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雍闕端著的手伸也不是,縮也不是,一口氣生生地堵在胸口里,沒將他梗死! 僵持頃刻,秦慢清醒了些,察覺到那頭翻涌的怒氣,小心翼翼地扒出半張臉:“呃……督主,我、我喝口水行么?”說著她楚楚可憐地舔舔唇。 罷了,以他的身份與年紀何必與她計較。人都來了,一口水還沒得賞給她? 秦慢傷在右臂,雍闕索性好人做到底,將茶盞遞到她跟前,看她艱難地撐起身小口小口地將一盞茶喝了個干凈。喝完后,她繼續用濕漉漉的大眼睛看雍闕,眨了眨。 “……”雍闕抽抽嘴角又給她斟了一盞,連喝了三盞茶后秦慢才似緩過勁來,愜意地砸吧了下嘴。雍闕不禁冷冷道:“別人受傷倒不像你這一副旱死鬼投胎的模樣。” 她嘆氣:“我不僅渴,我還餓……餓得很,餓得慌。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吃rou,吃很多的rou。” 許是氣極,雍闕反倒笑了起來,笑得不懷好意:“傷筋動骨百來日,你此番傷了經脈,等好起來也在數月之后了。” 秦慢大驚失色,忙與他爭道:“哪有這么嚴重!郎中們一貫喜歡拖病詐錢,我看缺缺摔斷了腿,不出一月也就活蹦亂跳了!師父說以形補形,還給它吃了好幾天的蹄髈呢!” “缺缺到底是什么?”雖然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話,雍闕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秦慢呆了呆:“我養的小花狗呀。” “……”果然如此,雍闕額角跳了跳,不留情面地譏誚道:“那是只狗,你能和狗比么?” 秦慢“嗚”了聲,敢怒不敢言地邊瞟他邊小聲道:“堂堂督主,竟然還罵人?” 她聲音放得不小,故意說給他聽的。一場病還真把她膽子給病大了!雍闕尋思著女人還真是不能慣的,小小的年紀已經學會了見風漲勢!但心里頭又覺著膽子大點逗起來也好玩些。就和養貓似的,服服帖帖沒趣兒,給她壯了膽兒偶爾撓自己一下再收拾,才有意思呢。 雍闕沒去計較她的放肆行徑,揣著袖子靠在另一端:“本不想這個時候問你,但不日我們就要啟程離開惠州,所以還是來問問你。在地下千人一面可與你說了些什么,譬如為何要劫走你?” 在地宮之中,千人一面并未將秦慢帶離得很遠。原來地宮看似渾然一體,實則分為兩層,細心人多做敲打就能發覺。千人一面假扮的“逯存”趁著混亂擒住秦慢,打開機關翻身將她帶到了下方那層。他本以為拿住秦慢是手到擒來之事,但不想竟馬失前蹄!讓她拖延到了雍闕破開機關,找到他們所在。 千人一面之所以敢給雍闕下套,全然仗著是對地宮的熟悉罷了。他深知自己一旦失手下場如何,但終究是抵不住錢財誘惑。況且,現在的他不僅要擔心會在雍闕手中什么下場,更要擔心給自己地宮地圖的那人會有什么動作。 而這些不是雍闕所關心的,千人一面只是一個棋子,而現在則一成了一步廢棋。他在意的是那個給千人一面地形圖,并指使他一路引導他們入地宮的人!那人不僅善用機關,從山寨起就步步為營,足見其老謀深算! 從表象看,此人極有可能是鬼手葉卿,但一個性格古怪、避世多年的匠人突然出現于世,設計他們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從入地宮起雍闕就不斷地在思考這個問題卻沒有得到任何結果。那么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鬼手葉卿同千人一面乃至之前的任仲平,都只是真正幕后主使的一粒棋子而已。 這個局越來越大,牽扯的人越來越多,連雍闕也無法預料到會發展到何種地步。 秦慢卻注意到他話的另一半,眼珠子轉過來:“督主要回京了?” 敢情著有用的她一句也沒聽進去?雍闕冷乜著她,她抑制不住那份歡欣,躑躅片刻道:“督主既是回京,想是不會再帶我這個累贅了,也不用等我傷好。我看那惠王是個好心人,應該不會計較我多賴上兩日。督主您不必為了我耽擱行程,盡管上路就是了!” “瞧瞧,被叫了兩聲夫人就想著要管到咱家頭上了?”雍闕似笑非笑地看她,慢條斯理地給她掩好被子,“慢慢你既是如此為我考慮,我萬萬沒有丟下你不管自行回京的道理。這惠王府雖好,但到底比不得天子腳下,皇家氣象。咱大燕的京城你去過么?”他一點辯駁的機會都不給她,兀自侃侃道來,“四海拜賀,萬國來朝的景象也只有在那才能見到。到時候等你養好了傷,我帶你好生見識見識!” 方才還歡欣鼓舞的小臉霎時一白,縮縮腦袋又懨懨地躺了回去:“不了不了……我還是先把傷養好了吧。” 睡足了的精神頭過去了,整個人又沒精打采地筆挺躺在那,話都不愿意多說。 她是打定主意要和自己兜圈子了,這個丫頭實在狡黠得很。雍闕也沒指望從她嘴里套出來,心血來潮探一探口風罷了,省得一說到她的小花狗缺缺就關不住匣子,聽得他懊糟! 看她確實是沒了精神,雍闕便也不再與她逗樂,傷是真傷到了,是該好好養一養了。 聽著雍闕離去的腳步聲,過了一會秦慢睜開眼,她伸出那只完好的胳膊在枕頭下掏啊掏,掏出她的虎頭小荷包。荷包里還有她給華盟主找狗余下的賞錢,除此之外她還倒出了個拇指大小的藥瓶。 挑開木塞,秦慢倒出粒小小的圓丸,仰頭干吞了下去。數數里面,她沉重地嘆了口氣。剩下的藥已經不多,此番又受了重傷,再不回去這點藥支撐不了她多久了。 她將藥瓶連同荷包原樣塞回了枕頭下,外邊下起了雨,她一個人側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雨聲。 忽然她似乎瞧見了窗外有個模糊的人影,就那么安靜地站在外邊看著自己,她躺在那里看了一會,緩緩地挪動身子仰面躺好,再不管那個身影在窗下,在雨中站了多久。 不論多久,她都知道,什么都沒有變,什么也都變了。 ┉┉∞∞┉┉┉┉∞∞┉┉┉ 不得不說雍闕找來的大夫確然用藥如神,咸魚一樣在床上躺了兩三日,秦慢已漸漸能坐起來偶爾下床還能走動兩步。雍闕定在四月十五回京,這兩日間仍是為了惠王失蹤的王妃盡心盡力,來看秦慢的次數并不多。 他不來,秦慢樂得輕松。她恢復得很好,好得讓大夫嘖嘖稱奇:“夫人啊,是老夫看走了眼啊。原還以為您體質虛弱,此番要吃大苦頭,沒想到那么兇險的傷勢才幾日功夫您就能康健至此。奇事,真乃奇事!” 她嘿嘿一笑,不作多言。就是怕傷得不重呢,傷得越重她便好得越快。 此一日,雍闕受當地州官相邀,出門赴宴。那些官員耳目靈通的很,一早聽聞這位爺此番還帶了妻眷來,便也將秦慢一同給邀上了。 不用想,就是被雍闕給婉拒了。 臨行前他還假模假樣地來到喝著清粥的秦慢跟前:“唉,本是想著帶著你去嘗嘗水鄉風味,江南小食才接的帖子。不想接下后才想起你病著在,受不得油葷。早知便推托了他們,應付來也是麻煩。” 他輕飄飄地說完,輕飄飄地離去,氣得秦慢將筷子啪嗒拍在桌上一抹嘴,憤然道:“你們督主欺人太甚!” 這幾日喝粥喝得她已是了無生趣,她素來溫吞唯獨在兩件事上較真,一是錢、二是吃。較真前者也是為了后者能吃得舒坦。 霍安在旁憋笑憋得嘴都快歪了,將她吃干凈的碗筷麻利收羅起交給一旁侍女,再奉上清茶:“夫人,您看今兒您想找點什么事打發打發時間?” 逮到千人一面后秦慢的清白也算間歇性證實了,霍安那叫一個羞愧得無顏面對啊,伺候著秦慢也愈發上心起來。 秦慢卻問了個不相干的事兒:“逯存人找到了嗎?” 一提逯存,霍安嘴扁了三扁:“昨兒在地道深處將人找到了,被那孫子暗算了,中了暗器。好在留了一條性命下來,督主命他好生休養呢!” “哦,人活著就好。”秦慢放心地漱漱口,又問,“那千人一面還活著嗎?” “……”霍安臉抖了抖,敢情著在夫人她眼里他們就是嗜殺成性的一群人嘛……不過也是,留著那人一條狗命無非是他嘴里還能撬出些東西:“他還有好些東西沒有交代明白呢。” 秦慢嗯了聲,她坐在花廳里看看門外雨水洗過的花木,道:“我出去走走。” 霍安大驚失色:”這可萬萬不能!大夫交代了您一定要好好靜養,將氣血給補回來! “那我要吃rou……”秦慢慢吞吞道。 “……” 交代她靜養的是大夫,不讓她吃rou的是督主,在大夫和督主間霍安當然只能忍痛舍棄了大夫。 庭院里的風不大,和煦得像柔煙,掃過眉眼處皆是仲春時節的花香樹香。秦慢在霍安攙扶下走走歇歇,摸摸小花逗逗小鳥,半天她嘆了口氣:“真無趣……” 霍安:“啊?” “你說那些個大家閨秀難道天天就這么賞花賞景的虛度時光嗎?”秦慢坐在橫欄上,悵惘不已,“還是我們江湖兒女快意恩仇,來得灑脫自由。” 霍安心道,跟了督主您要是想賞花就賞花,不想賞花這天天的日子也能過得驚心動魄。 她寂寞地對著天對著水坐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千人一面關在何處?” 霍安警覺:“您想做什么?” 秦慢回答得坦然:“有些話在地宮里我還沒來得及問他,想問個明白。” “那可不……” “夫人想要去問,我陪你去問便是了。”一個人聲音橫□□兩人的對話,“看守他的人都是雍廠臣手下的人,想是廠臣也是放心的。” 他一句話就將霍安剩下所有的話堵住了,何況在看清來者后霍安更沒什么好說的了。 文竹叢間立著的可不是海惠王蕭翎嗎? ☆、第33章 【叁叁】故人 海惠王開口作陪,且又在人家地盤,霍安一個小小內監哪有拒絕的道理。換做是雍闕本人在場,也要給三分薄面。 艷陽高照,秦慢身著單薄春裳,而蕭翎卻依舊是一襲毛皮大氅,她呀地連忙起身行了一禮:“王爺……” 蕭翎淡淡應了聲,看了她一眼,轉而對霍安道:“晨間春風料峭,你家夫人身子又未大好,還不取件外裳來擋擋風頭。” 霍安一想,哎呦是啊,光顧著見她活蹦亂跳險些忘了還有傷在身:“是奴才的疏漏,夫人等一等,奴才馬上就給您送過來。” 秦慢看他一溜煙地小跑離去,風搖起竹枝颯颯作響,池子里錦鯉們結伴爭簇游得歡快,她望著出神,蕭翎也沒說話,過了一會她像才回過神來慢吞吞道:“王爺有話與在下說?” 蕭翎看著那張全然陌生的面孔恍惚了一下,聽著她自稱在下淡淡一笑:“如果夫人不介意的話,你我以同輩相稱,大不必如此拘束。” 她訥訥應是,想是身為一個江湖小鱉不曾與這么尊貴的人物打過交道,蕭翎讓她不拘束而她處處顯得束手束腳。他心里暗中嘆氣,與他比起來,東廠出身的雍闕顯然更叫人望而生畏些。 “你傷好些了嗎?”蕭翎的口吻雖淡,可其中關切之意卻是明顯。 秦慢點點頭:“好多了……” 兩三天的功夫就能下床走動,恢復之快倒是叫他意外。他說陪秦慢去看千人一面,當真帶著她邊走邊說:“這幾日忙著春祭,沒得空去看你,聽府中管事說你胃口不大好,進的不多?” 她低著頭,鞋尖碾了碾石縫里冒出的嫩芽:“勞王爺掛心,傷才好,大夫叮囑少食多餐,飲用清淡。” 她的唯唯諾諾讓他默了一默,狹細幽徑上只余他兩人,靜得像一幅畫。蕭翎循著地面上交疊在一起的影子看向身側蒼白平淡的那張臉:“秦姑娘,我有位故人與你很相像。” 他說得直白而又毫無防備,秦慢卻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她也看著地上的影子,慢慢抬起頭來,濃淡春光落在她眼角化作一閃即逝的悵惘,她微微一笑:“以我的年紀與王爺的故人相差很多吧。” 誠然,以秦慢的相貌至多十五六,而蕭翎與雍闕年紀相仿,三十不足二十有余。此次也是看著快至而立之年,族中人催他完婚才將蜀中柳家小姐接到惠州來,孰料一著不慎事態衍變至此。時值今日,柳家小姐芳蹤未明,再不找到唯恐西南會生變故,這也是蕭翎近日忙碌所在。 他緘默不語,秦慢踢起個石子,歪著脖道:“我與王爺的故人生得相像?” 蕭翎深深看了她一眼,輕輕擺首:“大不相同。” 秦慢哦了一聲,非常肯定地點頭:“那她一定生得很好看。” 蕭翎為她的勇于自嘲莞爾一笑,其實就如秦慢所言,無論年紀還是相貌,甚至是性格,這兩人之間都是天差地別。可不知為何,他第一眼看到秦慢時就莫名有種熟悉感,或許是那人香逝而去時的年紀與秦慢相仿,又或許是那人忌日快到引得他追思。 往昔回憶蕭翎極少與人提起,一旦勾起猶如洪水開閘:“我與她見得次數并不多,不過她傳承她的母親容貌,生了一張鮮有人及的好面容。”說著下意識看了看秦慢,“你兩容貌各有千秋,你更似外邦女子些。” 秦慢馬上擺出一副“你不要安慰我”的神情來,蕭翎又禁不住笑了起來:“可是她脾氣比你卻是差了太多,因為是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所以養成副目空一切、驕縱至極的性子來。從小又修習了一身好武功,人人都怕她不敢招惹她,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別人若要欺負了她非得千倍百倍地還回去。” 十三年過去了,蕭翎以為自己已經將那人忘得干凈,可沒想到提起時旁枝末節、細細碎碎關于她的一切都立時涌現在眼前。 秦慢聽得認真:“王爺很喜歡她嗎?”她眨了眨眼睛,“她……是王妃嗎?” 喜歡嗎?蕭翎想過很多遍這個問題,然而答案都是不確定。那是彼此都是懵懵懂懂的年紀,見面次數寥寥,她給他的所有印象就是灼灼烈陽般讓人不敢直視的一個小姑娘。若是生做男兒身,怕是大燕境內的許多青年才俊都比不上。 自幼病弱的蕭翎對她更多的是艷羨,因為她能習武練劍,因為她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管后面的禍能闖多大,更因為她活著就是一種睥睨眾生的昂揚風采。 他沒有回答秦慢的問題,而是以一種辨不出悲喜的語氣喃喃道:“可惜,她死了。” “啊……”秦慢輕輕地一聲驚呼,面帶抱歉道,“對不起,對不起……” 蕭翎溫柔一笑:“無事,已經過去多年了。” 往事提起總令人傷懷,默然走了一段,蕭翎收斂好了情緒,將話題打開:“你與……雍闕他……” 問到一半他自覺不妥,他是覺得秦慢大好年華嫁給一個宦官為免可惜,哪怕這個宦官位高權重,只手遮天。但說到底這畢竟是別人家的私房事,他很快截斷了自己的話:“無事,是我冒犯了。” 秦慢愣頭愣腦,根本沒領悟到他話中的惋惜之意,想了想:“其實……督主人蠻好的。” 蕭翎語塞,不知該如何回話。雍闕人好??這讓喪命在他手下的多少亡魂如何瞑目哪,況且自古女子嫁給宦官做對食的哪有幾個好下場。白日看著光鮮,到了夜里…… 他看著她認真而無辜的神情,心里頭微微嘆氣。雍闕人在他府中,誰都知道東廠耳目眾多,一些話他作為一個局外人委實不好開口,只好道:“婚姻乃一生大事,你……好生斟酌。” 秦慢心道,她與雍闕就是扮個花臉打個戲臺,有什么好斟酌的。 蕭翎走在她前面,縱然披著厚重的氅衣猶是病骨支離,弱不禁風。秦慢看著他的背影:“嗯,謝謝蕭……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