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張子堯順手抄過一旁的枕頭向那畫卷扔去,畫卷中的人因為躲避從松樹枝頭翻下,同時連整個掛在墻上的畫卷也跟著搖晃了下! 摔在亂石之后的燭九陰爬起來,看上去氣得不輕,道:“你這小蠢貨,不學無術不知上進,偏偏聽不進一句勸好的話,假以時日哪怕登了天也就只配給本君畫一盆洗腳水!” 張子堯冷笑一聲,并不理會這賴皮龍,只管繼續當聾子,想了想為了不聽那龍再碎碎念些有的沒的,索性給自己找點事兒做,將之前放在榻子邊的書撿起來翻閱,書的名字叫《繪夢師事故指南·點龍筆篇》。 張子堯別的不愛干,就愛看書,這會兒一邊嘩啦啦地翻書一邊嘟囔著念—— “事故一:持點龍筆之人,為人端正,兩袖清風,不貪不念,方可成人。若某日所畫之物不幸為鄰里所有,被指偷竊,這種情況下應迅速摧毀畫紙將物歸還,抵死不認……唔,不是這個。” “事故二:持點龍筆之人,行得正坐得端,敢做敢當,若所繪之物傷及他人,應根據其當時朝廷律法賠償受害者損失,不得少一分一厘……唔,也不是這個。” “事故三:持點龍筆之人,切不可傷人性命,若有傷人性命者,折筆斷緣,今生不得再入繪夢匠一行半步,其子孫、子子孫孫,乃至十代內均不得為繪夢匠所用……哇,這么嚴重,殺龍算不算?” 燭九陰:“我聽到了。” 張子堯吧唧了一下嘴,頭也不抬,將手中那小本本又翻過一頁,掃了一眼,突然眼前一亮,只聽見嘩啦一聲輕響伴隨著洗腳盆中水花四濺,少年將那小冊子舉高了些同時提高聲音道:“持點龍筆之人,雖講究行業節cao,生財有道,然因世間萬物都講究一個‘緣’,其所繪之物與最終主人緣分深淺與繪夢匠無關。故,售出三周以上畫卷,若出問題,不退不換,不接受售后,望請海涵。” “好好好!果然是一身傲骨!可敬!”畫卷那邊傳來“啪啪”的鼓掌聲,“你把這句話背下來,一個字不差就這么跟那京城的王爺說,然后一樣的話,你還能留著過一會兒跟問你怎么英年早逝的閻王爺再說一遍。” 張子堯:“……” 燭九陰:“本君就認識這么一個骨子里燃燒著驕傲火焰的人。” 張子堯抬起頭,有預感這賴皮龍又要不說好話了,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聽他懶洋洋補充道:“如今墳頭草應當兩米高了,若本君能趕在明年清明前被放出來,還能給他掃掃墓。” 張子堯瞪了燭九陰一會兒,良久像是極為喪氣地將那本《事故指南》往身后一丟,濕淋淋的腳丫子從早就變涼的水里拿起來在半空甩了甩,同時他人倒在床上垂頭喪氣道:“果然只能到王爺面前借只翠鳥假靈以平事了啊!” 燭九陰奇怪道:“這不是早就決定好的事嗎,你唉聲嘆氣做什么?” 張子堯道:“你不懂,那可是當朝王爺!什么大場面沒見過,搞不好我爺爺當年畫的《鳳棲梧桐》他也見過,這樣的人,指不定就懂真靈畫與假靈畫的區別,若他不依不饒非要我還他一只真靈翠鳥那可怎么辦!” 燭九yindao:“之前是誰信誓旦旦說自己好歹是畫出過畢方真靈的人,一只翠鳥不在話下。” 張子堯抓狂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燭九陰蹙眉道:“別嚷嚷,人家聽見還以為本君怎么你了,本君不好龍陽的。” 張子堯將手中剩下的那最后一個枕頭扔向墻上的畫卷,燭九陰這次不再躲避,而是攏著袖子道:“你這人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真難伺候。” 張子堯挑眉道:“你伺候我了?” 燭九yindao:“一路上你承蒙本君照顧了,為了答謝本君,明日到王府去,帶上畫卷。” 張子堯一愣:“我帶你干嘛?” 燭九yindao:“本君早就聽說王府美人眾多,如今更有一個名戲班在府上常住,那戲班的戲看人不看錢,要聽一曲兒,千金難求!知道這戲班為何如此出名嗎?嘖,你個小蠢貨肯定不知道,還不都因為戲班的角兒眾多,單獨拎出去各個都是別的戲班搶也搶不來的香餑餑!特別是今年年方二八名喚芳菲的那位,那可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更難得的是一亮嗓子卻是白日黃鸝,月夜夜鶯……” “等等,你一天宅在畫卷里去哪兒打聽那么多八卦啊?”張子堯有點懵。 “再紙片兒龍,老子也還是龍,真龍!”燭九陰翻了翻眼,“你就說你帶不帶老子去。” “帶呀,怎么不帶,”張子堯跳下床撿起枕頭,笑瞇瞇道,“若是到時候畫翠鳥畫不出,我就把你給王爺面前一放:翠鳥是沒了,真龍有一條,自帶嘮嗑功能自己說上一個時辰不帶停,心情好還能給他撓撓肚皮保證反應比被撓肚子的小狗還開心……” “張子堯,你放肆!” 張子堯撿起枕頭打了個呵欠:“睡罷。” 言罷轉身熄滅了蠟燭,房間中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張子堯爬上床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同時還聽見他身后的畫卷里,某條紙片龍在那賊心不死地碎碎念著什么“小芳菲”“小雪舞”之類奇奇怪怪的姑娘名兒…… 張子堯在床上躺好,閉上眼。 “小蠢貨。” “……” “小蠢貨?” “……” “小蠢貨,你睡覺為什么不脫衣服?” “求求你,閉嘴。” …… 接下來一晚上,張子堯理所當然沒睡好,當然不完全是燭九陰太吵的緣故——事到如今王爺的畫的事兒張子堯還是想不到一個萬全的解決法子,他自然徹夜難眠。 還有一個原因是張子堯一輩子在小鎮長大,見過最大的官兒就是縣官老爺,現在毫無緩沖一家伙就要見王爺了,他覺得心慌得很。 那可是王爺! 皇帝的親戚呢! 雖然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利索不利索王爺肯定不關心,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張子堯還是早早就爬起來,認認真真地洗了把臉和手,又對著鏡子把頭發拆了重新梳了梳……都弄妥當換好衣服又回到鏡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生怕有什么遺漏一會兒沖撞了王爺。 當張子堯將自己的臉重新湊近了銅鏡想要看看前兩天額角冒出的熱氣痘消了沒,他聽見燭九陰在他身后涼涼道:“看夠了沒?要不要再染個紅唇?” “……” 大清早的,鳥兒起來啄蟲,龍也起來礙眼了。 第十章 張子堯面無表情地直起腰,離開銅鏡走到掛在墻上的畫卷跟前。 “本君要看小芳菲。”燭九陰亦面無表情地回視張子堯。 張子堯在心里翻了一萬個白眼,一抬手將那嚷嚷著要看美女的畫卷從墻上取下來,裝進小竹筒里,掛在腰間和點龍筆掛在一塊兒,又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推開門,正欲一步跨出,突然又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將邁出去的步伐收了回來。 燭九陰:“又作甚?后悔了?想作癩皮狗?” 張子堯:“你以為我同你一般,先約法三章。” 燭九陰:“事兒真多,你說。” 張子堯:“一會兒到了王府,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你必須從一開始就把自己當作一條啞巴龍。” 燭九陰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然后問:“還有呢?” “沒了,非要說有什么的話,大概是你這么好說話讓我覺得很不安。” “等你長了賽嫦娥的臉,本君定讓你知道什么是活著的溫潤如玉。” “我現在只看見活著的臭不要臉。” “放肆!” 張子堯懶洋洋地笑了笑,正欲說些什么,這時候恰好王府派人來接應,上了樓一眼看見張子堯站在門口也不知道在干嘛,他沖著張子堯畢恭畢敬地鞠躬并做了個請的姿勢。張子堯拍拍腰間畫卷示意某條龍趕快閉嘴。 跟著接應下了樓,早有一架王府馬車在外等候。 張子堯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在里面坐穩,看了看四周又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墊子,想了想后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嘟囔:“好像和咱家的也沒多大區別。” 這個時候,天真的張子堯還不知道張家祖祖輩輩借著一桿筆從這些達官貴人手上坑了多少黑心錢。 馬車沒噠噠幾下就停了下來,張子堯坐在馬車里還沒反映過來這是到了,直到馬車簾被人掀起,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探了張臉進來,恭敬道:“請,張少爺。” 這點路就要馬車?早說我自己能走過來啊。 張子堯眨眨眼,既然到了也不能賴在車上不走,于是踩著那擺好的踮腳凳子跳下馬車,一抬頭,就看看見個比張家大門寬闊、大氣外加洋氣一百倍的大門,大門兩側一邊一個威武嚴肅的石獅,張子堯好奇地上前摸了摸,立刻辨出這石獅非世間凡物,恐怕是繪夢匠手藝人某位神器繼承人的作品——早就聽說地裂鑿傳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所鑿之物活靈活現,石獅夜間成活,能捉妖降魔鎮宅…… 沒想到這樣的被說得神乎其神的神物,就隨隨便便在王府前面看見了。 然而張子堯向來不愛多管閑事,知道有些神器傳人忌諱這些,便也不多問,縮回了手轉頭去打量王府大門其他部位—— 深色的漆門,氣派牌匾上龍飛鳳舞“瑞王府”三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牌匾上不沾一灰一塵,足以表明宅主一絲不茍;大門兩旁各立侍衛一名,目不轉睛,當管家笑瞇瞇地說“張少爺請,咱們王爺早已等候多時”并領著張子堯從他們面前經過時,他們也像是什么也沒看見。 進了瑞王府,張子堯接受了相當客氣的搜身,在確認他身上除了一桿筆外加一卷畫別無他物后,這才被正式放行。 管家領著張子堯在偌大的宅子中七拐八拐,路過山石庭院書房閣樓數不勝數,當張子堯踩在鵝卵石道路上的腳感覺到些許疲憊并開始計算“在京城圈出這么一老大塊地方當宅子得多少錢多少權”這他算也算不出的問題時,他忽聞耳邊傳來一陣悠揚的樂器聲,以及極其悅耳的唱腔! 張子堯微微一愣,在腰間畫卷隱約傳來sao動的同時,判斷這樂器聲來自前方不遠處的庭院里。 張子堯正困惑大清早的怎么戲班子就開唱了,未開口便見管家做出個讓他放輕腳步的手勢……走路都要放輕,那說話自然也就不可以了,少年只好閉上嘴乖乖點點頭跟在他屁股后面,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庭院,于是少年也終于得見此時庭院中景象—— 偌大的庭院,比他見過的任何富貴人家的庭院都來得氣派,從腳下一路蔓延開的鵝卵石道路那邊,有數座假山,一池碧水,假山一看便知為高山開鑿原樣搬回的原石,這樣的初秋天氣,池水中居然還熱熱鬧鬧地開著一池正好的蓮,碧綠的葉迎風飄搖,蓮花散發著淡淡清香入鼻。 那悅耳的吟唱正是從茂密的荷葉間傳來,同時伴有船槳劃水發出的輕微聲響,張子堯定眼一看,這才看見在那偌大的池水中,四五位絕代佳人泛舟于池中,開了嗓子,就這么用手中簡單的樂器輔佐,一人一小段兒地唱了起來! 只見距離張子堯最近的那位姑娘最為出眾,身著一身華麗且合身如量身定做的戲子服五彩斑斕,然而更引人注目的還屬她頭上戴著的一頂冠羽,那生動活潑的色澤和層層疊疊的造型細節無一不展示出手工師傅的獨特匠心,同為某種意義上的“手藝人”,張子堯看得都有些挪不開眼…… 此時那姑娘正端坐于舟中,唱著咿咿呀呀的情調戲曲兒,精致的五官,眉眼之間皆是萬種風情,似于心上人耳邊唱起哀怨情仇。 張子堯最開始也聽入了神,隨后又猛地反應過來自己險些失態,趕緊收回目光,順著那戲娘的眼順勢看去,果不其然在蓮池之上的某座石橋上,看見了他要找的人,當今圣上第七子,年紀輕輕封了王爵,很是得他那尊貴父親寵愛的瑞王爺,樓痕。 此時,只見那年紀約二十五六上下、身材修長的男子身著錦衣華袍,懶洋洋地靠在一橫椅之上,身邊三四個丫頭伺候著,再加英俊挺拔的侍衛五六人,他眼上覆蓋著一層用白絹疊成的眼罩,只露高挺的鼻梁和似笑非笑的薄唇,尖細的下巴因為他那放蕩不羈的坐姿隱在衣袍寬闊的領子之中,似在側耳傾聽蓮池中傳來的美妙歌謠。 管家上前,小心翼翼通報了張子堯到來的事兒,但見那瑞王爺并不著急取下眼罩,只是揮了揮手,似乎示意管家把張子堯帶到他面前來。 啊,這就是瑞王爺。 看這樣子,我昨晚還擔心他明白繪夢匠畫作中所借真靈與假靈的區別,看來是多慮了。 跟在管家屁股后面,張子堯攏著袖子,雖臉面上依舊恭敬,然而誰也不知在那雙木訥的眼中深處藏下了對這“久聞不如一見”的瑞王爺樓痕的失望—— 大概也就是個啥也不懂,就樂意花大價錢收集天下稀罕物,想一出是一出的公子哥兒罷。 特別高級的那種公子哥兒。 “咱們王爺也是有了心思,這幾日見戲班里的姑娘為下個月萬歲爺壽辰誰先開腔爭得狠,索性便開始認認真真親自篩選了起來,”那管家壓低了聲音笑著說,“王爺說了,戲子們能站在這兒靠的是一嗓子拿手絕活兒,跟長相沒關系,索性蒙了眼,專心聽戲。” “哦。” 這理由,也是挺冠冕堂皇的。盡孝心才養戲班啊,為了能選好戲大清早的蓮花池聽戲啊,為了公正還蒙上了眼啊。 呵。 張子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間掛著的畫卷,心想臭不要臉的賴皮龍這是找到對手了。 張子堯內心戲很足,各種腹誹且面癱著跟在管家后頭低頭走到一半,忽然聽見石橋上傳來“啪啪”兩下掌聲,一名侍衛沉聲道“雪舞、芳菲上前聽賞”,蓮池的歌聲停了,蓮花叢撥開,兩名傾城佳人面帶羞澀泛舟靠岸,其中一人便是那位頭戴奪人眼目彩冠的。 結果還是選了最漂亮的那兩個。 張子堯掃了眼她們之后被留在蓮池中躲在蓮花后暗自整理情緒的其他三位戲子,唱功如何張子堯是真不知道,他只知道光從她們的行頭打扮來看,大概也不能同燭九陰心心念念的“小雪舞”“小芳菲”齊頭并論——其中一名戲袍且不說合不合身,光那發灰的色彩甚至有洗得發舊的嫌疑。 不是第一名班么,用得著那么窮,一套戲袍還代代相傳? 此時那戲子藏于一朵盛開得正好的蓮花之后,眼中失望情緒自不用說。 張子堯最看不得人露出這楚楚可憐的模樣,只覺得頭昏腦漲,頓時覺得這有錢人的玩法果真不適合他,越發的面無表情起來。 此時,待那兩名點名受賞的戲子想要上前領賞,張子堯正想給她們讓讓道兒,這時候他看見走在他前面的管家打了個手勢示意那兩名戲子稍等,主管帶著張子堯來到瑞王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