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秦慢說去附近也真就沒跑遠,沿著雍府的胡同口掖著雙手慢慢走著,雍和牽著她衣角生怕她跑了似的,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幾個家丁打扮的東廠番子。雍闕的府邸與京城的權貴們不在一處,可能他瞧不上那些趨炎附勢的官宦也可能不愿瞧見他們明褒暗貶的眼神。他住在東城的偏僻地兒,一條巷子就那幾戶人家還大半都空了宅子看不到人煙,秦慢走得漫不經心,雍和跟得氣喘連連,直嚷嚷:“娘娘你到底要去哪兒呀?” 秦慢哪里也不去,就在那左右兩條巷子走動走動,直到走到某個無名人氏的宅邸前她一屁股在人家門口的臺階上坐下來了抱怨道:“累死了。” 雍和沒管沒顧學著她也坐下,那手扇風:“累就回去啊,臨走前我看小霍子在井里鎮了甜瓜我們回去吃唄娘娘。” “坐一會就回去了。”秦慢的眼神像是看著天又像是看著不知名的遠方。 近在咫尺的地方,卻觸手難及,她以為自己將十三年的過往都忘記了,可重回故地她卻覺得一切歷歷在目。那夜瓢潑的大雨和沖天的火焰交織成一片血海在她的眼前,還有那張熟悉的臉:“小姐,喝下去吧,好死不如賴活著。別想著報不報仇,你只管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秦慢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啊,她比任何人都想要活下去,即便飲鴆止渴也在所不惜。 過了一會兒她果真依言回去了,雍和啃著甜瓜少年老成地搖頭嘆氣:“女人啊,真是摸不透心思。” 吃完瓜秦慢去睡了,雍和慢騰騰地拿著麻巾擦手:“小霍子,你去拿份東城的戶圖過來。” 霍安心領神會地將戶圖拿過來,雍和拿著筆桿將秦慢今兒走的道畫了一遍,敲打著桌案:“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來,這些人家以前都是什么人家?” “回小主子的話,以前這片兒都是商賈的住宅,家道落敗后官家們嫌棄這銅臭味重,百姓們又買不起大宅所以大多閑置了出來。” 雍和將秦慢坐著的那戶無名宅邸畫了個圈:“去,將這戶以前所有住過的人家底查查。” 秦慢對書房里兩人的盤算一概不知,她坐在床沿掏出了她的小包袱。包袱里一切物什照舊,她取出自己的長簪,指腹反復在鳥首下摸索了三遍,指尖一扣,吧嗒掉出一粒烏溜溜的丸子來。 對著光照了一照,秦慢浮出絲苦笑,往嘴里一扔一口水也沒喝的就咽了下去。 午后還早,夢還長,夢里的光陰輪轉,或許還能見一見故人面龐。 ┉┉ ∞ ∞┉┉┉┉ ∞ ∞┉┉┉ 蘇不縛站在小樓之外也恍惚如夢,走到現在他算是看出來宋微紋的每一步看似隨心所欲實則都別有目的。 樓外寒鴉凄凄,叢生的荒草結成了綿軟而暗藏鋒芒的笆墻,鎮守著里面不知名的怪物。 宋微紋說著害怕,腳下分外利索,一根燒火棍舞得虎虎生威將一眾茅草砍得東倒西歪,一路殺到小樓的銀角門前他步伐一頓,面色凝重退了一步,繞到左旁斗窗外念念有詞:“正門朝北,兇中之兇,還是小心為上。” 站到窗戶下他又猶豫,回頭眉頭倒豎,低聲呼喝:“蘇不縛你還快過來!小爺都替你開了道,怎么著還想我一個人去送死啊!” 蘇不縛嘴角直抽,他是真看不懂宋微紋這個人,你說他大智若愚但有的時候做起事來全不顧頭尾,你說他莽撞癲狂但關鍵時刻總能有點睛之筆。足尖兩點,人躍到窗下。 宋微紋搓著雙手亦常緊張:“蘇大俠,您看扒窗戶窺香閣這事我干得少,怕下錯了手。您老屈尊紆貴捅個窗戶眼兒唄?” “你他/媽真是不要臉!”蘇不縛罵起了娘,宋微紋裝作沒聽見賤兮兮地等在旁。蘇不縛被宋微紋忽悠得心里也沒底,咽咽喉嚨,好在窗戶只蒙了兩層紗,隨后撿起個樹棍就著劍尖囫圇一削,找了個不顯眼的位置就捅了過去。 手腕使了三分力,窗紗漸成了個洞,里面竟漏出了一縷光! 宋微紋難耐激動,在旁從左蹦到右,從右蹦到左:“看到啥了,看到啥了。”他見蘇不縛兩眼直愣愣地不說話,他著急無比,“是不是個美人兒,是不是?哎,荒山古殿,美女幽魂,嘖嘖!凄婉!動人!” 蘇不縛直直退后一步,月光下臉色灰敗如土,他什么也沒說 宋微紋瞅著他的模樣,嘴角竟是挑了挑,樂滋滋地趴上了洞眼。 他瞧見的自然和蘇不縛沒什么兩樣,殿中果真有一個美人。 美人如出水芙蓉,一襲十二驚凰的明艷宮裝,皓腕上明珠成串如星如月,翦水秋瞳波光粼粼,唇不染而朱、未語先笑。那美人兒背靠一架十二扇仕女屏風,而面前擺著一張長長的矮桌,桌上放了一鼎小小金鼎,鼎下火頭正旺,鼎中白水初沸。 金鼎左側擱擺了兩套整齊碗筷,同是為白玉所鑿金銀勾芡,精致無比。 右側則是依次布置了十個小碟,頭碟似是豬腦,然后是心rou,再次是紅肝,色澤新鮮仿佛才從動物身上摘了下來。 是的,古殿之中不僅坐著一位美人,而這美人還十分有閑情逸致地涮火鍋? 只見她姿態優雅,左手挽袖,右手執箸輕輕夾起一片豬腦放入金鼎之中。略涮了一涮便夾起,置于紅唇邊輕輕一吹再送入貝齒之間,好不愜意。 宋微紋自詡江湖第一風流公子,閱美無數,這位美人自然也得他的眼緣。 不是旁人,正是江湖第一美人林酥。 只是傳聞那林酥近來陪著慕容家的少家主在姑蘇泛湖賞月,怎么孤身一人跑到荒郊野外來吃火鍋。 更何況,宋微紋視線稍稍向前一提。 長案之下堆放了兩具開膛破肚的尸體,淋漓鮮血流了一地,仔細一看兩個頭顱皆為利器開了小口,再看林酥唇齒間咀嚼得紅白之物,難怪蘇不縛這樣的人都面色如土。 林酥吃完腦花,端起金爵來輕輕呷了一口,幽幽嘆息從紅唇間飄出:“兩位貴客既然登門,怎么不來呢?恰好美酒佳肴,等你二位呢。” 此一聲出,宋微紋與蘇不縛同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聲音似男似女,好像一把琴弦生生擦過銹鐵,尖銳得直刺入后腦勺之中。 宋微紋扳著手指算了一算:“我和你是兩個人,加上林美人是三個。案上只有兩套碗筷……” 他與蘇不縛對視了一眼,那“美酒佳肴”似乎指的是他們。 刺骨戰栗爬滿了背后,蘇不縛拎起宋微紋想也沒想就要遠離這古怪小樓,孰料手指才碰到他的胳膊,兩人足下猛地一陷,猝不及防地落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 ∞ ∞┉┉┉┉ ∞ ∞┉┉┉ 秦慢猛地從桌子上驚坐了起來,茫然四顧了一番,結果起得太猛嗆了氣兒,揪著領口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止住了她的面容疲態難掩。 重新趴回案上,她喃喃道:“娘娘,我好想你,好想你……”她閉上眼,神智混沌不清,“我已經有點累了。” “娘娘?”雍和站在紗簾外嘀咕,歪頭看著霍安,“什么意思?” 霍安迷茫道:“小的也不知道哇,興許夫人念家了吧。” “不是說她無父無母嘛。”雍和嘀咕,秦慢的身世到了燕京后雍闕便沒再查。可他能放心,雍和卻始終覺得懸乎,自家這個精明到神鬼都怕的爹驀然落入情網,對方可想而知是個厲害角色。他爹為情所迷,他這個做兒子的不能袖手旁觀,萬一對方居心叵測呢。 真是晚節不保哇,雍和連連搖頭:“去吧,叫起來,再不叫我爹要被那狗皇帝整死在宮里了。”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 ☆、第68章 【陸捌】受罰 積攢了大半日了雨,到了黃昏時分終于轟轟烈烈地撕破云山霧海以千軍萬馬之勢奔騰而下。 秦慢抱著傘坐在顛簸的馬車里,車里沒有上燈同天色一般渾渾噩噩,馬蹄聲激起的水花排浪似的朝兩邊道路撒去。雷聲震天,閃電一道道地往下劈,不知道是哪方仙人登頂渡劫。 雍和裹著小小的披風縮在角落里,雷聲一道瑟縮一下,挨著秦慢近些喏喏道:“娘娘,爹不會有事吧?” 秦慢沒應他,他偷偷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差點沒氣死。剛剛不情不愿被叫醒了拖上車,得,人直接又在車上睡去了。 雍和氣得牙癢,敢情自己這爹是剃頭擔子一頭熱,一腔癡心撞進了個沒心沒肺的懷里。 他捂著嘴巴狠狠咳嗽了一聲,秦慢始才驚醒了一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啊,到了?“ 到個屁!雍和努力繃著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蛋望著秦慢:“娘娘啊,爹都快死了,你咋一點都不擔心呢。” 秦慢緊緊摟著傘,和摟著個寶貝兒似的十分詫異:“督主怎么會死呢?” 雍和瞪大眼:“我爹咋就不會死呢?” “他是督主啊?”秦慢說得理直氣壯。 雍和頭疼:“可他頭上的是皇帝啊!” 秦慢明擺著還是不信雍闕會栽,慢騰騰地重復道:“不可能的,他怎么會死呢,絕對不會的。” “……” 如果換做宋微紋他就一定會知道,和秦慢拌嘴那是天底下最不值當的事情,平時正兒八經還好,裝瘋賣傻起來能活活把死人從棺材里氣蹦出來。 霍安將人送進了皇城,里頭自有人接應。匆匆挑了簾子,風雨如晦兩盞風燈搖曳著幽黃的光芒,仿佛一閃即滅。瓢潑大雨織成無邊無際的灰帳,從四面八方浸入皇城每一個隱僻角落。 午后的悶熱被澆灌得一干二凈,更攜著絲絲寒氣鉆入衣襟袖口和針眼縫隙之中。秦慢一下車就打了個哆嗦,雍和看見了悻悻地解開了披風想給她,結果被她搖搖頭給拒絕了,她撐著傘轉頭過問來接他們的太監:“督主呢?” “回夫人的話,”那太監滿面愁容,替她當著搖搖灑灑的風雨,“慧妃娘娘得了急疫,奄奄一息,陛下滔天震怒以失職不察之罪罰督主站在臺下自省思過,到現在已經站了快兩個時辰了。” 還好,不是罰跪,否則以雍闕的身份在那跪兩個時辰,面子里子一概丟完了以后還怎么在朝堂宮內立足。 “哦……”秦慢將手攏在袖子里,站在回廊下,霍安指著西南方一處隱約翹起的飛檐道,“那兒就是慧妃娘娘的太仙宮,慧妃娘娘原來在道觀中靜修過一段時間,封妃之后陛下就將原先宮里的道宮精心修繕后賜給了她。娘娘是個好人啊,可是我們督主他也冤啊!” 冤是有點冤,宮里妃嬪不說三千佳麗也有上百,他一個司禮監掌印哪能一個個顧全過來,何況還擔著東廠的差事。可是既然執掌宮闈,在他的地盤出了事總推脫不了干系。 秦慢看了片刻:“走吧,去看看。” 霍安與雍和立時抬頭看她,前者更是慌忙拉住她:“夫人啊,這宮里可不是咱們府里,沒有御令隨意走動那可是掉腦袋的事啊!督主他老人家現在正受難,沒人能保你……” 秦慢拉開他的手嘆了口氣,眼風掃了那小太監兩眼:“我們既然能入宮想必已是得了御令準允了,人來了再不去豈不是有違圣命。” 那小太監訕訕,在霍安瞬間變成刀子一樣的眼風里忙不迭替秦慢撐起傘,卻被她慢慢地婉拒道:“不必了,宮里的傘重我撐不動。” 于是她撐起了自個兒黃底白花的油紙傘,悠悠地拾階而下。 慧妃的太仙宮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秦慢跟著引路太監穿過彩鳳樓過了幾重涵洞矮門,走到鞋底盡濕終于到了宮門前。果然如她所言,一路上巡視的御林們對她視而不見,各路守門的宮人也大開方便之門。 秦慢踏入太仙宮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雨中的雍闕,朱紅的曳撒被雨水泡得黯淡,他謙卑地垂著頭,拔長身量卻是挺如云松,水滴沿著刀裁的鬢發滾落隱入已經完全濕透的衣裳中。 他聽見來人的腳步聲,只以為是又一波趕來的太醫,前一波已經拖出去送了性命,可憐那副院判也在宮里擔了數十年的值。淋雨于他來說并不是什么,只是面子有點難堪罷了,可從入宮做奴才的那天起他就已經全然拋去了顏面與尊嚴。 主子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在雨中泡兩個時辰已是開了恩。他安靜地立著,直到看見走過的那雙鞋。 變了顏色的鞋面上繡著覆雪棠梨,是他親自挑選的繡樣,清新雅致與穿著它的人脾性很相和。他頓時大吃了一驚,幾乎不受控制地抬起頭,秦慢微微仰頭看著他,也只是一眼就溫順地垂著頭跟著內侍上了回廊。 雍闕五臟俱震,全然不明白她為何會出現在此時此地,諸多想法瘋狂充斥在他的腦海中,最后化作唇邊的一抹苦笑。 是啊,她是他的七寸,他的軟肋,這樣難堪的時刻皇帝豈能讓她錯過。 主殿里燈火通明,跪了一地會診的太醫,年輕的帝王英氣勃發,此刻坐在攢靠背玫瑰椅中龍顏陰郁。 秦慢沒有上前,而是遠遠地在門口一跪,御前女官圓圓的臉盤一轉瞅見了她,猶豫了下借著給皇帝添茶躬身道:“陛下,秦姑娘來了。” 皇帝呷了口茶,看了一眼內幃里氣若游絲的慧妃:“讓她去偏殿候著。” 可能與主人的喜好有關,太仙宮里布置與整座皇宮而言已算得上質樸無華。皇帝入偏殿時便瞧著秦慢立在窗下,眼瞼微垂,他道:“在看什么?” 有點明知故問的意思。 秦慢誠惶誠恐地要跪下行禮卻被他不耐煩地阻止了:“免了,都說了不必繁文縟節得麻煩。” 寵妃垂危他的心情到底是不好的,畢竟慧妃的父親與哥哥在樞密院里占著半壁江山,慧妃性子淡也合他的脾胃。 秦慢訕訕爬了起來,垂首頓足地看在那,人顯得恭敬而不卑微。 兩廂沉默片刻,皇帝走到她跟前,與她一同看著窗外的雨景與人:“你知道嗎?慧妃得了其實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開門見山,秦慢覺得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她憂愁地問:“陛下是覺得督主下得毒嗎?” 皇帝噎了一噎,負手哼了聲道:“料他沒那個膽子。” 秦慢松了一口氣,喃喃道:“也沒那個必要。” “但你知道朕為什么罰他嗎?” 皇帝殺人都不想要理由何況罰人,秦慢明智地閉著嘴不說話,皇帝嘆了口氣道:“他執掌大內,卻出了這么大的紕漏。今日有人給慧妃下毒,他日未必朕就不會落人黑手,想想真令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