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天神也愛湊熱鬧么?” “……就你話多,聽故事不聽?” “喔。” “當時壁畫上的四龍無眼,那群同本君一塊圍觀的無知百姓便問你祖先‘張先生,您怎不給這龍畫個眼睛啊?’”燭九陰捏著嗓子扮演無知群眾,然后又嗓音一沉,“你祖先就回答,‘不能畫眼,畫了那龍便飛走了,所以不能畫’。” 燭九陰說完突然停了下來,萬分期待地看著張子堯,張子堯頭一回聽到如此繪聲繪色版本的“畫龍點睛”,一時也忘記要殺了畫卷中男子全家這事兒,見他停下來傻乎乎地看著自己,他單手托著下巴,不由得催促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燭九陰那好看的眉毛一挑,“你難道不覺得一畫匠說出如此之話忒不要臉?壁畫中的龍無神魂,再像也不會騰云駕霧飛起,他哪來的自信?” “你在說的是我家祖師爺,”張子堯提醒,“祠堂里供著香火不斷的那位。” 燭九陰面露尷尬:“咳。” 張子堯又道:“但是你說的也不全無道理。” 燭九陰臉上的尷尬收斂了些:“是吧,看來你還是個有理智的張家后人……不像別人,一提到‘張僧繇不要臉’便翻臉不認人……” 張子堯:“……” 看來這家伙已經無數次被某位先人從書架上拿下來又因為出言不遜被原樣塞回去了啊? “其實他明明就是臉皮比城墻還厚。”燭九陰強調。 張子堯在心中默默罵了句“幼稚”,臉上卻不露情緒,問:“你說壁畫上的四龍無神魂,哪怕畫了眼睛也無法騰飛,可是這成語故事的結局可不同你說的那樣,故事的最后明明是我祖先給其中兩條龍畫上了眼睛,然后那兩條龍從畫壁上騰飛而起……” “剛才不說了嗎,因為當時看熱鬧的人群里正好有兩條真龍。”燭九陰攏著袖子,滿臉不耐煩,“當時本君和敖欽玩心大起,在張僧繇畫龍眼后,敖欽使法將壁畫上的兩條龍抹去,然后本君與他現了真身騰飛于空中,在場的人當然以為是張僧繇畫的龍活了。” 張子堯:“……” 燭九陰繼續道:“后來安樂寺禿驢趕到,見兩條龍騰飛于蒼穹頓時嚇破了膽,當即取來一幅卷軸要將本君和敖欽捉拿……” 張子堯道:“嚇破了膽還怎么敢捉拿你們?” 燭九陰瞪了他一眼,理直氣壯道:“適當的修辭手法懂不懂?……當時,那禿驢讓你祖先張僧繇按原樣在卷軸上畫下本君真身——本君這下知道那禿驢是個懂行的,神魔真身均是具有束縛力的存在,一旦被錄,便如同在身上加了一把枷鎖……然而最讓本君沒想到的還是你那厚臉皮的祖先還有些真本事,聽了禿驢的吩咐,當即真的一個細節不差地將本君真身畫下。” 張子堯發出一聲嘆息,畫匠速記,講究個“過目不忘,下筆如神”……什么啊,所以祖師爺這不是還挺厲害的嗎! “總之最后因為躲避不及,本君被封印在這幅畫卷當中……” 燭九陰不急不慢地將故事說完,這時張子堯回過神來,并且一下子抓住了重點:“不對啊,畫卷里不是只有你么,和你一塊兒的南海龍王呢?” 燭九陰當即露出個放空的表情:“跑得快,張僧繇沒來得及畫!就一只手!先畫本君了!早知道本君也長得復雜點。” 張子堯:“……” 也就是你腿短跑不快。 喔。 從小聽到大的床頭故事居然還有這樣的暗黑真相版本,還自帶續集,真是服氣。 聽完了故事,張子堯將手從下巴上拿下來:“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做呢?” 燭九陰像是就在等待這句話,他勾起唇角,露出個邪性的笑容:“解除真身枷鎖很簡單,只需要按照當時封印時畫匠的繪畫順序顛倒過來,將一樣的真身重新繪制,枷鎖自然而然便會解開——張僧繇從頭部開始畫至龍尾,你只需將本君從尾畫起,便可解除封印……小蠢貨,那曾經因繪龍而有了神力的點龍筆可在你身?” 張子堯下意識摸了下腰間那只鎏金之筆,答道:“在是在,但是……” “甚好。” 燭九陰言罷,不等張子堯把話說完,突然便從那松樹枝頭一躍而下—— 說來也怪,在他躍下松樹的那一刻,小小的書房內同時狂風四起,窗外電閃雷鳴,一時間天空暗得猶如黑夜! 狂風吹得小窗噼啪作響,亦將桌面上的書籍吹飛,眼瞧著擺在自己面前的卷軸也要被吹跑,張子堯也顧不得許多趕忙伸手去抓,而就在他的指尖碰到畫卷的那一刻,他聽見了從畫卷之中響起驚天動地的龍吟! 龍吟震天,十分震懾天地! 張子堯連忙抬手去捂住耳朵,正想往桌子底下鉆,同一時間,風停歇,雷鳴聲停歇,噼啪作響的小窗安靜下來,窗外也剎那恢復云淡風輕,陽光明媚,不遠處小院里傳來傭人們對話的聲音,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張子堯微微一愣,重新抬起頭拽過畫卷,低頭一看,發現松樹巨石已消失,一頭身披烏黑硬鱗,明黃龍爪,赤眸白須,翠尾銀腹之巨龍騰飛于云霧之中! “燭、燭九陰?” “正是,小蠢貨,本君知你尚無張僧繇半身功力,并不勉強,你就照著本君真身從尾繪畫,如何?” “是很簡單。” “甚好,既然如此,我們不妨現在就……” “等等。” “怎的?” “在畫之前我有一個問題。” “問。” 站在桌邊的少年茫然地眨眨眼。 “把你從畫里解放出來,我有什么好處?” “……” 作者有話要說: 燭九陰:當年,金陵安樂寺畫龍點睛的真相是…… 張子堯:腿短。 燭九陰:…… 第七章 世道變了。 人心不古。 “你這小孩忒惡俗,沒聽過真龍神君能夠滿足好心的孩子一個愿望這樣的民間佳話么?” “民間假話吧?” “……你還是把本君卷起來塞回書架上吧,”燭九陰飄在云霧當中,身子不怎么高興地扭了扭,“塞回去之前勞駕給擦擦灰,沒好處,只有一句真誠的祝福:祝您今后千萬要心想事成。” 這話聽上去倒是像詛咒。不過張子堯也不生氣,抬起手戳了戳那黑龍的背脊,龍似乎被他戳得癢癢的,又扭了扭,嘟囔了聲“做什么動手動腳”,畫卷外的少年烏黑的雙眼微微亮了亮,似乎有些許期冀:“若我將你解放,你,當真能滿足我的一個愿望嗎?” “不能,”燭九陰想也不想道,“都說了,那是給心地善良的孩子的驚喜。” 張子堯想了想反駁:“我不是孩子了。” 燭九陰氣得一噎:“重點是這個嗎?” 張子堯又問:“那你能將過世之人起死回生嗎?” “從陰曹地府強行搶人古今幾百年也就個孫猴子干過這樣的缺德事兒,那是逆天改命,若是讓人抓住了,可是要……” “也就是可以咯?” “……” “成交。” 言罷,不等燭九陰再說什么,張子堯想也不想便將掛在腰間的那桿鎏金之筆拿出,同時轉身到身后的書架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新的畫卷在桌面上鋪開,一邊淡淡道:“待會兒我作畫時你盡量別動,我畫技平平,縱是有點龍筆在手,怕也是沒那么快能順利將你身上枷鎖解開……” 什么畫技平平,不是也曾光用一只斷裂的普通毛筆頭就畫出了完整的畢文鳥,當了一回縱火犯么?怎地這會兒又謙虛了起來? 燭九陰下意識地在心中腹誹,然而隨后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前一秒還看似很難商量的小孩,這一秒已經捻著點龍筆,輕輕地將筆尖于濃郁的墨汁之上沾了沾。 只見此時此刻站在書桌前的少年一掃之前那副沒精打采的模樣,腰桿挺直,眉宇之間盡是專注時的聚精會神——這樣一來,那張原本頂多算是能入眼的臉一下子突然便有了一種令人說不清楚的味道來。燭九陰這輩子見過的人類各式各樣,好看的更是數不勝數,然而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畫卷里待的時間太長人都被灰塵嗆傻了,他看著張子堯,居然看得還有一點目不轉睛的架勢出來了…… 此時,當一點濃密于畫卷上暈染開。 “這就輕易點頭放本君出來了?” “不然呢?” “你不怕本君在民間傳說故事里形象很差、坑蒙拐騙?” “不怕。”張子堯說,“你遵守約定,我放你出來,你給我救活一個人,如此便可,信你一回,你若騙人,我也沒損失。” “你也不怕之前的故事是本君騙你,其實本君只是因為為害蒼生被人封印于畫卷之中?” “不可能,”張子堯不急不慢道,一雙眼卻始終盯著畫卷和筆尖,頭也不抬地說,“點龍筆傳人為繪師,又不是封妖人,聽說其他神器倒是有傳人干了封妖這行……” “然后呢?” “普度蒼生。” 燭九陰哼一聲,冷嘲熱諷道:“倒是好事。” “以及窮困潦倒。” “……” 談話尷尬地陷入沉默幾秒。 “喂,小蠢貨,還不知道你名字呢?”燭九陰于畫卷里的云霧中翻過來,懶洋洋地將肚皮朝上。 “我叫張子堯……你別亂動。”少年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戳了戳那多動癥似的龍的肚皮,誰知道這一戳,戳得后者背脊微微一僵,尾巴抽筋似地往上卷了起來。 張子堯趕緊縮回手:“戳疼你了?” “……”燭九陰沉默片刻,良久換上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倒是沒有,你再給撓撓?” 張子堯終于用正眼瞧了這時候在畫上飄來飄去的那條龍:“你是狗么?還讓人給你撓肚皮?” 燭九陰:“……” 燭九陰:“放肆!刁民!是本君太和藹可親才讓你有狗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話?等本君從畫卷出來,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腦袋咬下來!” “……” 沒有得到回答,燭九陰覺得怪寂寞的,定眼一看發現站在畫卷前的少年早就一心撲到了繪畫上,那纖細的手腕不斷在畫卷某個位置反反復復描繪,同時眉頭輕蹙,聚精會神。 張厚臉皮的后代都如此癡迷繪畫? 這孩子不是一口一個畫藝不精,提起祖師爺也不怎么尊重的樣子么? 中邪? 燭九陰愣了愣,意識到自己也不好打擾,就自己百般無聊地玩了一會兒爪子,然而百年悶在畫卷里,連個串門來的人都沒有,這會兒好不容易抓到個能跟他說話的還讓他保持沉默實在是件太殘忍的事…… 于是在憋了一盞茶的功夫后,那畫卷上的龍終于忍不住將腦袋湊到了畫卷范圍內最靠近張子堯的地方,同時用兩爪抓住畫卷邊緣,滿臉期待地問:“畫得怎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