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年輕的皇帝逗弄著廊下金架上的白羽鳥,那白羽鳥通體雪白,唯額上一片紅翎,尖尖的小嘴一張:“有意思極了,有意思極了!” 皇帝哈哈大笑,轉頭看著秦慢那笑聲驀地一收斂,溫和與她道:“怎么,是不是慧妃的病不太好?” 秦慢剛如約而至為慧妃施完第二次針,這次比上次要迅捷上了許多,實際上裝模作樣拿著針扎兩次著實費不了多少工夫。但是該有的表現(xiàn)還是要有的,在皇帝的面前她照舊是愁眉不展地搖搖頭:“草民無能,娘娘濁氣沉體,丹田淤滯,余毒一時難除?!?/br> 正因一時難除,所以需要七次。 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他并不感意外,反倒是安慰起她來:“朕雖非太醫(yī)但也知道治病須循序而漸進,不能急躁。你莫太過心急,反倒連累了自己的身體。” 秦慢吶吶應是,皇帝淡淡一笑看她進退維谷地站在那道:“你是不是覺得朕是個薄情的人,慧妃病得不省人事朕還有心在這與鳥逗樂?” 秦慢連聲說不敢,心道怪不得雍闕說伴君伴虎這皇帝也是奇了,這么直白地問出來誰敢答個是啊。 仿佛聽到了她的心聲,皇帝丟掉逗鳥的金匙,負手走到廊下看著朱瓦飛檐:“這宮里都是我的女人,她們或美麗或年輕或者陪伴我許多年,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位置,每個人也有每個人的用處,”俊朗的臉上涌現(xiàn)出莫名的惆悵,“這句話想必你也聽說過,后宮佳麗三千人。慧妃也是這三千人中的一人,而朕只有一人一顆心,委實不夠她們分的?!?/br> 秦慢聽得頭大,這種話你自個兒心里透亮即可,為甚說給她一介布衣聽。她轉而又想清楚了,他未必是說給她聽,而是說給她背后的雍闕聽。 果不其然,就聽皇帝嘆了口氣面向她道:“這宮里頭可憐的女人已經(jīng)夠多了,雍卿即與你琴瑟和鳴也該同情那些可能畢生都得不到垂幸的姑娘家,可他為何苦心積慮地將人一**往里面送呢?” 秦慢垂著頭,半晌方試著問道:“皇上說得可是選秀一事……”她縮著腦袋,訥訥地,“草民乃江湖一介布衣,不敢也不懂這宮里的事務,實在不敢妄言。” 皇帝聞言輕輕一笑,過了會道:“你說不懂我還信兩分,你說不敢……” 他想起什么陳年舊事,只是一味地笑,笑得秦慢脊梁發(fā)硬,他方漫不經(jīng)心道:“慧妃現(xiàn)在還不能死,你必須將她治好,要什么人和物盡管開口便是。這天下間,莫有比這皇宮禁內更齊全的地方了?!?/br> 總算是開了這個口了,秦慢斟酌片刻道:“草民不敢欺瞞陛下,草民雖會解毒但對醫(yī)術也只是略知一二,慧妃娘娘病體虛弱,其中調理草民還得向太醫(yī)院各位大人請教一二。望陛下恩裳,準草民偶往太醫(yī)院請幾位院判稍加指點。” 這是個合乎情理的要求,本來讓民間無品無階的女子替慧妃治病已經(jīng)惹來太醫(yī)院和言官們的不滿,她倒是善解人意,主動托小,回頭這治病的恩頭大部分還是落在了太醫(yī)院名上。 “這自無妨,你盡管去就是了?!被实鄞蠖鹊攸c頭,忽而偏著頭看她,秀氣的眼眸眨了眨,像個無辜稚嫩的孩童般,“秦慢,你回去同雍闕說說,朕有心怡的女子不想選秀,行么?” 秦慢呆住了,愕然看他,他話中的每個字她都聽清楚了,可連在一起卻完全不懂。 皇帝隨即擺正了臉色,失笑道:“朕同你說笑呢,趁著時辰還早,宮里還沒下鑰,你要去太醫(yī)院就去吧?!?/br> 那話話隨著徐徐卷過枝頭風,煙一般散去,秦慢也識時務地當做什么也未發(fā)生,欠身行了一禮,隨著引路的內侍徐徐而去。 待她走遠,小若從殿內走出:“陛下,您剛才失態(tài)了?!?/br> “是啊,朕失態(tài)了。”皇帝壓下一枝海棠,輕輕一彈,“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權勢,地位和錢財似乎哪一樣都不在她的心上,如今又有雍闕在先,總要兵行險招才能有所成效。” 御前女官沉默了片刻:“恕奴婢多嘴,其實您大不必如此用心良苦。雍闕再是權勢滔天,也是個奴才罷了,您……” “是啊,他是個奴才,不過沒幾個奴才能做到他那樣?!被实鄣?,“你聽說了吧,民間叫他什么,九千歲?!彼麆騽蚴嫒バ乜趷灇猓案富屎吞侍^軟弱哪,給了東廠這群奴才的出頭之機。況且,藩王馬上進京了,還得這個老妖精和他們斗呢!”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br> ☆、第81章 【捌壹】□□ 秦慢是第一次踏入這座集齊杏林英才的太醫(yī)院,但是她江湖神醫(yī)的大名署里哪位圣手不是如雷貫耳,早有耳聞。 大多數(shù)人是好奇又不屑,區(qū)區(qū)一個不知從而來的醫(yī)婆子竟也能給皇親貴胄探脈看病,說到底還是雍闕那個宦官的錯!若非有他撐腰,他們這些個醫(yī)界里的高才怎會被棄之一邊,簡直是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哪! 故而秦慢進太醫(yī)院時,基本沒得什么好臉色,她摸摸鼻子頗有自知之明地收起尾巴跟著引路學徒到了內醫(yī)堂。 那學徒才考入不久,對秦慢倒很是客氣,指著堂內一排排整齊劃一的書柜道:“這里收納的便是近些時日來宮內各位貴人的脈案,慧妃娘娘的本也在這里,但前兩日司禮監(jiān)為調查娘娘抱病一事派人將其取走了,不過師父們應該留了副本在。”恐是擔心秦慢翻亂了書柜,他索性主動上前翻找慧妃的病案,并好心提醒道,“您有陛下的口諭,所以這里案卷都可閱覽,但太醫(yī)院也有太醫(yī)院的規(guī)矩,所以請您盡量不要帶走任何筆墨出去。” 秦慢忙拘了個禮:“這是自然,自然?!?/br> 小學徒捧出厚厚的一沓卷本,笑道:“卷宗在此,姑娘請閱,小人在門外候著,若有疑問盡可吩咐。” 這禁內果然不同凡響,連個小小學徒都是不卑不亢,是個人物。 待他去后,秦慢在案邊坐下,略略翻翻病案便擱置到了一旁。別人說她是神醫(yī),她還能真是神醫(yī)不可?除了跟著任仲平學著辨認了幾味藥材,假模假樣地搭搭脈,她真的就是一個純粹的江湖郎中,管死不管埋。 她主要想看的還是那本慧妃的起居錄,像她這樣一位深受恩寵的一宮主位,平日里的吃穿住行自然有尚宮跟在后面記錄,不為其他就為了突然有個異樣,譬如此時好循出蛛絲馬跡。 這本起居錄已經(jīng)被無數(shù)個人翻過了,上到皇帝下到查案的東廠內監(jiān),如果有端倪以雍闕的雷霆手段早已將罪魁禍首擒拿在案。 雍闕抓不到,秦慢自認也沒比他更聰明些,但她仍然坐得端端正正將卷本翻開,從第一頁開始,一行不少,一字不落,看到了最后一頁。 因為看得慢,合上卷本時斜陽已投入堂下的地板上,一束梨枝的影子在光滑的地面微微打著顫,還有一個欲言又止望進來不知多少回的腦袋。 秦慢伸了個懶腰,慢慢爬起來,沖著小學徒抱歉一笑:“看得入神,忘了時間,叫你為難了吧?!?/br> 學徒撓撓腦袋,不好意思道:“我倒不急,就是宮門快下鑰了,怕待會您出去不方便。” 這是客氣話,秦慢的男人是誰,是這宮里乃至整個大燕除了皇帝外最手眼遮天的權臣,即便宮門下鑰想出宮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但明面的文章總要做得齊全,雖然雍闕名聲不好但秦慢不愿因己之故讓他落人口實,再三說了句抱歉穿好鞋走到廊下,回身道:“案本我放在桌上了,要不你檢查一番我再走?” “不用不用!您快去吧,回頭小人收拾就好?!?/br> 秦慢莞爾一笑,未再多言慢悠悠地原路來原路回。如她所料,慧妃的起居錄記載得一絲不茍,光從表面看不出任何異樣。 卯時起身更衣,燃香默禱兩刻;朝食用金絲盤瑞糕一碟,粳米荷葉粥一碗,云絲卷一塊,白藕一片;膳畢往壽康宮請安;辰時二刻回太仙宮誦經(jīng)打坐。 之后便再無記載,只余簡單的一行話:午膳前突發(fā)惡疾,群醫(yī)無治。 多簡單的幾個字,而記載的那個人此時躺在繡榻上氣若游絲,若非秦慢對十八鏡這毒知解一二,現(xiàn)在怕是一抹香魂早升仙去了。 秦慢走在青磚甬道上默默地背了一遍慧妃的起居錄,仍是無可挑剔,要真挑剔那就是她辰時用的早膳。秦慢不由感慨了一句:這位娘娘,吃得可真多啊。 但她所想到的,雍闕定然也想到的,所以那日的早膳一定沒查出什么細究來。 正費神琢磨著,她驀然察覺背后躥起一股涼意,某個角落里似乎有人正在盯著她。她不動聲色地從朱紅墻面前走過,一轉角,恰好墻下立著個近一人高的晶亮銅缸,黃銅的表面上映著她的面容,還有不遠處的身后…… 可是她的身后全無一人,怔了怔秦慢慢騰騰地回頭,是的,除了一行徐徐走過的宮娥,長長的宮道上了無他人。 她看了看宮娥,是她們其中的某人?不太像。 皇城東邊的鐘樓響起了雄渾遼闊的鐘聲,快下鑰鎖門了,不用內侍催秦慢自己加快了腳步。 到了傍晚,這座皇宮似乎平添了幾分陰郁不定的暗沉。 ┉┉ ∞ ∞┉┉┉┉ ∞ ∞┉┉┉ 今兒雍闕出外城去了,依照他的話,怕是不到半夜回不來。 他說是巡防,秦慢卻知道是為免她擔心的說辭罷了,多半是替皇帝辦一下見不得人的差事。 無外乎清除異己,殺人放火。 秦慢不由地響起太仙宮內時的皇帝,年輕的帝王站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容光潔無暇,看上去就像一個不知世事的富家公子,用那樣委屈的話語與她說他有心愛的姑娘了,他不想選秀。 就和當年被宋微紋調戲的“小姑娘”一樣,真是天真得可愛,而又可怕。 即便雍闕刻意隱瞞,秦慢卻很清楚,皇帝和他是相依相生,也是相生相殺。她想著笑了起來,大燕的皇帝似乎都有這樣的傳統(tǒng),不信他人,也不使他人信,為皇權背信棄義不擇手段。 出了皇城,她似脫水而出,渾身的淤沉都在一刻間煙消云散。 今兒是十五,逢一與五,燕京都是沒有宵禁的,東市住得百姓多早早歇下了,西市卻是上燈如晝,沸反盈天。 雍闕不在家,秦慢索性下了馬車,沿著西市的各個堂口走得不慌不忙,對上霍安惴惴不安的眼神她忙安慰道:“你別慌,我就隨意走走,不進市內的?!?/br> 霍安連忙收起苦相,訕訕道:“夫人哪里的話,您要逛盡可逛就是了,附近都有廠衛(wèi)守著?!闭f完他還是忍不住追加一句,“只是怕督主待會盡早回府了……” 秦慢點點頭:“我省得,隨意走走就回去了?!?/br> 她這么一說,霍安哪里還有別的話,眼珠子不錯地跟在她身后。 秦慢確然沒有往西市深處走去,順著主街慢慢地徐行,偶爾走過一處攤販停下腳步看看摸摸,就這么一路過來她懷中竟然抱了不少玩意兒。 有給雍和買的一套大鬧天宮的面人兒,也有給雍闕買的星月菩提串,甚至連霍安都受寵若驚地得了個擺件,差點感恩戴德地跪下來。 姑娘家都有這樣的小癖好,無所事事就愛東逛西逛,給自己買點給別人買點再給心愛的人買點。因為臉皮子薄故而要瞞天過海地買上一堆,其實心里想的也就只有那一個人。 秦慢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曾經(jīng)的自己,現(xiàn)如今有了個財大氣粗的男人在背后腰桿重新又挺直了起來,直接導致花起錢來也頗有往日流水般的豪放不羈。眼看一條街快走到了頭,她意猶未盡地看著霍安手里提的東西:“今兒,就到這吧?!?/br> 忽而她咦了聲,看著兩步外熱氣騰騰的蒸籠,走近了才確定是自己沒看花眼,嘆息道:“好多年沒有見到這個了?!?/br> 那是她幼年時獨為喜愛的點心,鑿成梅花狀的白糕,里面是個流油的鴨蛋黃,又或是比蜜糖還甜膩的豆沙,咸與甜她都愛。 那時候為了討好她,家里的哥哥不惜屈尊紆貴和廚子去學得一門好廚藝。 小攤的老伴看著駐足凝視的她,笑呵呵道:“小姐喜歡就來一個吧?” 霍安最會獻媚,忙掏出錢袋:“來來來,來上一籠!夫人,您是帶回去吃,還是在這趁熱吃?” 在他說出的夫人那兩字時秦慢忽地回過頭去,在皇宮中那種奇異的感覺又來了,可是這次仍是一無所獲,在西市中找個人無疑于大海撈針。 “用不著那么多……”秦慢臨時改了口,“算了,包上一籠,等他回來一起吃好了。” 兩個主子琴瑟和鳴,霍安很歡喜地上前去親自盯著那攤主新做一籠糕點,秦慢攏袖站在檐下望著街上車水游龍,突然轟地一聲響,蒼藍的天幕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禮花,跟著就如落雨般一束接著一束淅淅瀝瀝的花火紛紛綻開又落下,看得霍安一時目瞪口呆:“今,今兒不是元華誕又不是過年,怎么好端端地放起花來了?” 他的話令秦慢陡生了忐忑,下一瞬西市里爆發(fā)出一陣高亢懾人的尖叫聲,恐慌同瘟疫一般蔓延開來,數(shù)不清的人影交疊在一處爭相恐后地往外逃竄,霎時間秦慢猶如荒洪里的一粒粟子被人流沖得七零八落。 隱約間她聽見霍安驚慌失措地喊著:“夫人,夫人!” 她艱難地踮起腳想揮一揮手,可是手伸出的剎那被人緊緊握住。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 ☆、第82章 【捌貳】重逢 燕京的半邊天空被暴雨般的煙火炸得透亮,到處都是慘叫與驚叫,混亂的千言百語海浪般將秦慢淹沒: “殺人了!” “海事鋪炸了??!” 種種惶恐至極的詞語混著紛亂的腳步聲沖進秦慢的耳中,她睜大眼睛想在擁擠的人群中看清拉扯自己的人,可是人影疊著人影模糊了視線。恍惚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火光交織的冬夜,鵝毛似的雪花一浪接著一浪從天而降,落在遍布著火與血的大地上。 她顫抖著想縮回手,可鉗制她的力量強硬得不容抗拒,將她從擁擠奔跑的人群中一路挾持而去。 對方顯然對燕京的地形無比熟悉,至少對西市這一塊熟門熟路得仿若自家庭院。 有備而來,這樣混亂的場面即便是雍闕的錦衣衛(wèi)也是無能為力,秦慢跌跌撞撞地跟在若隱若現(xiàn)的那人身后。 頭頂?shù)臒熁鹜┬跻粯蛹娂娐湎?,她的眸子亮了又暗,明明滅滅間那人終于拖著她在一處毛氈棚子下駐了足。他們仍在西市之中,但是動蕩的人群已經(jīng)離得有些距離了,但要找到他們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忽明忽暗的棚子下,那人側對著秦慢靜靜地站著,似乎把她劫來后就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秦慢看著他,視線從他的背后挪到空蕩的袖子上,驀地打了個冷顫。 “你認出我來了是嗎?”那人突然發(fā)聲,嘶啞的聲音宛如破碎的銅鑼,“你從小就是那么聰明?!?/br> 他慢慢地回頭,對上秦慢的是張長有犄角的赤紅鬼面! 秦慢一絲驚慌也沒有,她伸出微微發(fā)抖的手,擱在面具的邊緣,看著背后的那雙眼睛,突然猛地收回手,轉身道:“你走吧,我權當沒有遇見過你,之后也不會計較你的無禮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