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寧珞嗔了他一眼:“這酸溜溜的,又吃什么干醋了?你不喜歡,我不戴了便是。” “我哪會這么小氣,戴著也無妨,畢竟是清虛道長的寶物,”景昀故作大方地道,“睡吧,撐了這么久,天都快亮了,養精蓄銳,明日還有好多事情呢。” 景昀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那個曾經魂牽夢縈的女子再一次入夢而來,一襲白衣輕曳,梨花飄然而落,佳人回首一眸,令人心醉神馳。 是的,他終于看清了這白衣女子的真容,那眉如遠山,目似清泉,姿容絕色,雅致脫俗,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正是他這輩子同生共死的妻子寧珞。 夢中的寧珞是如此得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她視他為兄,對他恭謹有禮,卻嫁給了楊彥。 他黯然神傷卻又無能為力,只能遠赴沙場,在見不到她的地方刀尖舔血,在戎馬生涯中麻木自己;等他回到京城,才發現心中的佳人過得如此艱辛,被困在別院舉步維艱。 他和楊彥反目成仇,去奪取那至高之位,只為了佳人能有展顏一笑的可能,然而,血腥而殘酷的殺戮之后,換來的不是寧珞的幸福,而是她已經被害身亡的噩耗。 “陛下病危,天下動蕩,你身為皇子,需以天下為己任。” “珞妹不在……我心已死,還談什么家國天下,清虛道長,你放過我吧。” “侯爺此言差矣,家國天下事關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若是侯爺能以天下為己任,造福于民,焉知不會有福報回報于身?” “你是說……她會有可能死而復生?” “死而復生并不是唯一之途,這千千世界變幻莫測,侯爺為何不試一試呢?” ……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景昀仰望著帳頂,夢中那十幾年如行尸走rou一般的孤寂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夢中的他,努力做個好皇帝,親賢臣、遠小人,重民生、清黨閥,興水利、重邊防,一年又一年,過著如苦行僧一般機械的日子,最后壽終正寢的那一日,他滿含期待地閉上了雙眼。 身旁傳來了細密均勻的呼吸聲。 景昀側過臉去,看著那張在夢中描摹了無數次的臉龐。他抬起手來,指尖微微顫抖,輕輕地撫上了那小巧而秀氣的鼻梁,又輾轉而下,在那張嬌嫩如花瓣的紅唇上反復摩挲著。 那是他的珞兒,他等了兩世的珞兒。 若是這一世還沒有她,他該如果熬過這漫漫的日子?幸好,他們終于在這一世相識相知相愛,互許白頭,可以攜手共度余生。 那羽睫顫了顫,悄無聲息地睜了開來。 那如墨般的雙眸帶著初醒的惺忪和慵懶,茫然在景昀臉上盯了片刻,景昀的呼吸一下子粗重了起來,便將她抱入了懷中,雙臂使力,恨不得將她揉入身體中去。 寧珞有點發懵,好一會兒嗔道:“你這是做什么……快松手,這不是在侯府呢。” “管它在哪里。”景昀將臉埋入了她的脖頸,貪婪地呼吸著她身上特有的清香。 “砰砰砰”,打雷般的敲門聲響了起來,田公公在外面急急地叫道:“侯爺!快些起來,陛下醒了!要見你!” 景昀被叫走了,寧珞懶洋洋地躺在了床上,手腳還酸軟著,人也有點暈乎乎的。宮里亂糟糟的,她不想替景昀添麻煩,也就強撐著沒說。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有宮女進來了,說是徐淑妃特意關照了讓她們過來伺候寧珞洗漱。 寧珞不由得心中一暖,連連致謝。 等用罷早膳,寧珞閑著無事,便到毓仁宮拜見了徐淑妃,兩人相見,分外感慨,楊彥這次逼宮封鎖了后宮,毓仁宮自然也受了影響,徐淑妃倒也不慌不忙,將兩個孩子藏在了暗室,自己則守在毓仁宮中,準備若是盛和帝有個萬一便以身殉之。 幸好一切都沒有走到最壞的地步,毓仁宮僅僅是被毀了些草木,大家都還平平安安的。 楊霆的手臂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一見寧珞便撲了過來,嚷嚷著道:“夫人,昨晚我們玩捉迷藏的游戲了,小姑姑特別兇,讓我不能說話不能動,怕被找到還哭鼻子了,我沒哭呢。” 楊柯撇了撇嘴,一臉懶得和小孩子計較的表情。 楊霆到底還小,壓根兒都感受不到生死攸關的可怕,還真當是在玩游戲了,不過也好,這種齷蹉的宮廷紛爭,還是不要去玷污孩子幾近白紙的心靈了。 寧珞抬手揉了揉楊霆的腦袋:“霆兒真是勇敢,快些長大,咱們都要靠霆兒保護呢。” 楊霆得了贊揚,立刻挺胸疊肚高高興興地和楊柯去玩了。徐淑妃看著他們的身影,眉心輕蹙,輕嘆了一聲道:“若是這世上之事都如孩童眼中的一般簡單就好了。” 寧珞知道她憂心盛和帝的身體,不由得勸道:“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娘娘不要太過擔憂。” 徐淑妃勉強笑了笑,悵然道:“世人都道是我命好,卻不知我寧可仍是當年那個小小的昭儀,只需安心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等候陛下得空了過來和我談詩論畫,來看望珂兒,那個時候的陛下,便是我的陛下。可如今……我執掌這后宮中饋,整日里忙忙碌碌,見了陛下也還要說些宮里的雜事,連曾經那樣小小的快樂都沒有了,如今陛下又……”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寧珞心中惻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正在此時,有內侍進來恭聲行禮,并傳了盛和帝的口諭:“淑妃娘娘,定云侯夫人,你們倆都在這可太好了,省得奴才們跑腿了,陛下請淑妃娘娘和夫人過去。” 寢殿內好些人都圍在內室門前,除了昨日的幾名大臣,還有幾名王爺和鴻臚寺、禮部的官員。一見這架勢,徐淑妃的臉色很不好,腳下一個踉蹌,幸好寧珞在一旁扶住了她。 內室中簾子都拉了起來,屋內四角都點著燈,田豐和鄧汝垂首伺候在一旁,景昀則跪在床前。 盛和帝躺在床上,那雙曾經炯炯有神的眸子一片茫然,好一會兒才凝聚在徐淑妃身上,牽了牽嘴角,幾近無聲地叫了一聲“愛妃”。 徐淑妃一下子便捂住了嘴,幾步便到了床前泣不成聲:“陛下……為何病得這么重了……都不告訴我……” 盛和帝枯瘦的手艱難地抬了起來,替她擦去了幾滴眼淚,喃喃地道:“下輩子……見了朕就當……不認識……不要再……嫁入宮中……” 徐淑妃連連搖頭,淚如雨下。 “昀兒……已經認祖歸宗了……是我的孩子,”盛和帝困難地道,“你……把他當成親生的……昀兒……珞兒……要好好孝順你母妃……” “是,陛下。” “是。” 景昀和寧珞一齊朝著他們磕了一個頭,景昀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失態,寧珞已經忍不住紅了眼圈。 盛和帝失神地看著他,低聲道:“你們該叫我……什么了……” “父皇……” “父皇。” 景昀眼噙熱淚,哽咽著叫道。 盛和帝的手指僵了僵,良久沒有聲息,景昀驚駭地膝行上前,卻見一滴渾濁的眼淚滑下了他的臉頰:“好……好皇兒……朕愧對你母親……也不知道她還肯不肯見我……” “父皇你安心養病,會好起來的,到時候我們再共享天倫之樂。”景昀強忍著悲痛道。 “天倫之樂……”盛和帝忽然笑了,朝著寧珞看了過去,“珞兒,聽金大夫說,你又懷了身子了,朕一聽,便覺得精神大好。” 寧珞跪在床前哽咽著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珞兒,朕和你的賭,終究是朕輸了……”盛和帝輕嘆了一聲,“你看得比朕通透,是個聰慧的孩子,有你陪著昀兒,朕很放心。” “那都是我一時胡言亂語,”寧珞急急地道,“如今撥云見月,好不容易父皇和景大哥父子相認,那些胡言亂語,父皇便都忘了吧。” “忘了做什么?”盛和帝吃力地抬了抬指尖,將二人的手交疊在了床前,“朕一直擔心,昀兒太過重情,情深不壽,如今看來是我多慮了,你們倆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從今往后,你們倆要琴瑟和鳴,白頭偕老,珞兒福緣深厚,子嗣旺盛,堪為一國之母,昀兒,這輩子你有珞兒便夠了,不需得隴望蜀,要將朕欠你母親的……全都彌補回來……” 景昀連連點頭,喉嚨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說不出話來。 “你的四皇兄……雖然罪無可恕,可念在他最后尚能有一絲悔過之心,就饒了他一條性命吧,朕廢他為庶人,你可圈禁在他的王府中,若是再有惡行,你便替朕親手殺了他……” 盛和帝閉了閉眼睛,旋即睜開眼來,看向田豐,“來,宣旨。” 田豐顫抖著手,取出圣旨,朗聲宣道:“英王楊昀,仁善厚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封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承繼大統。瑞王楊彥,蒙蔽君王,以仁孝之名,行乖戾之事,目無君父,戕害手足,廢為庶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十一,你們的錢包還好嗎?醋哥一覺醒來,,準備擼袖子上了! ☆、第135章 一連幾日,太醫院的幾名院使在寢殿中輪番值守,金大夫也徹夜照看,盛和帝都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已呈油盡燈枯之相。 景昀認祖歸宗,改名楊昀,滿腔孺慕之思,卻即將迎來天人永隔,心中悲痛難以言表。就在此時,東宮也傳來了噩耗,懿德太子妃陳氏病危了,懇請最后見楊昀和寧珞一面。 那日陳氏拖著病體前來進言的事情,寧珞都和楊昀說了,楊昀心中感激。如今站在病床前,看著骨瘦如柴的陳氏,無盡的感傷襲來。 楊霆也過來見母親最后一面,正在抹著眼淚,小臉通紅,眼睛都腫成了核桃了,一見到寧珞便“哇”的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夫人……母妃她……會死嗎?我害怕……” 寧珞被他哭得心酸,握住了他的手道:“霆兒別怕,要勇敢些,不然母妃會擔心你的。” 陳氏困難地抬起手來,低低地叫道:“霆兒……叫皇叔和皇嬸……以后母妃不在了……皇嬸會替母妃照顧你的……” “不要……霆兒不要母妃死……”楊霆哭得喘不過氣來。 陳氏不再理他,只是懇切地看向楊昀:“元熹,從前種種,是我對不起你們,看在你兄長的份上,不要和我這無知婦人計較,霆兒,就拜托你們了……” “皇嫂,你放心,我和珞兒必定視霆兒如同親子,”楊昀沉聲道。 陳氏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她的臉色驟然嚴厲了起來,示意楊霆過來,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手,厲聲道,“霆兒,母妃現在說的話,你每一個字都要聽好記牢了!母妃走后,皇叔和皇嬸便是你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你要視他們如父如母,敬愛他們,安分守己,若有人在背后挑唆半句,殺之不赦!你可明白?” 陳氏對楊霆向來溺愛,從來沒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那枯瘦的指尖緊緊地掐入了他的手中,帶來一陣痛意,楊霆一時被嚇得有些傻了,好一會兒才連連點頭:“霆兒記牢了!” 陳氏的手驟然松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不知名的遠方,喃喃地道:“榮華富貴,轉眼成空,阿湛,我來找你了……” 說罷,她的頭一歪,便再也沒有了聲息。 接二連三的禍事,讓楊昀的心情奇差無比,幸好還有寧珞陪在身旁,一起說說話,這才稍稍好過了些。 回到宮中,盛和帝依然昏迷,金大夫也委婉地表示,陛下已經時日無多,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坐在床前,盛和帝的雙唇翕動著,楊昀俯下身來,凝神聽了片刻,卻都是些無意識的聲音,勉強拼湊起來,好像在念叨幾個皇子的名字。 楊昀呆呆地坐了半晌,忽然便起身朝外走去。 剛遭宮變,內宮守衛森嚴,沿著寢宮往西邊而去,走過幾個宮殿,在西北角,便是后宮中人聞之色變的掖庭院。 楊彥在內宮中被俘,下旨廢為庶人,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又是這樣的多事之秋,為免節外生枝,便暫時在掖庭院中專辟了一間牢房嚴加看押。 說是牢房,其實是一間單人小院,里面也收拾挺干凈的,一桌一椅一張床,楊彥正枯坐在椅子上,木然看著窗外,聽到開門聲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 兩人四目相對,楊彥忽然便古怪地笑了:“怎么,終于忍不住了嗎?” 楊昀怔了一下:“忍不住什么?” “打算灌我一杯毒酒還是直接給我一刀?”楊彥冷笑了一聲,“讓父皇看看什么仁愛厚重,全是狗屁,到了最后還不是殊途同歸,落個自相殘殺的下場。我們生在皇家,原本就是不死不休,更何況我們之間還有奪妻之恨,景昀,你也不必假惺惺了,給個痛快就好,我趕去投胎,下輩子我們重新來過!” 楊昀沉默不語,目光在他的臉龐上梭巡了片刻,這才緩緩地道:“父皇只說廢你為庶人,并沒有要取你性命,他病得都沒了神智,卻還一直念叨著你們的名字,你的心中,難道沒有一絲一毫惦記父皇嗎?” 楊彥的眼中有一瞬間的茫然,盛和帝雖然忙于朝務,但對幾個兒子倒也算是盡心盡責,他出身低微,母親只不過是一介宮女,宮中的日子并不好過,母親死了之后,盛和帝特意將他養在了皇后膝下,后來的衣食住行學比起楊皓并沒有差上多少,然而…… 他驟然回過神來,冷冷地道:“和你自然沒法比,一朝認祖歸宗便得盡父皇寵愛,要是大皇兄在世,只怕也要自愧不如。你也別惺惺作態了,要殺便殺,你若是敢放虎歸山,我定讓你這輩子都芒刺在背、如鯁在喉!” 楊昀心中異樣,楊彥這是一心要求死了嗎?若是從前那個能屈能伸、善做偽裝的楊彥,只怕現在已經和他稱兄道弟以求一線生機了。 “你還有什么本錢讓我這輩子都芒刺在背?”他淡淡地問。 楊彥的嘴角勾了起來,露出一絲挑釁的笑意:“你不知道吧?珞meimei上輩子嫁給了我,她對我情深意重,成日里盼著和我白頭偕老,我們兩人在瑞王府過得不知道有多快活,你那會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計可施,可真是笑……” 喉嚨一下子便被緊緊地卡住了,他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臉被卡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