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一回味瞅見皇帝嘴角得意笑容,得了,不打自招了。 和皇帝說話一口一個你啊你我啊我的,換做旁人早拖出去賞板子了,可皇帝對秦慢卻是很寬松,這里面有雍闕的緣故,也是因為秦慢畢竟草根出身,和她說話不比和宮里的妃嬪落得輕松。這宮里人啊就像籠中的鳥,關久了也渴望墻外的天。皇帝也是人,也希望有一刻的松坦。 本來是想召她來刺探刺探她和雍闕的底細,現在和她說說閑話也覺得有趣兒:“你那個請法倒是別致,我活了這么一些年還是頭一遭見過。” 皇帝平易近人起來比雍闕還要讓人好接近,雍闕嘛,秦慢想想,這人總擺著張臭臉,架子拿得極高,不是喝醉了套不出他的真心話。兩相一對比,秦慢還是覺得雍闕好一些,沒其他的,人好看哇!她是個很實際的姑娘,看人先從臉看起。 “坐吧,站著怪累的。”皇帝指著葡萄藤下的石凳給她,“那日在延英殿見了人多口雜不好說話,叫你來沒其他的,就是想看看你還記不記得朕了。” 皇帝生得不俗,那時候男扮女裝也是一副好面容,否則不會讓宋微紋一眼就惦記上。秦慢拘著雙手忙不迭應道:“記得記得。” 再然后兩人干坐在那大眼瞪小眼,氣氛微微有些尷尬。誠然皇帝那時候說讓雍闕多帶她進宮走動有一半是氣話,想他登基這么些日子來辦起事來處處受到東廠的掣肘,任何一個為君者都大為火光。現在對著秦慢,看她誠惶誠恐的瘦弱模樣他又有點憐惜和質疑雍闕的用意,這么個不出彩的人他能看得上? 該說的還是要說得,皇帝敲打著石桌看著她:“你和廠臣的婚事辦了沒,要不要朕賞個恩旨給你們,畢竟婚姻乃姑娘家的頭等大事,委屈不得。” 他想得周到,她聽得卻惶恐,干巴巴道:“這不太好吧……哪有太監大辦婚事的?” 聽她說雍闕是太監,他倒是一樂,臉上寬和了許多:“這有什么,廠臣是我的左臂右膀,乃朝中砥柱,給份額外的恩旨也在情理之中。不過聽你口氣是沒辦,這倒巧了!”他一拍手,“不瞞秦姑娘你,朕找你來是有事相托。” 皇帝托著辦事多大的情面,秦慢忙道:“不敢不敢,您說您說。” 他笑著道:“我有個meimei馬上出嫁別國,因留戀母國和太后近來心情郁郁。底下奴才愚鈍又不懂開解,我看秦姑娘你和她年齡相仿,心有七竅便想著讓你陪著開解開解她。” 這話真是假的可以,秦慢不動聲色地一撇嘴,適齡的姑娘家宮里沒有宮外大臣家一抓一把,哪還能找不出朵解語花來。 秦慢犯難啊,她是想往皇宮里走幾趟,那十八鏡市面上找不到有大半可能是從宮里流出來的,可是她不想被皇帝留在宮里當做個打蛇棍卡住雍闕的七寸啊。 她瞇眼看著竹叢里搖曳的日光,碎碎的影子刀裁似的瞧不出它的本尊。 況且,她究竟是不是雍闕的七寸還不知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 ☆、第64章 【陸肆】相依 不用上值的日子總是略顯清閑,手頭的事堆成了座山,花了小半天功夫和底下人梳了一梳。早先盤賬時他就時不時看菱子窗外的日頭,等到賬簿擱置一邊拿起筆,心已飛到了墻外,手腕一停他問道:“還沒回來?” 伺候筆墨的小侍啊了聲,不明所以。秦關咳了聲,替他回道:“夫人出去前就說今兒要好好逛一逛,估計得等到下了鬼市才能回來。” 一整天的功夫?!雍闕險些沒能坐住,昨夜好好的花前月下醞釀出的好氣氛,他本想著趁勝追擊今天再黏上一日鞏固一下彼此的感情。不成想那個膽小怕事的一大早就避了出去,看樣子還想避上一天! 他又是憤懣又是懊糟,開始忐忑地琢磨是不是昨天他太放浪了,讓她后悔了。說起來矯情,感情這件事,不動則已,動則傷身傷心。他將她放在心上,也希望能得到她同樣的回應對待。 筆上的墨凝成了一點清光,像那夜她的眸光,歡喜中又夾雜著他看不懂的哀婉。 滿腹的胡思亂想擾得他不得安寧,無從落筆,喪氣地將小羊毫架了起來:“派個人跟去看看,近來西廠的人攪合得正在興頭上,早去早歸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秦關將雍闕的神思不定看在眼里,躑躅片刻還是放開了膽子道:“督主,可容屬下說上兩句?” 雍闕點點頭,心思還在外頭瞎逛的秦慢身上打轉:“你我情同手足,有話便講。” “打秦姑娘來了后督主似乎就一門心思擱在了她身上,”秦關斟酌著言辭,邊說邊看他的臉色,“這本是督主的私事,我等無可置喙。只是,屬下斗膽提醒一下督主,秦姑娘她來歷不明,跟著督主的目的也不明。如今她和皇帝又有了牽連……” 意思已到,余下的話就不用開口了。秦關不是話多人,但眼下雍闕與東廠的局面其實很不開朗,皇帝有意破舊立新,破誰舊?立什么新?沖著西廠的設立,無疑是要向他們下手。這緊要關頭,雍闕要是被個棋子左右了情緒那可就大大的不妙。 雍闕沉默著,秦關見他含著眼臉色喜怒難辨,立馬噗咚跪下:“屬下只是為督主安危考量,督主執掌司禮監與東廠,翻手可救蒼生覆手可殺萬民,正因如此無論上還是下無數雙眼睛都視督主為眼中釘rou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說得他何嘗不懂,秦慢他不懷疑嗎?肯定是懷疑的。可是就算疑著防著謹慎著,他還是一步步控制不住自己觀察她接近她研究她。簡直和中了降頭一樣的無可救藥! 雍闕搖搖頭,光華流轉的眸子沉淀出一種看盡世態的通透與無奈:“東廠的提督,說來風光,有誰有好下場的?” 所以,能得放縱就放縱一回,大不了是飛蛾撲火的結局,人活一世,總難逃一死嘛。 話已至此,再勸解下去也是無用功。秦關跟了雍闕許多年,這個提督因為容貌過人,總給人一種溫和無害的假象;可實際上內里的性子執著到可怕,他要殺的人認定的道理,不死不休。 好在霍安帶著不少人跟著秦慢,很快聯絡了上了那邊的番子,不想匆匆進門稟告的人竟是霍安。 見他一人回來,如喪考批地往地上一跪,雍闕大感不安,倏地站起,厲聲問:“夫人呢?” 霍安哆嗦著慘淡的嘴唇,舉著袖子借著擦淚遮住臉不敢看他,嗚咽道:“督主,是小的護主不力,夫人、夫人被宮里的人接走!” 宛如晴天霹靂,震得雍闕乍然失神,宮里的人還能有誰,除了當今圣上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從他手里搶人?! 皇帝等不及了,等不及向他宣戰,等不及樹立起失落已久的帝王尊嚴,自己坐不穩江山,拿個女人開刀算什么男人! 趕去皇宮的路上雍闕和烤在火上一樣,他設想了很多種局面,最不堪的無意是皇帝借著帝王的威勢強幸了她…… 想到那個場景,他握著韁繩幾乎勒破了手,那么一刻他真恨不得手刃了那個狗皇帝! 到了落馬碑,他差點沒停住馬,好在理智猶存三分,甩了韁繩他寒著臉直往靜思館大步而去,煞人的氣勢讓一路想討個親熱的太監尚宮們各個面若寒蟬,心里猜測著哪個短命鬼沖了這位修羅爺的煞頭。 靜思館位于內外朝的交接處,位置偏僻,真走起來是段不短的距離。雍闕愈走愈是煎熬,心里唾罵著究竟是哪個沒見識的土皇帝做了內幃不準起碼的宮規。他是被怒火沖暈了腦袋,一雙眼睛熬得發紅,直到抄手游廊里突然慢騰騰地冒出個人影來。 他猛地收住了步子,秦慢還有發現他,跟著領路的小太監慢吞吞地走著。她的一步大約抵得上別人半步,恰好是宮中女子應有的蓮花碎步,雍闕驚駭地發現她的姿態竟并不是溫吞而是端莊與優雅,蓮步輕邁,信步閑庭,眼眸淡掃,與這座宮闈如此得相得益彰,好似她本該就是生存在這里的天之驕女。 領路的小太監知道她是皇帝和雍闕跟前的紅人,打著巴結的心態與她沒話找話。她不卑不亢地笑談著,游刃有余地讓他心慌! 小太監還想奉承她兩句,一打眼見著前方那尊巋然不動的大神,頓時和見了鬼一樣兩腿一軟趴伏在地上簌簌發抖:“督、督主,大安。” 雍闕不言聲,冷冷靜靜地瞧著他們。秦慢看見了他頓時滿臉驚喜,小碎步跳了起來,和見著親人一樣地蹦跶了過去:“督主!” 她一蹦起來就又立刻變成了他所認識的那個秦慢,靦腆地站在他面前小心地仰著頭看他,眼睛里有掩飾不住的快樂與寬懷。他淡淡嗯了聲,看也了沒看那黃門太監,拉起她的手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好么?” 秦慢傻了傻眼,結巴道:“還,還好吧。” 雍闕笑了起來,一漾春水在他臉上輕輕蕩開:“好就好。” 他松松垮垮地牽著她,實則抓得很緊,像抓住了失而復得的寶物:“回去了。” 出了宮闈,雍闕的神情仍是平淡的,倒是秦慢撫著胸口故作姿態地吐出口氣:“唉,真是嚇死我了。我第一次和皇帝那么近的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壞了什么規矩。” 提到皇帝他的心一緊,看著完好無損的她覺著自己似乎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問道:“他沒有對你怎么樣吧?” 秦慢迷茫地歪著頭看他:“督主說得怎么樣是什么樣?” 他一噎,皇帝坐擁四海,天下百姓是他的臣民,他要是看上個女人臨幸了這種事他司空見慣。倒是秦慢生于江湖,雖然有個浪蕩的師弟但是她本人在這方面倒還似一面純白。她無辜的眼神竟讓他覺得自己齷齪,局促地忸怩了下咳了聲故作正經道:“沒事就好,我擔心你在宮里受了欺負。” 秦慢哦了聲,揉揉肩敲敲腿:“皇帝看上去蠻和善的,欺負沒欺負,就是讓我以后多陪陪公主,最好能住在宮里小住一段時間。” 雍闕才下去的火氣騰得一下又上來了,臉頰氣得泛起紅暈,在白凈的面皮上添了幾分艷色,他恨恨地啐了一口不無譏誚:“真是個仁心仁智的明君啊,為了自己妹子就強留別人家的夫人?!” 況且皇帝打的什么主意他不知道?男人么,爭權爭勢爭天下爭女人。 秦慢卻不知道他這火氣從何而來,他一通罵唬得她訕訕不敢吭聲,半晌看看雍闕小聲道:“督主是擔心我特意來接我的嗎?” “……” 他該怎么說,是啊,他是擔心她擔心得恨不得把她鎖在自己的那一片天地里。但是男人有男人的尊嚴,何況是他那么一個高傲的男人,掖著袖子靠著歇了一會才淡淡道:“宮中不比你的江湖,皇帝喜怒無常我確實怕你冒出些不著調的話惹怒了圣顏,到時候還連累了我。” 前面都是真話,最后一句說得有點傷人心。秦慢小小的萎靡了下,她也學著他靠著身子看著車窗外的一方小小的天空,悵惘道:“是啊,我本來就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最忌諱和你們官門打交道了。” 這話不詳,他聽了一個激靈,霍然睜開流光閃爍的利眸:“不打交道也打交道,不沾上也沾上了,你以為你能逃得掉?” 她悵惘地轉過頭看他,慢騰騰地挪過去出其不意地挽住他的胳膊,下巴磕著他的肩膀:“督主,其實今天你能來找我,我很歡喜的。” 雍闕的心跳驟然就錯了一個節奏,或者再也聽不到心跳聲了。肩上的溫暖纖細又薄弱,可是讓他連動都舍不得動,秦慢閉著眼:“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么關心我了。” “你的家人呢?”雍闕下意識問道。 “他們都死了……”秦慢回答得緩慢又傷感。 從十八鏡重見天日的那天起,過往的一切就逐漸地被帶回到她的面前。她以為大難不死后可以如一尾小蝦小魚悠閑自在地暢游完余下的時光,但是終究是宿命難違。她胸無大志,無心復仇,但偏偏有人將復仇的利刃生生塞進她的手里。 強人所難啊,這是。 靠在自己身側的人似乎睡著了,雍闕生硬且小心地轉過頭去,淺黃的額發零碎地散在他眼下。他輕輕伸手縷了一縷,秦慢沒有動,于是他試探著將人輕輕摟入懷中扣緊了手。 兩個同樣伶仃的人遇見了,似乎唯有這般方能取暖。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啦~看到這里的小天使們不妨去收藏一下我的新文《上東宮》。等督主寫完就開它啦~ ☆、第65章 【陸伍】利息 無名山中,借著枯枝上的一簇火苗,宋微紋與蘇不縛循著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穿林而去。 兩人輕功皆了得,過草無聲,幾個縱身落了地,密密寂寂的蒼茫林中竟在前方劈出一道足有兩丈寬的宏闊石街。塊塊青石在月色泛出閃閃爍爍的幽光,延伸的遠方浸于暗夜中,魑魅魍魎鬼鬼祟祟,不盡分明。 奇異的是,此處無人,方才的鬼哭狼嚎在他們到來時消失得干干凈凈。 蘇不縛詫異地與宋微紋對視了一眼,宋微紋瞇起眸子,豎起手指壓住唇示意再觀察片刻。 兩人伏在陰影里等了約一盞茶的時間,筆直的石道依舊沉默地面對著他們。宋微紋拍拍蘇不縛的肩:“蘇兄,山不就我我就山哪,看來要深入虎xue了。” 他挑挑唇角笑了笑,夸張地拉長語調,“怕不怕呀,蘇兄?” 蘇不縛嫌惡地抖掉了宋微紋那只手,怕是肯定有些怕的,但二十好幾的青年正是熱血方剛,俠氣沖天的時候,他將劍拔出冷淡地說了個:“走。” 于是,兩人真就那么大大方方地一躍而出,踏上了寂靜地宛如令一個世界的石道。 “看著像墓道。”蘇不縛摸了下左手方矗立的石柱,柱頭雕成了人頭狀,頭顱里有盞燒盡的油燈。這樣的石柱沿著道路,每隔約十五步的樣子便有一個,像一個個孤立的人影直達前方。 “山體為墓,這個自然就是墓道。”宋微紋接口,他提著那個不倫不類的燒火棍在前轉了一圈,左敲敲右打打,趾高氣揚地將棍子一抗,“沒有機關,放心前進!” 這么說來,方才哀嚎的那群人是落入人手了。據他們所知,這山中連他們在內有三波人,另外兩撥到底是誰算計了誰,又或者還有第四波……蘇不縛看著五官分明的人頭燈,心底莫名涌起寒意。 兩人沿著石街悄無聲息地前行,愈往里走山中寒露愈深,腳下石板仿佛打了蠟,滑得幾近腳難沾地。走至大半,難得沉默到現在的宋微紋終于忍不住開口:“蘇不縛。” “嗯?”蘇不縛聚精會神地提防四周動靜。 “我師姐哪里不好嗎?” “……” 蘇不縛不明所以地看他,卻發現宋微紋紋神情淡淡:“我師姐師出名門,蕙質蘭心,比干有七竅她有八竅。你有什么不滿意的,還逃婚?” “你知道我是誰?”蘇不縛問完忽然覺得問得有點蠢,宋微紋這人平時神叨叨的,但江湖之中事無巨細信手拈來,曉得他的身份似乎也并不令他奇怪。他奇怪的是為何他在這個時候挑起這個話頭,蘇不縛回答得同樣平淡:“盲婚啞嫁雖然司空見慣但不是誰都樂意娶個沒見過的妻子過門,再者你師姐不也逃婚了嗎?可見我兩對這門親事都不滿意,如此皆大歡喜,她個當事人都沒吱聲,你個做師弟的跑來質問算什么。” 話雖不多,但暗暗地戳著宋微紋脊梁骨說他多管閑事。 宋微紋不滿意了,停下腳步:“我師姐是個姑娘家,她害羞不行啊?你看她離開上清山千里迢迢去了襄陽,就是去看看自己未來夫婿是個什么人物啊。”他恨鐵不成鋼地嘆氣,“你看你這一跑,萬一讓我師姐瞧上了華復那個虛情假意的偽君子怎么辦?” 說起來他兩肩一耷拉:“瞧上華復也便罷了,竟然跟了個太監。要是被我師父知道,”他正氣凜然地指著蘇不縛,“他老人家一定先殺了你,再殺了那個死太監。” “華家只想要個兒媳婦,誰娶都一樣。”蘇不縛已經察覺到宋微紋胡攪蠻纏的刻意,隨著他也駐足,皺著眉道,“你與我說這些到底有什么意思?” “有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本來可以做你們華家小舅爺,現在要去做個太監的小舅子,實在痛煞我心!”宋微紋跺腳。 這一跺腳不要緊,忽地一束輕如翼動的聲響,幾不可見的兩撇寒光直沖著他們喉頭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