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這位可就說起來話長咯。” 王以坤祖上三代都曾任過天子近臣,說起皇家秘辛頭頭是道,平日里嘴嚴得很,只在瞿子譽幾個有君子之風的摯友面前露過口風。今日瞿子譽主動找他打聽藺效,他雖然覺得奇怪,但出于對瞿子譽為人的信賴,還是選擇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瀾王先后娶了兩位王妃,第一位王妃是滎陽世家大族鄭氏的嫡女。鄭氏女素有才名,一家女百家求,到瀾王妃這一代時,姐妹只有二人,jiejie嫁入了盧國公府,現是盧國公夫人。meimei便是瀾王妃。 “瀾王妃身體孱弱,入府多年,只生下世子一個兒子,此后便一直纏綿病榻,再無所出。聽說瀾王對這位發妻一直頗為敬重,未曾納過姬妾。直到前幾年,瀾王妃終于藥石無醫,撒手人寰,瀾王才續娶了幽州崔遠光的meimei做填房。后來這位新娶的瀾王妃生了一位小公子,現今方一歲,單名一個敏字。“ 原來藺效還有一個隔母的繼弟。 王以坤放下茶盅,繼續道:”瀾王妃生前雖然病弱,對唯一的兒子卻十分嚴格。聽說世子小小年紀便習文學武,研讀百家,在一眾皇室子弟中尤為出眾,頗得先皇的喜愛。先皇去世前,還將生前從不離身的赤霄寶劍贈與了這位愛孫。” “世子既然這般人才出眾,想來有不少人家愿意與其結親,又為何至今未訂親呢?”瞿子譽問。 “訂親?”王以坤瞇著眼睛想了想,搖頭道:”早前聽說瀾王妃在世時,曾有意替世子聘下靖海侯的長女,誰知還未交換庚帖,那小娘子便生瘧疾死了,此后又遇上瀾王妃去世,世子守母孝三年,親事便擱下了。不過皇上這般器重世子,于他的親事上想必會慎之又慎,說不得又是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千金。” 瞿子譽點點頭,默了一會,看著杯中漂浮著的碧綠茶葉,淡淡道:“聽說盧國公的三公子蔣三郎與瀾王世子甚為交好,蔣三郎是長安城中出了名的喜好風月之人,近朱者赤,想必世子房中也有不少姬妾吧?” 王以坤心中疑惑漸深,狐疑地看向瞿子譽,瞿子譽坦坦蕩蕩,一任其打量。 好一會,王以坤敗下陣來,思索著說道:“前些年瀾王世子年幼,瀾王妃又管得嚴,未曾聽說有房中人。近些年世子要守母孝,于情于理都不該納房中人。但就算私底下收個通房,對他這等世家公子來說又算得什么?所以到底有沒有納妾,我也不甚清楚,不過世子品性不錯,雖與蔣三郎交好,卻甚少流連青樓妓館。” 王以坤說完,見瞿子譽久久無言,兀自盯著腳下的青石磚發呆,疑惑地伸手到他眼前比劃道:“文遠?文遠?” 瞿子譽回過神來,將話題扯開道:“看來膏粱錦繡中亦不乏少年才俊。那日聽季師說起吳尚書家的小公子也是才絕長安,文章詩賦樣樣出眾,卻未曾見他參加會考,難不成吳公子要放棄科舉,走祖蔭的路子么?” 王以坤的話匣子于是又朝著另一個方向打開。 正說得熱鬧,院門外嘻嘻哈哈走來一群年輕人。 “文遠!子期!你們竟躲在此處喝茶,季先生到處找你們呢!恭喜高中了!你們二位再加上馮伯玉,正好三魁齊聚!” 王以坤嘴張得大大的,手中的茶順著襴袍傾瀉而下,尤不敢相信:“中...中了?!” ”中了!“眾人七嘴八舌,笑著打趣:“馮驥舟一榜第一名,瞿文遠一榜第二名,你二榜第七名。你們都中了!走走走!先去謝季師,回頭請大家喝酒去!” 瞿子譽墨玉般的眸子淡淡浮上一層喜色,任由眾人簇擁著他和王以坤往外走去。 ———————————————————————————— 喜報轉眼便送到了瞿府。 瞿陳氏喜極而泣,哭完了,又風風火火地吩咐下人置辦子譽愛吃的酒菜,要好好犒勞犒勞兒子。 沁瑤喜不自勝,跟著母親忙里忙外,到日暮時分,母女倆琢磨著瞿氏父子快回來了,便吩咐下人擺好膳具,準備開席。 不一會,瞿恩澤便滿面春風地下衙回府了,瞿子譽卻遲遲未出現。 瞿陳氏有些擔心,兒子向來思慮周全,就算不回府吃飯,也會提前派人回來知會。 聽完妻子的絮叨,瞿恩澤立即派魯大駕車去朝昭館尋人,“多半是被同窗拽去喝酒了。”他安慰妻子。兒子一朝登科,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一時有些忘形也是人之常情。 沁瑤自告奮勇跟著魯大一起去找哥哥。 一路緊趕慢趕到了朝昭館,門前的書童卻說,館內學子一早便出去喝酒去了,至于去了哪家酒館,他也不知。 果然是跟同窗喝酒去了,沁瑤放下心來,哥哥這么大了,難得縱情與同窗一聚,自己何苦前去掃興。 她于是吩咐魯大駕車回府。 馬車照例經過平康坊。 路過上次那條窄巷時,沁瑤忍不住掀簾往外看去,就看見巷中幾名少年追著一枚蹴鞠玩得正歡,偶有婦人路過,被斜刺里飛來的蹴鞠嚇得花容失色,繼而破口大罵,少年們嘻嘻哈哈的一哄而散。 看上去再平淡不過的一條巷子,當初駭人聽聞的景象早已無跡可尋。沁瑤放下簾子,托著腮想,不知那歌女的案子有了著落沒有? 剛出平康坊,驟然響起一聲凄厲的叫聲“殺人了——”。 沁瑤一個激靈,怎么又來了?掀開車簾往外張望片刻,便幾步跳下馬車。 馬車恰好到了一家酒樓,酒樓內不斷有人跌跌撞撞地涌出,混亂中一個花翠招搖的婦人死死揪住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大嚷道:“就是他!就是他殺了我的窈娘!” 沁瑤正要上前看個究竟,身后有人喚道:“阿瑤。” 沁瑤回頭一看:“哥哥——” “發生了何事?”瞿子譽大步行來,他方才跟王以坤等人來此喝酒,還未入席,想起附近有家乳酪酥餅素為沁瑤所喜,便跟同窗們告了罪,到那家店排隊買酥餅。 誰知一回來就遇到這種情形。 “說是殺了人。”沁瑤接過哥哥遞過來的酥餅,踮著腳往酒樓內張望。 瞿子譽個子高挑,轉眼就看清了被婦人揪住的那位書生,失聲道:“子期?”竟是王以坤。 “文遠!驥舟!”王以坤方正的闊臉滿是驚怒,“這婦人滿口胡言,冤枉于我!” 瞿子譽面色一變,未及答話,一群府吏氣勢洶洶地分開人群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將王以坤跟那位婦人一起帶走。 “文遠!驥舟!我是冤枉的!速速派人到我府上送信!”王以坤被府吏推搡著往前走,跌跌撞撞地回頭喊道。 “我這就去!”瞿子譽焦急萬分,恰在此時,馮伯玉艱難地從人群中擠到瞿子譽身旁,喘著氣道:“子期是被冤枉的,這會來不及跟你細說,咱們先去王府送信!” 瞿子譽點點頭,回頭囑咐沁瑤一句:“莫在此處逗留,速跟魯大回府。”便跟馮伯玉匆匆走了。 不一會,尸體從酒樓內抬出。 依然是那塊窄小的白色麻布,女子身上長長的紅色襦裙和繡帶從擔架上垂落下來,隨著擔架的移動兀自飄蕩,沁瑤越看越覺得女子裙上的白梅花瓣圖案眼熟。 想了片刻,她猛然想起:不正是前幾日在東來居見到的那名絕色女子所著的衣裳嗎? 她急于確認,忙暗暗使出一個起風咒。 女子面上的白布不經意被風吹起,又迅速落下。 電光火石間沁瑤看清了女子的面龐,她驚愕得睜大眼,果然是她! 幾日前她還在瀾王世子身旁嬌滴滴地勸酒,風情萬種,艷壓群芳。 她當時只覺得此女生得極美,尤其是那雙眸子,里面仿佛盛滿了微瀾的春水,自有一股欲說還休的嬌態。 然而此時那雙漂亮的眸子已不翼而飛,原本是顧盼生輝的地方,如今只剩下黑洞洞的兩個眼眶。 怪異的是,這女子跟上回那名歌女一樣,身上都沒有枉死者慣常會有的沖天怨氣。 沁瑤心里有一萬個疑團,恨不得立時回青云觀找師父解解惑,但一想到父母還在家中等她和哥哥回家吃飯,未免父母擔心,還是先回了瞿府。 到家時,瞿氏夫婦果然急得跟什么似的,沁瑤跟他們說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讓他們放心。 用完晚膳,沁瑤又說自己有急事要回一趟青云觀,跟父母告別出來,再一次跳上魯大的馬車,往青云觀而去。 青云觀早已過了上香的時辰,沁瑤敲了許久的門,小道童福元才不情不愿地前來應門。 “做什么去了?這么久才來開門?”沁瑤佯怒地擰了擰福元那rou乎乎的臉頰。 “我..我方才如廁去了。哎,元真師姐,輕點、輕點!”福元跳到一旁,一臉委屈地撫著被沁瑤擰得發紅的臉蛋。他是前兩年清虛子從人牙子市場買回來的小仆人,今年不過□□歲,平日里伺候清虛子起居,也幫著阿寒料理觀中事務,性子聰明乖覺,很有幾分小大人的樣子。 看著福元敢怒不敢言的圓臉蛋,沁瑤手心一陣發癢,追上去又擰了兩把,這才過了癮,大步往內院走:“師父和大師兄呢?” 福元的嘴撅得高高的,好半天才甕聲甕氣地回:“道長和大師兄在內院說話呢。” 沁瑤走了兩步,又折回福元身邊,福元拔腿就想跑,被沁瑤一把拽著后領子扯回來。 “跑什么?又不會吃了你!喏,好吃的。”從懷中掏出一包熱乎乎的花糕給他。 福元這才轉怒為喜。 走到內院,迎面吹來熟悉的夾帶著桃花氣息的晚風,沁瑤深吸口氣,閉目體會院中春意。 她在這里生活了十一年,院中的每一處花木她都熟悉無比,初來青云觀時,她只有三歲,庭前那十來株碧桃不過稀疏幾枝嫩芽,小小的她不明白為何父母要把她送到青云觀,幾乎每晚都會躲到樹下哭泣。 師父最怕聽孩子的哭聲,耐著性子哄了幾次無果,便將她一個人丟在院中,不再管她。 阿寒心里很是喜歡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師妹,他不懂哄人,沁瑤哭多久,他就在一旁默默地看多久。 每當沁瑤哭累了,由放聲大哭轉為時不時地抽搭兩聲時,他便走過去挨著沁瑤坐下,獻寶似的將懷中的寶貝放到地上,一一在沁瑤眼前展開。 那是師父給他買的皮影戲,他很愿意將他最珍貴的寶貝跟這位小師妹分享。 “我們一起玩好嗎?”他耐心地將皮影戲小人們的細胳膊細腿擺放妥當,有些笨拙地開口。 沁瑤噙著淚花看一會,搖搖頭,又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哭著哭著,她就在青云觀徹底地扎了根。 再后來,庭前青嫩的桃枝長成了亭亭華蓋,桃樹下那個哀哀哭泣的小人也長成了風儀玉立的少女。 如今的她,自然不會再因為思念父母而偷偷哭泣,然而青云觀中的一切卻早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幾日不回來,便會產生一種類似思家的情緒。 她快步穿過庭院,走到師父門前,敲敲門:“師父,我回來了。” “阿瑤!”門內傳來阿寒喜悅的應答聲。 隨著房門打開,一股濃郁的怪味撲面而至,沁瑤差點沒閉過氣去,忙捂住鼻子看向阿寒,就見阿寒舉著濕漉漉的兩個胳膊,手里還握著一塊熱騰騰的巾帕。 再看向清虛子,果不其然,師父正愜意地光著兩個腳丫子泡腳呢。 “阿瑤啊,你回來的正好,這桶水有些涼了,幫為師續點熱水來。”清虛子一邊吩咐沁瑤一邊搓著雙腳,說話間似乎又搓下來了不少死皮。 千算萬算,沒算到師父會選在她回觀的時候泡腳。 沁瑤拔腿就跑,轉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臭丫頭!竟敢嫌棄為師。”清虛子沒料到沁瑤跑得這么快,氣罵道。 回來時,沁瑤先將幾扇隔扇都大大地打開,又從師父床后的多寶閣里摸出一根玉蕤香點上,驅散屋內的余臭。 清虛子氣得心角直抽抽:“幾日不回來也就罷了,回來就嫌棄師父。”又疑惑地四下聞聞,問阿寒:“有這么臭么?” 阿寒哪敢說實話。 直到沁瑤拿出前兩日在虞山茶坊買的一包上好茶葉孝敬他,清虛子氣才順了點。 沁瑤深知師父生平兩大愛好:銀子與茶。要投其所好,二者選其一總沒錯。 “說吧,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跟師父說。”清虛子瞇著眼細細品了一會沁瑤給他泡好的茶,見沁瑤懶懶的,似乎有心事,開口問道。 沁瑤便將平康坊的事跟師父說了。 “一個被挖去喉嚨,一個被挖去眼睛,又都是貌美的妙齡女子,死后想來會怨氣沖天,甚至會化為厲鬼,為什么我在那兩個女子身上都看不到絲毫怨氣呢?” “有這等事?”清虛子放下茶盅,臉上的神色端肅起來。 沁瑤點點頭:“雖然當時有些倉促,但我應該不會看錯,尸體周圍干干凈凈,一縷怨魂都沒有。” 清虛子起身踱了兩步,沉吟片刻,回身看向沁瑤:“所謂怨氣,多半乃往生者死前心有不平之氣,死后徘徊不去,凝為怨結,故而稱為怨氣。枉死者沒有怨氣,通常有兩種情況。” 沁瑤和阿寒忙坐直身子,認真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