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甄璀璨怔了怔,還是要看奏折內容?她可不想摻和朝政,便露出羞愧之色,道:“璀璨大字不識,只認得銀票。” 甄太后緩緩地道:“擇一位先生教她識字。” 安禾應是。 “我當年進宮時,也大字不識,日后勤奮些就是了。”甄太后道:“安禾來展奏折,你在旁邊學著。” 甄璀璨朝旁邊挪了挪,有一種成為了棋盤中棋子的感覺,無妨,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安禾熟練的展開奏折,快速的掃了一眼,低聲道:“淮上郡開墾出了二百一十三畝荒地。”隨及,將奏折鋪在竹墊上。 甄太后提筆朱批:已知。 將奏折合起后,安禾又取出新的奏折,閱后,道:“疆陂郡已開溝挖渠打井引水灌溉農田,旱情得以緩和。” 甄太后提筆朱批:爾再敢欺瞞,殺之,十五日后再奏。 安禾閱后,道:“二郡郡守聯名上書,金谷客棧行賄圈地、私自采買游商的鹽和rou并高價兜售、后院地下埋有白骨數十具。” 甄璀璨一怔,金谷客棧是金字招牌,一直規矩和氣的做生意,怎會受彈劾?肯定是得罪了權貴?!她悄悄探頭,只見甄太后朱批:可由大理寺徹查。 交給了大理寺,豈不是任由李洪毅專斷?金谷客棧無端招惹禍事,應是因為堅守道義,與她有關。翟寧曾威脅掌柜之言,這么快就應驗了? 甄璀璨捏了捏手指,鼓起勇氣道:“金谷客棧的名聲,家喻戶曉,即忠于廟堂,又講江湖義氣,還善惠百姓。很值得尊敬的百年老店。” “金谷客棧是名揚天下,可謂是華國的一寶,”甄太后道:“用它的毀滅成為撞開巨石的最后一道力量,太合適不過。” 甄璀璨頓時驚愕。 甄太后輕描淡寫的道:“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的忠臣、名士常有,為政治犧牲也常有,他們跟千千萬萬的老百姓沒什么區別,都不過是花花草草,命不由己。” 甄璀璨在聽著。 “有一塊巨石懸在我頭頂許多年,”甄太后的眼眸中浮出厭煩之色,“何不讓我腳下的花花草草去為我分憂解難?” 巨石?李家? 當年甄太后能進皇宮,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是受了李家的恩惠,這年些,她對李家的好也都有目共睹,李家當官的越來越多,越當越大,心也越來越高。 甄璀璨堅定的道:“有別的法子能移開巨石。” “沒有更好的法子。”甄太后示意安禾將奏折合上,就依此意,她沉聲道:“璀璨,你要記住,人無完人,事不求全,你想往高處走,就要踩下少數人,只需讓多數人知道你的好就行了。”停頓了片刻,她又喃喃自語般的道:“一個人的好又何需讓別人知道呢?還是記住,要懂得何人何時該為何事犧牲。” 甄璀璨不語,只覺得背脊陣陣發涼。 甄太后輕笑道:“你慢慢就會明白的。” ☆、第五十章 陰雨綿綿,甄璀璨百無聊賴的坐在窗前,手托著腮,望著窗外的雨水順著竹葉滑落,落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陣腳步聲傳來,叩門門響起,婆子道:“大小姐,甄大人在門外,想見大小姐。” 他又來了。 他終于又來了,這已是第三次,也時隔了三日。 甄璀璨沒有再推辭,起身便推門而出,撐起門前的油紙傘,踏在積著雨水的小徑朝宅門走去。她走得很快,顯然是毫不怠慢,任由泥點濺上裙擺。 婆子急走兩步將宅門打開了,門外站著甄達,獨自一人,頭戴著斗笠,身披蓑衣,頗像是出海而歸的漁夫,但不可否認,沒有誰見過這種氣勢凌人的漁夫。 甄璀璨很客氣的微笑道:“甄大人,請進。” 甄達的神色沉了沉,逐抬腳邁過門檻,踏進了宅子中。 “甄大人,這邊請。”甄璀璨伸手一引,在前帶路,并未將他引進堂屋,而是徑直去了旁邊不遠的涼亭。 在涼亭下,甄璀璨收起了油紙傘,很禮貌的問道:“甄大人親臨寒舍,不知有何貴干?” 她的客氣、禮貌、生疏的微笑,在他的眼中,都像是武器,無刃卻鋒利。 甄達穩穩的站著,像矗立了千年的山脈,目光炯炯的盯著她,道:“讓我看看你的左腳和右肩。” 甄璀璨自然而然的讓他看了,胎記和疤印都有著冗長歲月留下的痕跡,她望向他,看到了有一種被壓抑許久的悸動在他深沉的眼眸里翻滾,觸動到了沉封多年的回憶,有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他的恨意。 他在恨什么? “你娘呢?”甄達問得很輕,生怕驚動了什么。 甄璀璨整理衣衫的手頓了頓,淡淡地道:“長眠于青山綠林中,尸骨未寒。” 甄達露出了一絲頹意,暗藏多年的情愫都驚醒了,啞聲說了句:“她本不必如此。” “她是本不必如此,”甄璀璨道:“她本可以與她的孩子一起隱居在山林,過清閑無悠的日子,說不定能長命百歲。” “只因為,”甄達微微的瞇著眼睛,“被翟寧所殺?” 聽他語氣中的探查之意,甄璀璨心中鈍涼,寒聲道:“身中數百刀,血盡而亡。” 甄達垂下眼睛,忽然閃過悲壯之色,沉吟道:“她是本不必帶著你離開我,從此銷聲匿跡。” “嗯?” “當年,她剛懷上你時,便突然向我提出和離,問她原因,她說我應該娶權貴之女,我當時不解,她很耐心的跟我解釋,無非是說我姑母暗藏野心,需要外戚勢力。”甄達似在自言自語,“我當即就已言明,絕不棄她另娶。” 甄璀璨靜靜的聽著,心道:終究,不還是另娶了? “你剛出生時,她又向我提出和離,說是假和離,她帶著你搬居郊外,我可以隨時去看望。她說她不能再占著‘甄夫人’之位,她還荒唐到幫我擇好了續弦。”甄達遙想起當年時的情景,惆悵依舊,“我責備她胡思亂想胡言亂語,她卻三番五次的勸說,我氣極,讓她以后不準再提。” 娘真是高瞻遠矚,已經預料到了‘甄夫人’的危險。 “有天,她又突然對我說,如果我不和離另娶,她就帶著你遠引天涯,永不相見。”甄達微閉雙眼,在陰雨的霧氣中,他的臉色顯得蒼老滯重,“我怒極,對她說這輩子都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跟她和離,此生只有她一妻,她當時答應我了,發誓不會再提和離也不會離開我。沒想到,她竟然還是帶你走了。” 沉默了半晌,甄璀璨漫不經心的道:“或許她當時答應你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因為外出踏青……” “只因為外出踏青,被翟寧為首的歹人追殺,后跳入瀑布,幸運的得已生還。”甄達冰冷的打斷了她的話,緩緩說道:“她會帶走許多衣物,留下一枝楊柳,一股搔頭釵,去踏青?” “如果她真的要離開,又何需刻意留下一枝楊柳一股搔頭釵,完全可以悄無聲息的離開。”甄璀璨正色的道:“難道不像是有人故意設之?” 甄達沉聲道:“又是翟寧設之?” 甄璀璨抿唇不語。 “我找不到她,毫無辦法,我希望她能帶著你回來。”甄達慢慢說道:“我便如她所愿,另娶。”停頓了許久,“她還是沒有回來。” 甄璀璨一字一字的問:“你是在怪她?” “不是怪,是恨,恨久了,有些麻木,有些習慣了。”甄達語聲冷漠,那是恨極了所生出的冷漠,用以冰封恨意。 甄璀璨難以自抑的笑了笑,笑得涼意透骨,“請問,當年,她多次要和離時,你除了氣、怒,不準她提和離,不許她離開,你還做過什么?” 甄達一怔。 “你沒有察覺到她所處的險境?沒有意識到有許多股力量同時指向她的‘甄夫人’一位?她要和離,跟你假和離,是因為她不想與你死別,為了能活著跟你在一起,她愿意幫你挑選好續弦,能付出極大的忍耐。”甄璀璨緊緊的盯著他,“你呢,是否只是置身事外般的看著?” “我知她的處境,”甄達沉聲道:“她發誓不再提和離時,我也對她發過誓:如果祖姑真有讓我另娶權貴之女的想法,我就帶她遠離京城,歸隱山林,不問世事。” 換作甄璀璨一怔,喃聲問:“既然如此,她又何需離開?” 甄達的心中掀起波瀾,喚醒了心底不愿憶起卻常常憶起的畫面,“我……”他略有愧意,又有澀意,含糊的說道:“我是有些過激。” 發生了什么? 言行過激? 甄璀璨直接問道:“你做了她不能原諒的事?” “我以為她原諒了。”他的聲音干澀,低沉。 是什么事?甄璀璨見他略顯尷尬的回避,不免暗忖:是罪不可饒的事?還是無心之過?有多難以啟齒?以至于他認為娘不會原諒?她想追問,卻聽他沉聲道:“在我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你們時,你卻回來了。已經過了十多年,我早已不再空盼。” “若非是我娘被害,我也不會回來。” “矛頭直指翟寧?” 他話中含義,儼然是指矛頭所向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甄璀璨捏了捏手指,只言片語,確有信口攀陷的嫌疑,她泰然自若的道:“你可以隨意揣測我的用心。” 甄達的神情已變得肅穆,直截了當的問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想要娘能起死回生,能嗎?不能,她甚至都沒有喚過一聲‘娘’。她想要‘甄大小姐’的身份,想要弟弟得到‘甄大少爺’的身份,想要報仇,想要安然無事再不必擔驚受怕,想要……,她的腦中猛得想到了華宗平。 半晌,她漫不經心的微微一笑,道:“身份能不能被承認還尚無定論,不敢多要,不敢多想。” 甄達沉聲道:“你知道身份被承認意味著什么?” “嗯?” “意味著你姓‘甄’,要肩負起某種寄托,太后的心事你應已有所察覺;也意味著你是甄府嫡長女,難免會觸及某種利益,有人待你不好,對你明槍暗箭,平心而論,都無可厚非。” 甄璀璨略有訝異,他說得很坦誠,頗為推心置腹。她何嘗不知‘甄璀璨’的意義,太后因她而起的算計和謀略在步步實施,李氏和甄丹琦乃至整個李家對她有敵意在所難免,撲面而來的未知令她難以招架,但,必須招架。 “多謝提醒,”甄璀璨篤定的一笑,道:“是福還是禍,都是我應得的。” 看著她的笑,甄達的眉頭皺了皺,“身份被承認之后,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寸步難行,這一步尚未落地,”甄璀璨緩緩地說:“也不知能不能落地,會落在何地。” 甄達沉聲道:“我老了,聽不懂拐彎抹角的話。” “事實上,”甄璀璨聳了聳肩,“我打算此生活得幸福圓滿,不知道這個打算過不過分。” 甄達道:“離京城越遠,這個打算就越不過分。” “說的有道理,”甄璀璨說得輕描淡寫,“怎奈我偏偏不知好歹。” 甄達沉默著。 正在這時,一聲高喚傳來:“姐……” 甄茂林在細雨中奔進了亭中,捧出熱乎乎的烤紅薯遞給jiejie,道:“剛烤熟的。” “好。”甄璀璨接過紅薯后略有遲疑,考慮要不要趁機說出甄茂林的身份,她瞧了甄達一眼,見他在上下打量著甄茂林,眼神中漸漸染上復雜之色。 甄茂林只是想把香噴噴的紅薯送來給jiejie吃,此時,已準備轉身走開。 片刻后,甄璀璨決定開口介紹道:“他是我弟弟茂林。”她又道:“茂林,來參見甄大人。” 甄大人?甄茂林渾身一震,他就是甄達?!盡力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后,才低聲道:“甄大人。” 甄達只是點了點頭,已收起了打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