第13節(jié)
床邊傳來輕微鼾聲。 畫中人碎碎念的聲音戛然而止。 良久。 “……算了。本君真龍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哼。” 第十七章 第二天早上燭九陰是被人走來走去和說話的聲音弄醒的,意識到房間有人,他不便動彈,只是保持著坐在枝頭的姿態(tài)掀起眼瞼瞥了一眼,隨即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這小小的屋子里擠滿了人,可謂是熱鬧非凡。門前站著幾個丫頭低著頭,一人手里端著銅盆,第二人端的托盤上放著粥,第三人的托盤上放著幾碟精致的小菜,第四人的則為一碗棕色湯汁。 燭九陰心中疑慮片刻,眼珠子轉(zhuǎn)動,下意識往某個方向看去,隨即便一眼看見那床頭也是里三層外三層地站滿了人,那個樓痕也在,這會兒正彎著腰同床上的人說話…… 他怎么這么閑? 不早朝?不處理公文?不習(xí)武強(qiáng)身? 這國家遲早要完。 燭九陰撇撇嘴,在心中萬分不屑。此時,余光閃爍又瞥見一個大夫模樣的老頭從樓痕身后走出,坐在床邊,正給床上披著外套的黑發(fā)少年把脈。 燭九陰這才好好打量了一會兒眾人忙碌的中心主角,昨晚明明好好的人,這會兒皮膚白如紙,蔫了吧唧的,倒是成了病貓。 門口那小丫頭手里端著的湯藥是給誰的自然不言而喻。 燭九陰注意聽了下,按照大夫的意思大概是張子堯這兩天沒好好注意休息,昨兒個又吹了風(fēng),感染了風(fēng)寒,晚上睡覺又不蓋被子,風(fēng)寒加重,再加上不好好吃飯…… 諸如此類。 巴拉巴拉。 燭九陰聽得眼皮子一陣狂跳,等那些個大夫啊丫頭啊走光了,樓痕又交代了幾句讓張子堯好好養(yǎng)身子的廢話,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等人走光了,屋子里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燭九陰有些不自在地抬起手撓撓肚子,想說點(diǎn)什么,話到了嘴邊卻成了:“大清早的,招那么多人進(jìn)屋還不跟我提前打招呼你是想害本君出丑么?” 床鋪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當(dāng)燭九陰幾乎以為自己要等不到一個回答時,他這才聽見張子堯緩緩地說道:“抱歉。” 少年低下頭撓撓臉,看上去好像還真的覺得燭九陰罵得很在理一般……燭九陰無語凝噎,同時覺得屁股底下的樹枝莫名其妙長了倒刺一般硌得慌,他挪動屁股換了個坐姿,沒話找話:“你臉上怎么了?” “怎么了?”張子堯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臉。 那跟著燭九陰重復(fù)問題的模樣特別可愛,一定是錯覺。燭九陰眼皮子跳了跳,籠著袖子擰開臉:“墨跡,墨跡。” 張子堯愣了愣,反應(yīng)過來燭九陰說他臉上有墨跡,下床來到銅鏡前照照,又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手,這才發(fā)現(xiàn)手上確實(shí)有未洗干凈的墨痕。 哪來的? 張子堯仔細(xì)回想了下,昨天他倒是沒碰畫筆……難道是在書墨坊問東問西時不小心碰著硯臺了? 正當(dāng)他困惑不已,身后又傳來燭九陰特別cao心的提醒:“穿鞋,穿鞋,呀,病了還赤腳……” “地上不涼。” “地氣陰寒,狗屁不涼,穿鞋,你死了我白陪你遭那么多罪了。” 張子堯又被糊了一臉粗話,卻不反駁,乖乖“喔”了聲跳回床邊穿上鞋,還扯過衣衫披到自己肩上,轉(zhuǎn)過頭笑著對燭九陰說道:“這下好了么?” “……”見那張病怏怏的臉上暖洋洋的笑,燭九陰就像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坐立不安的感覺又來了,畫中男人英俊的臉上囂張一掃而光,悶悶道,“小蠢貨,你到底怎么回事?” “哈?” “萍水相逢,”燭九陰說,“你那么在意那個子湖死活,為她那叫個鞠躬盡瘁,別真的是……” “那夜聽了子湖的歌聲,我發(fā)現(xiàn)她的歌聲明明勝過雪舞芳菲,偏偏因沒有華麗衣衫配飾,被人硬生生壓過一頭,替她不值。” “本君不記得你是這樣的正義之人。” “后來忍不住同王爺多八卦了兩句,沒想到談話的內(nèi)容傳了出去,眼下第二次選拔還未開始,子湖已經(jīng)被紛飛的謠言壓過一頭,我感覺對她不住……” “……所以才來問我能不能偷王母的衣裳穿?” “嗯。” “你這講八卦的代價有點(diǎn)貴,答應(yīng)本君,下次別嘴碎了,這次是衣裳,下次怕你要跟嫦娥借月亮。” “……喔。” 一人一龍話題暫告一段落,生了病的張子堯蔫了吧唧的不僅安靜還特別乖巧,這讓燭九陰有一種再奚落下去就是在欺負(fù)小孩的錯覺……閉上嘴考慮再三,最終他還是嘆了口氣,突然沒頭沒腦道:“昨晚沒及時發(fā)現(xiàn)你病倒也是本君對不住你。” 張子堯抬起頭:“啊?” 一句“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便看見畫中的人突然抬起了右手,寬大的黑袍滑落至他手腕,露出一小截結(jié)實(shí)的手臂,順著那手臂向上,只見在他修長的指尖出現(xiàn)一團(tuán)暈染開的濃墨,燭九陰手腕一轉(zhuǎn),濃墨散開,下一秒一只精致的狼毫筆出現(xiàn)在他手中。 張子堯微微瞪大眼。 燭九陰挑起眼角瞥他一眼,似很滿意他這樣的反應(yīng),同時左手一撩,一個長長的空白畫卷出現(xiàn)在他手中。 “王母娘娘的外袍仙器又喚九露浣月衣,采集月光精華,由千年冰蠶絲所制——” 燭九陰右手一揮,在左手?jǐn)傞_的畫卷上勾勒出一條飄渺的墨線。 張子堯反應(yīng)過來,驚喜叫道:“九九!” “閉嘴。”男人輕哼一聲,頭也不抬地繼續(xù)道,“九露浣月衣其狀輕如羽質(zhì),冰涼貼膚,此乃‘九露’,尋常水火利刃不可輕易損傷也。曾經(jīng)把孫猴子的雙眼燉出火眼金睛的太上老君藥爐也奈何它不得,實(shí)乃……” “你們?yōu)樯栋堰@么好的東西放藥爐里燒?” “就是比喻,要個響亮頭銜,你閉嘴不閉嘴?” “喔。” “實(shí)乃居家旅行宴會亮相之大器。又因其本沐浴月光而生,夜晚時此衣猶如打碎的月光傾灑于羽衣之上,星光銀河,美輪美奐,又為‘浣月’,九露浣月衣因此得名。” 燭九陰言罷,手停頓下來,欣賞了下自己的作品后,輕輕一甩袖袍,將那畫卷掉轉(zhuǎn)過來,同時轉(zhuǎn)開自己的臉作傲慢狀道:“拿去,照著畫罷,就當(dāng)本君未照顧好你的賠禮了。” “九九你就是太客氣了……” 張子堯一臉期待地湊上去,然后在距離那畫卷約三指處停下,臉上的驚喜凝固,他微微瞇起眼,又湊近仔細(xì)看了看—— “如何?”燭九陰問。 張子堯大驚:“這不是七仙女的飛天羽衣嗎?” 燭九陰也驚了,將畫卷轉(zhuǎn)回來自己打量:“如何像?你見過飛天羽衣?” 張子堯擺擺手:“不是啊,民間小本里說了,那董相公頭一次見飛天羽衣,就以為是一塊尋常尿布,給自家孩子裹屁股上了,沒想到那孩子居然就騰空飛了起來,后來……噗!” 話還沒說完,自己先哈哈哈哈樂彎了腰。 燭九陰越聽越覺得哪里不對,最后反應(yīng)過來這是張子堯在嘲笑他畫的九露浣月衣像尿布,頓時臉如鍋底般黑,奈何此時在他腳下,黑發(fā)少年扶著桌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什么啊這!哈哈哈哈哈你這破水平憑什么嘲笑我畫的翠鳥像片皮鴨,當(dāng)真沒有臉皮!” “……” 在張子堯愉快的笑聲中,燭九陰陰沉著臉一揮手,那畫卷立刻“嘶拉”一聲碎成千萬片飄散于風(fēng)中。 “哎呀,別撕呀。”張子堯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停止了笑,湊上來用手指戳戳畫中男人的腳,“雖然畫得不怎么樣,但還是可以留下來做個參考的……” 燭九陰晃了晃腿躲開他的手:“九露浣月衣長得本就平淡無奇!說它是尿布有何不可!你這是沒見過世面只管嘲笑本君……” “像不像尿布,借來便知。” 張子堯笑瞇瞇地鋪開了畫卷,開始研墨。 燭九陰閉上嘴,萬分不爽地垂下眼看著又站在桌前的少年,見他肩膀瘦弱想來想去最后道:“借不來便算了,好歹是仙器,你也莫要逞強(qiáng)……不過是說了幾句八卦,用不著把自己的命都搭進(jìn)去。” “畫一會兒畫,倒是死不了的。” “那是。”燭九陰不爽道,“你死不死同本君何干?” “知道你關(guān)心我。”張子堯笑得眼成了一道月牙,他輕輕解下腰間那支精致的筆,沾墨立于紙上,當(dāng)一點(diǎn)墨暈染開來,他笑容微斂,“九九,開始吧。” “……九露浣月紗,形如流水,薄如蟬翼,質(zhì)地輕軟,墨太濃,線條太硬,不對,重來。” 于是。 一盞茶時間過去了。 兩盞茶時間過去了。 一個時辰過去了。 兩個時辰過去了。 當(dāng)太陽逐漸落入天與地的漸近線,整個天邊滾滾的云朵被燒成了一種好看的深紅。少年始終保持著白日站在桌邊的姿勢未動,唯獨(dú)不同的是此時堆積在他腳邊的廢棄畫紙已經(jīng)數(shù)都數(shù)不清了,他整個人幾乎都要被淹沒在那些畫紙里。 在他身后墻上掛著的畫卷里,高大的男人雙手?jǐn)n著袖子,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打起了瞌睡,整個房間里安靜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一般,唯獨(dú)能聽見畫筆與宣紙摩擦?xí)r發(fā)出的“沙沙”清響。 整整三個時辰過去了,本就病了的少年一動不動地站在桌案前,此時他看上去沒有一絲疲倦,黑色的瞳眸全神貫注地盯著面前那張畫紙——畫紙之上,濃淡有致的墨線勾勒出一件仿佛飄在云端的紗衣,紗衣下擺層層疊疊傾灑開來,領(lǐng)口有一枚別致的彎月裝飾,腰間束帶松松扎起,束帶上紋著上古符文…… 少年微微蹙眉,筆在最后懸停。 “九九?” 他用低低的聲音喚身后畫中人的名字,那打著瞌睡的人醒來了,懶洋洋睜開眼打了個呵欠,用帶著睡意的嗓音說:“束帶末端兩點(diǎn)紅,為祝融祝福,你尚且去尋些朱砂……嘶,不疼啊?” 燭九陰瞌睡醒了些,蹙眉看著桌案前的少年扎破自己的手指,將鮮血滴入干凈的小碟中,又與淡墨調(diào)和,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紅,那紅染上宣紙絲毫不顯突兀,反而像是那深淺線條交錯后,就該擁有的那么一種顏色似的。 燭九陰眨眨眼,心中有些震驚,眼下擺在桌案的畫紙上,分分鐘勾勒出了他記憶中九露浣月衣的九分真容,特別是綬帶上兩抹顏色特殊的紅和領(lǐng)口唯一的彎月裝飾……燭九陰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張子堯,忍不住懷疑先前他那些個拙劣的畫技到底是裝蒜呢,還是真的偶爾才會有此樣的爆發(fā)。 “九九?” “嗯。” “畫得像嗎?” “嗯。” “可是取不出來,”張子堯垂下眼,繞著桌案轉(zhuǎn)了一圈,“差在哪兒了呢?” “怎的,又失敗了么?都告訴你那衣服是上古仙器,若想取來實(shí)在是……” 燭九陰話語突然一頓,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去,張子堯好奇地隨他看,隨即發(fā)現(xiàn)窗外此時太陽正巧沉入地平線消失于天際,夜幕降臨,月亮從云端后露出半張臉來。 當(dāng)月光從窗口傾瀉而入照在桌案上,那銀色的光芒卻像是被什么物件收藏聚攏起來似的越來越亮,到最后光芒刺眼得張子堯不得不抬起手遮住眼! 此時云清云動,未點(diǎn)燃燭光的屋內(nèi)被月光盈滿,屋外院內(nèi)池塘里的魚兒紛紛冒出水面吹著泡泡頂碎一池圓月。 一陣狂風(fēng)吹過。 從小屋內(nèi)射出的光芒逐漸從外而內(nèi)收斂黯淡,很快的,那小小的廂房內(nèi)恢復(fù)了平靜,甚至沒人知道里面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第十八章 九露浣月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