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負屃卻不開口留他,看著他淡淡地笑著。 “喂!”霸下沒被挽留,更加煩躁地轉過身去,徑直道:“若是父親的龍珠不再現世,你這一世是不是都不會來找我?” “明明那么早就從封印里出來,為什么不來找我?”他越質問表情就越發的委屈:“我等著你,從大宋一直等到大清,可幾百年來你都對我不聞不問,就是如今……都是我來找的你。” 負屃看著他,神色安然如舊:“你可是被吅封印在那部《金石錄》的卷軸之內?” “是,”霸下一愣,陰沉了神色:“你一直知道?” “先是隨清照南下一直動吅蕩,而后被官宦輾轉供給蠻夷,又被豪富沈萬三收在囊中……最終流入那南京甘氏津逮樓內,一住百年?”負屃又慢慢道。 “是?”霸下強笑著嘆了一聲:“可笑我一直蜷在封印之中不得動彈,你明明知道前后下落,卻不曾來找過我。” “來找你?”負屃輕吅撫額頭:“我這些年多得是機會把你放出來,卻又怕把你放出來。” “怎地?”霸下上下打量了眼他三十多歲的模樣,嘲諷道:“道行都比我高了,還有什么好怕的?” “初唐時,我和你還都年幼,一日偷下凡塵,混入皇苑天宮院內嬉耍,你可還記得?”元衷念完半部經吅文松開了負屃,他伸手活動了片刻,捏了個訣喚來幾只仙鶴,讓它們一一載了不能駕云騰霧的那幾位,跟著自己徑直向睚眥的方向再度飛去。 霸下跟也不是,不聽也不是,跺了跺腳,跟在他的身后,悶悶道:“記得,我當時還差點弄壞了那渾儀。” 負屃飛在前面,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神色:“那日捉迷藏,我躲在書閣里等你,無意間讀了《推吅背圖》的全本,都不知該信還是不該信。” “就在你我下界的那一年,太宗李吅世吅民令那李淳風和袁天罡推算國運,推文一一詳記,便錄在這《推吅背圖》里。”他看著遠處的飛鳥,聲音里平淡的沒有一絲吅情緒:“日月當空,照臨下土。撲朔迷離,不文亦武。他卦了則天殺唐立周。” “一樹李花都慘淡,可憐巢覆亦成空。他卦了黃巢作亂,大唐覆亡。” “大宋立,契丹侵,趙氏終滅,元朝十帝。自唐以后兩千年,都寫在這一部書里。”負屃停下,轉身看著全然愣住的霸下:“我當時年幼,不知這二人看破的天命是真是假,在天界一直聽著那多嘴酒客的碎語,哪想到真的會有女主帝臨,易朝換代皆如文中所言。” 霸下怔了一刻,難以置信道:“五代十國之亂,和那天庭之禍相關,亦被那占卦的說到了?” 負屃緩緩點頭:“說到了。” “而后的事情你我都知道,父親卷入諸龍相爭之中,扶趙匡胤上了那九闕,只我一人窺了那天命,不敢多言亦不知如何是好,神霄派道吅人封我一族入印,我被私交的皇子偷偷救了出來,卻看著未來無數的暗涌兇險,只敢只身一人在亂世里動吅蕩。” 像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在一點點瓦解霸下心中堅吅硬的地方,他上前一步直視著負屃,咬著唇惱怒道:“我是你哥吅哥,為何不放我出來,陪你面對這些事情?” “哥。”負屃低下頭看他,溫和道:“我本想著,等著禍吅亂平了,入了盛世再邀你出來。” “父親做了那樣的事,我們一族定不能再回到天界,到人間逍遙千年倒也自在。我又何嘗不懂你,若是化作人,不是那飲酒唱詞的墨客,便是那朝吅廷里的文官。” “大宋與蠻夷相戰,朝內頹亂不堪,你愛好斯文卻不懂政吅治,我怕你卷入文官的那些紛爭,又煩心鐵騎傾軋,國破家亡的太快,心里想著,再等等吧。” “元朝蠻族掌吅權,不重文采,幾乎廢了科舉,甚至有人笑稱‘儒不如娼’,你若入世,怕是要和那些士子流連煙花酒巷逃避日子,又或者跟著你那興風作浪的二哥攪亂朝吅廷,引來什么道吅人再把你收回去。”負屃又伸出手來,輕輕扶了扶他的發髻:“你性子率真,眼里只有喜歡的詞文歌賦,怎能承受這樣的昏世,我寧可讓你睡在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舊夢里,也不愿你面對這些。” “后來呢……”霸下哽咽道:“我等了你八百多年,刨去這些,其他呢?” “也不知是我命中注定,還是機緣巧合。”負屃低頭苦笑一聲,慢慢道:“宋元一過,我便想放你出來,又惦記著那不知是不是還存放在宮闕里的《推吅背圖》,怕自己記得有什么誤差,又或者讀錯了讖語,左右逡巡還是回了皇庭,卻意外遇到了傳承奇門之術的高人。” 霸下一愣,猶豫道:“難道是那……劉伯溫?” “半似日兮半似月,曾被金龍咬一缺,”負屃輕嘆一聲,背手立在那兒,像是承了百年的滄桑:“唐明兩次預吅言,居然都被我窺到。那日我從梁上過,恰逢朱元璋把那燒餅藏在碗里,引得劉伯溫預吅言未來千年,他道北方胡虜殘生靈,御駕親征得太平,我正松了口氣,皇帝問天下若何,他卻說天吅下吅大吅亂矣。” “誰人任用保社吅稷,八千女鬼亂朝綱。魏忠賢禍吅亂朝政,糟蹋大明的氣數。八侯不復朝金闕,十八孩兒難上難。”負屃看了眼他身后等待著的人們,又轉身繼續飛去:“文吅字吅獄被宦官們拿來當做那迫吅害儒生的利刃,疆北一帶百年不得安寧,可笑多少皇帝多少金丹,都活不過劉基的一句話。” “燒餅歌和那推吅背圖,詩文不同卻解卦相通,”他看著前方,淡淡道:“都說此千禧年以后,天下換得太平一片,哪怕再碰到些許混亂,也終得盛世大同,你我皆為龍身,按天界的時間來看,歲數也得以萬來計,天上一天地吅下一年,這些個污濁混亂的日子,也不過是你在天上昏沉的百日之夢,倒不如你半夢半醒到千禧年來,我再陪你看這太平日子。” “六哥,這一覺吅醒來,可不覺得這上下天光,一片亮堂堂?” 霸下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得內心有什么被擊碎,飛身上前一步,竟抱著他嚎啕著哭了起來。 負屃溫柔地看著他把鼻涕眼淚都蹭到自己袖子上,伸手掏了張紙巾慢悠悠的給他擦著臉:“哭什么,我在呢。” 霸下抽搭著鼻子,又一巴掌揮了過去:“從今以后,你有什么事不許瞞著我。” 負屃笑著點頭:“不瞞,不瞞。” “還有,”霸下抬起頭來,眼里全是淚花:“有事要找我知道嗎,哥給你撐著。” 負屃抱著他輕輕拍著后背:“都聽你的。” “不許丟我一個人了知道嗎!” “知道了。這一覺……睡得還舒服么?” “嗯……睡得好飽……” 白溪坐在鄭璞肩膀上看著遠處的兩個人,嘖嘖嘖的搖了搖頭。 世吅風吅日吅下啊世吅風吅日吅下…… 第十五章 嚶嚶嚶他欺負我 幾個兄弟都是同父異母,自己印象里已經記不清樣子的母親,都是凡間普通的動物。 聽說每條龍都會遇到自己的劫數,像是生死簿里早已寫好了一筆一劃,它們會被宿命牽引著,愛上不該愛的異類,又或者耽于權欲抑或珍寶,最后死于非命。 鄭璞對九子了解甚少,最開始甚至不知道嘲風是只龍,只是因為高中時要對付語文功課,有查過睚眥的故事。 睚眥,是九子里唯一母親是狼的龍子。中國各地出土的刀槍劍戟中,經常有工匠將睚眥鏤刻或者紋在手柄上,傳說它性格剛烈,嗜殺好斗,眼前看來,似乎不太一致。 祥云落下的地方,是四環以外的一間私人公寓,上下兩層裝修精致,看那樣子卻像沒有人住過一樣,滿是灰塵和蛛網。 負屃落下以后先示意眾人散開,不要靠近,第二句話還沒有出聲,門就被打開了。 一個穿著長款t恤的年輕人推開門,隨手戳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看著他們簡短道:“走開。” 他那副樣子,就像個剛剛大學畢業的普通上班族,平淡無奇的面孔恐怕單獨貼出來看幾次都不會被記住,周身的氣息也平常而讓人沒有提防感。 “二哥……”負屃張口試圖喚一聲,卻又被他干脆利落的打斷。 “我說了多少次了不要來煩我。”睚眥看著他們面色平靜,明明是數落的話語,語氣卻也平靜的如同念叨臺詞。 “但是父親的魂靈需要我們去安葬。”螭吻搶白道,一臉懇切的看著他:“二哥,拜托你了好嗎。” 元衷元武悄咪咪的后退三步,順帶著拉著看戲的一人一鬼也往后撤。 “父親的魂靈?”睚眥抬眼盯著他,不緊不慢地重復了一遍:“父親的魂靈?” “當初神霄的混賬們和他鏖戰幾天幾夜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當初他被捆仙繩縛住,在封印中哀嚎掙扎的時候,你們在哪里?” “當初我破印出來,助紂為虐禍亂朝廷,就為了破滅掉這個王室,輔佐新的龍裔好救父親出來,你們在哪里?” “還有,”他冷笑一聲,慢慢道:“你只知道如今開那封印需要九子之力,可知道還需要那王室繼承人的血?” 負屃一愣,神情僵在那里,過了半晌才喃喃道:“愛新覺羅的后人那么多,總能找到一個,我這些年建立的關系網……” “后人?”睚眥不緊不慢又是一聲輕笑,撫著眉心看著他一臉的嘲諷:“君權神授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就是找到了那愛新覺羅家的后人,血液也未必有用,你們倒不如散了,各自歇息去。” 被吐出來的狻猊縮在白溪的懷里,忽然昂頭如貓一般叫了一聲。 睚眥眼睛一瞇,又看向負屃:“把這幾只連人形都不能化的小家伙牽來,是怕我動手?” 負屃笑了起來,溫和道:“你太兇殘了,我每次都打不過你。” “念及你是我的兄弟,我才沒有殺了你,”睚眥眉頭一皺,轉身欲關上門:“不要再來煩我。” 負屃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擺:“哥,龍珠被六界盯著,你真的不管么?” “我說過了,”睚眥轉身,看著他被抓住的衣擺,抬起手一字一句道:“不。要。來。煩。我。” 他的聲音在此刻清冷如一把磨的鋒芒畢露的刀,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刮過來,吹得柵欄邊的花草左右倒伏。 下一刻,睚眥一個側身運步,以肩膀前后寸向負屃后背猛地一擊,負屃順勢向前側身下腰,卻恰好迎上了他從后方襲來的膝蓋,睚眥捉住他的手腕,一個借力并向后引力帶得負屃身體處于完全被動地位,負屃反手握住他的胳膊,咬牙用力試圖擺脫他的鉗制,誰知正中睚眥下懷,被他一掌拍向并未繃住勁的后腰,疼得負屃倒吸一口涼氣。 “他身上有傷!”剛才沉默不語的霸下面色一沉,上前兩步一手憑空一滑,修長的銀戟隨著指尖的軌跡出現,十字利刃清光一閃,沖著睚眥的臉就戳了過去! 睚眥一掌反轉開負屃的拳勢,右腿高抬將他踢開,抬手一晃便拿得腰間纏著的九節鞭,兩道凌厲的銀光砸在一起,更襯得霸下金紅相間的錦袍灼目的刺眼。 負屃被睚眥一腿踢開,從袖中滑出青柄紅纓的長劍,趁著睚眥九節鞭沖著長戟一揚一卷的空當沖著睚眥的后背劈過去,卻被他瞬間下腰橫面截住。長劍一挑一撩刺向他的脖頸,卻被睚眥卷住的戟身擋住,睚眥冷笑一聲道近日弟弟們又退步了不少,順著下腰的后勢一個后跳脫離鉗制,長鞭有如龍蛇般凌空繞圈避開長戟的挑刺,照著負屃便狠狠落下只聽得“啪”的兩聲脆響,兩道血印在他的前胸后背直接滲了出來! 不是這樣的。 從前……并不是這樣的。 二哥誕于南北朝,生下來時凡界正戰亂不休,天際的紫微星明晦閃爍了不知道多少次。他的頸背右側有刀戟的印記,斟酒的仙姬私下聊天時提到這個,都會露出敬畏而又回避的神色。 他天生能文善武,九節鞭初拈便能無師自通它的千百種耍法,和同伴們下棋時步步緊逼,生殺予奪毫不手軟。這樣的人,有時暴戾而桀驁不馴,卻偏偏很少受到父親的訓斥。 父親本是溫文爾雅的性子,卻被他帶著又看起兵書和權謀之略,等到自己出世時,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這些,都是聽哥哥們慢慢講來的。 聽說父親原本無心參與龍族對天權的紛爭,卻因他的慫恿卷入了紛爭,本來擔心著在這場混仗中父親被其他的對手傷害,卻看著壓在趙匡胤身上的寶越來越大,勝利的跡象也越來越明顯……誰知最后偏偏遇到反水,還是滿盤皆輸。 與其說是他改變了父親,倒不如說,是睚眥他引出了父親內心深處的貪婪吧。 是不是他看穿了父親隱忍的皮下真正的樣子,還是他太像父親,以至于可以看穿父親內心真實的渴求? 對權力的追逐,對財富的渴望,對地位的幻想,皆是由貪婪而來,卻終究化作利刃,讓他們的父親不得生天。 元朝時父親早已奄奄一息,他孤身一人去觸碰封印,被傷的幾個月不得動彈。 而睚眥,卻混在朝中,巧言令色地蠱惑著那不理政史的昏君,只等著禍起蕭墻,又或者草民起義。 睚眥,你到底想要什么。 臣服,就這么不可忍受嗎。 “你!”螭吻看不下去,抬手三道冰焰想要分開纏斗的三人,睚眥頭都不回右掌后翻,掌力直接迫得兩道冰焰合作一股襲向霸下,而他卻無暇分心,負屃飛身躲過一道,又用劍身為他擋住兩道,一時間來不及看顧睚眥的動作,硬挺挺又吃了他兩鞭! “笑話。”睚眥的動作更加行云流水,以長鞭左右應付劍戟的攻勢,拳腿如輾轉之間還能對著他們的要害冷不丁狠狠一擊。 白溪和鄭璞站在遠處看著他們纏斗,兩只嘲風一左一右站在和尚肩上,歪著頭看地饒有興致。 “這兄弟間自相殘殺……有點可怕。”元武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卻聽見元衷嘆了一聲:“到底還是有個俗根。” “元武和尚!我請你過來看笑話的嗎?!”負屃一抹臉滿手的血,狼狽的扭頭吼道。 “哎。得罪得罪。”元武扶著羅漢杵上前一步,側眼看了眼螭吻:“小施主看起來不是個打架的主,還是避開一點,免得添事。” 螭吻咬咬牙,向后退了一步,看著他們混戰干著急。 負屃和霸下的功法都霸道而不收后勁,長戟十字刃招招刺向睚眥最脆弱的要害,長劍直來橫去力道強勁,偏偏睚眥從拳法到九節鞭使得都是太極的路數,剛柔并濟,急緩相間。打了半個小時,兩個弟弟皆是大汗淋漓,呼吸急促,睚眥卻連t恤都沒有汗濕,呼吸平穩,他斜著眼挑眉看向元武,眉宇間帶著嘲弄:“喲,出家人也來插一腳?” 元武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慢慢道:“以殺止殺,亦是慈悲。” 話音未落,九節鞭直面掄了過來! “咣!”的一聲羅漢杵猛地觸地,佛陀間金環鏗鏘作響,金杖橫掃*穩穩避開鞭梢的席卷,長棍沉重而不失靈活地左右擋開睚眥的攻擊,剛硬的棍杵讓九節鞭顯得纖細而不堪一擊。 “呵。”睚眥輕笑一聲,一抬手讓九節鞭纏住他的手腕,一個發力牽引手腕卡住他的肘臂,逆勢一收,鋒利的繩鏈便割傷了元武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