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雍闕也看了一眼白蟒,笑了一笑,可是笑容極淡,探手摸了摸蟒首:“我剛入東廠有次外出辦差,落了賊人圈套,倉皇間掉了山澗,幾天幾夜不能動彈。快餓死的時候,它爬了過來,我就伸手抓了它狠狠咬下一口血rou。它自是惱怒,纏著尾巴就要絞死我,卻不知為何在我快咽氣時松了尾巴。可能那時候它剛蛻完皮沒多大力氣,也可能覺著殺一個快死的人沒多大意思,總之它放了我一命。” 秦慢安靜聽完后,半天長長嘆息一聲:“活著都不容易。” 一個年紀輕輕,大好年華正開始的姑娘發出這聲感喟讓雍闕好笑,他也覺得自己好笑,大概真的是鬼迷心竅,也不知道為什么就與她說了這么多。 秦慢感喟歸感喟,卻仍不敢觸碰白蟒,并手并腳地縮在凳子上:“督主是從老樹下的山崖處攀爬上來的?” 她一問把雍闕的神思重新扯回了山匪一案上,他靜了靜心,大致理了理情緒:“嗯,那處雖是懸崖,但相較而言,表面崎嶇,落腳點多。錦衣衛中不乏善于攀爬的好手。” 秦慢點點頭,那時候她坐在樹下看過,也覺得那是除了主路以外唯一的突破點,他與惠王兩方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聲東擊西,配合得天衣無縫:“督主英明。” 他不以為意道:“這種漂亮話咱家聽了不下千百遍不說也罷,之前你確實親眼有不少婦孺帶著孩子在其中居家生活?” “是。”秦慢點頭。 “奇哉怪哉……”雍闕撫摸著腰間佛牌,“那你可曾見過其他道路通往山下?” 秦慢搖頭,然后道:“就算有,他們也不會讓我看見的。” “這次的事你怎么看?”雍闕冷不防道,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他們抓你只是為了替代惠王妃,可是假冒的王妃早晚會穿幫,這群山匪為何會多此一舉地抓你去呢?” 秦慢愣了愣,喃喃反問道:“是啊,為什么呢?” 她咬著唇,神色迷惑中又有絲煩惱,不似演戲作假,看來是真不知情。雍闕手搭在膝頭,若有所思道:“人不會憑空消失,除非山上有另外一條不為人知的密道,既然地上搜不到……” “那一定就在山中了,”秦慢接口,“準確說是在山體中打了一條隧道。” “江南山脈不比北方,土質疏松,巖層單薄,若大耗人力物力與時間,打出一條通道來并非不可能之事。”雍闕順著她說下去,“只是,有這個本事的人當世可不多見,尤其是在此地……” 秦慢張了張嘴巴;“督主是說惠……” “噓……”冰冷的手指又一次按住了秦慢的嘴唇,眼中微芒閃了閃,“咱家可什么也沒說。” “哦!”秦慢使勁點了下頭,然后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舔發干的唇…… “……”雍闕驀地一僵。 意識到自己舔到了什么的秦慢也是一驚,還沒慌忙道歉,雍闕已倏然縮回手去,負手起身冷冷道:“趁著時辰尚暫且休憩一會,明兒一早事兒不少。” 言罷當即拂袖而去,秦慢想到了什么連忙喊道:“督主,任仲平可有下落了?” 雍闕稍一駐足,頭也不回道:“你說那個醫圣?” 秦慢點頭:“他也算是我的朋友,我有點兒擔心他的安危。” “他的下落我派人去打聽了,周圍村民說是曾經見過一輛裝飾不菲的馬車停留在附近,但是沒見過車上的人。”雍闕語調平冷,“對方抓他去定是看上了他醫術,既然有求于他,想必也不會太過為難他。” 最后一個字落定,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門外,白蟒看看,耷拉著尾巴也自行跟了過去。 雖是只言片語,但秦慢仍是得了不少安慰,她摸摸自己嘴唇,自言自語道:“督主抹的是橘花味的香膏?” 走至亭橋上,雍闕耳根后那一點紅已經被夜風吹散,他素來不喜人觸碰,更遑論行走大內最忌諱與妃嬪不清不楚。他的師父就是腦子不清楚,與先帝貴妃牽連不清才落得身敗名裂慘死的下場。雖說東廠的人也沒什么好名聲就是了,但前車之鑒歷歷在目,他時時提醒自己切勿為女色所惑。 或許正因如此,方才一剎才險些有點失態。但也緊緊是一瞬間的失態,他望著遠近處巧奪天工的山石亭閣,江南景色到底與北方大不相同。比不上帝都雄厚恢弘的天家氣派,但小橋流水,假山卵石倒也別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清秀氣質,叫人放松了在皇城里時時繃緊的那根弦。 新帝初初嘗到大權在握的滋味,看樣子一時半會是舍不得召他回京去了,叫他看住惠王? 笑話,惠王一家子在這兒盤踞多年,新皇帝暫時也沒那打算和能力削藩,難不成是叫他看一輩子在這! 雍闕閉目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看來這京城是回也回,不回也得回了,幸而批紅大權尚在他手中,西廠的人做不得多大妖。 ┉┉∞∞┉┉┉┉∞∞┉┉┉ 得了雍闕昨夜一句話,秦慢一宿沒敢怎么沉睡。抱著枕頭靠在榻上半夢半醒地瞇了兩個時辰,霍安風風火火沖了進來,看著她的邋遢模樣哎喲叫了聲祖宗,將人扯了下來,壓到水盆邊,邊擼起袖子幫她擦臉,邊抱怨:“姑娘,昨兒奴才不是給您把水打好了嗎?也不知道給自己洗洗,瞧您這模樣,怎么還和從土里爬出來似的!” 秦慢從他手中奪過布巾,神志不清地在臉上擦著,呵欠連天:“昨夜督主來了后說了好一會的話,等他走了水都涼了。” 霍安的神情瞬間變了個樣,賊兮兮地湊過來:“昨夜督主只和你說了話?” 秦慢唔了聲:“還叫他的蛇嚇了我一遭。” “還有呢?”霍安捉急地追問。 還有……秦慢想起自己舔在嘴上的橘花味,想了想決定不說,將布巾一摔:“沒了!” 霍安閉眼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朽木不可雕也!朽木不可雕也!” 秦慢不傻,霍安的意思她多少聽出來一點,她奇怪,就算雍闕貴為提督東廠,歸根究底那也是個太監啊,還能和她有點什么事兒呢。 她撇撇嘴,霍安的嘮叨從來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慢騰騰走到木架前木了一木:“我的衣裳呢?” “這就是您的衣裳啊!”霍安將一件件織錦綢緞取下,“花色料子都是督主親自挑的!去年年末新貢上來的,百十金一匹的緞子,宮里也就皇后貴妃幾位娘娘有。姑娘啊,督主可是對你花了大心思的,您可識識好吧!” 秦慢看著華美衣裙愁眉苦臉道:“這不太合適吧……” 霍安梗起脖子,和只驕傲的小孔雀一樣:“單憑督主的身份,除了龍袍鳳裳您穿什么都合適!” “……”東廠的人還真是囂張的很哪,秦慢自知胳膊拗不過大腿,何況演戲要演全套,她認命地由霍安服侍著將衣裳一層層套上。 “真別說……”霍安嘖嘖稱奇地打量她,“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此話真不假。好人配好裳,姑娘這一打扮,比皇城里那些個世家閨秀小姐不遑多讓啊。” 秦慢看著鏡中的自己,良久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地嘆了口氣。 “還沒弄好?”門外響起微微不耐煩的聲音。 ☆、第21章 【貳壹】密道 “呀,督主?”里間兩人皆嚇了一跳,霍安手忙腳亂地將秦慢給整飭好,連拉帶拖地將人給拽到門邊上,細聲叮囑,“腦子靈活些,撿點督主愛聽的說,別沒事杵在那兒像個木頭似的,知道沒?” 相處了一段時間,霍安儼然成了秦慢的自家人,忠心耿耿的不二心腹。沒哪個奴才不想著自家主子好的,秦慢心實沒開竅,他自覺負有提點點撥她的義務。 秦慢低頭踢了踢腳尖,答了個:“哦~” 然后人就被霍安給推了出去,她心想著督主他老人家愛聽什么話呢。好像每一次與雍闕對話,結果往往是不盡如人意。 晨間云彩被朝陽涂抹得嫣紅,東邊一片祥云升騰,檐下一樹西府海棠嬌顏初開,沾著夜里凝成的露水,清新可人。雍闕恰是立于海棠之前,一手搭在臂彎里,一手拿著根銀匙逗弄籠中鳥雀。 他仍是身著昨夜銀袍,只不過一頭醉墨烏絲僅用一根長簪松松挽著,簪頭刻著朵半開青蓮,仿佛是個剛踏著清風雨露而來的方外道長。他聽見了響動,但沒回頭,撥撥鳥食:“昨夜沒睡好,起得這樣晚?” 口氣淡淡的,不像責問,更像是隨口一句招呼 霍安縮在門后,使勁捅了捅秦慢的腰,她扁扁嘴:“督主,早。” 雍闕嗯了聲,擱下銀勺,回首時眼角挑了挑,略作一打量,無多驚艷:“唔,這倒像是個正常姑娘家了。” 他眼光挑剔至極,嘴里一向難出好聽的詞兒,得這一句已算是不錯的夸贊。秦慢苦惱于層層衣裳的束縛之中,她睡得又不太好,因而興致并不多高,悶悶地點點頭:“哦……” 既然戲開了頭,便再沒有不演下去的道理。雍闕的舉動向來代表著皇帝的天意,朝局的風向,哪怕府中出了這么大的事,剿滅山匪的隔日惠王府仍是一早便隆重得擺下一桌酒宴招待這位權傾朝野的宦臣與他的內眷。 “阿瑜生死不明,本王急于尋她,慢待督主與夫人了。”惠王蕭翎端起酒杯,一夜幾乎沒睡使得他臉上灰敗之色愈發明顯,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督主與夫人既然來了惠州便是我惠王府的貴客,但凡有所需盡管紛飛下來便是。” 雍闕連忙起身拱手舉酒:“王爺厚愛,微臣惶恐。” 從昨天白日到現在秦慢總共就吃了一個黑面饅頭,此刻對著一桌佳肴珍饈她餓得是百爪撓心,木木地等著寒暄完開席時突然腳尖痛得鉆心。她一吸氣醒過神,上座的惠王正投來探尋的眼神,身側的雍闕仍是筆挺地站著,她眨眨眼反應過來慌慌張張地隨雍闕站了起來,有模有樣地學著雍闕雙手奉盞:“多謝王爺招待。” 蕭翎望了她一眼,笑得無奈又抱歉:“昨夜勞累夫人,今日本不該叨擾夫人,只是……” 雍闕正色凜聲道“王妃尚不知安危,臣怎能安然高枕?王爺且寬心,事已發生臣自當傾盡全力尋找王妃下落。” “那就多謝督主了,多謝。” 秦慢看看蕭翎又看看雍闕,再看看自己手中金杯,猶豫片刻慢慢地呷了一小口,辛辣的酒味頓時嗆得她淚花直飛,引得那兩人側目過來。 雍闕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她的背,搖頭對著惠王笑嘆道:“鄙內從來不勝酒力,在王爺面前失儀了。” 才站起的蕭翎看著秦慢又慢慢地坐了回去,半晌他笑了笑:“女子難免酒量淺薄,不能沾酒還是別沾了,傷了身子就不好了。” 說是酒宴,然而蕭翎精神委實不濟,坐了沒一會雍闕見他神容倦怠,主動提出請他先行休憩:“王妃之事便交給臣打理,必給王爺一個交代。” 事到臨頭,這趟渾水已經淌了大半,索性淌到底,也不枉他費了諸多功夫只為賣海惠王他一個人情。 蕭翎心有余而實力不足,再三致了歉,方在仆從簇擁之下退了席,行前他在秦慢面前頓了頓足,溫聲道:“待會我讓府中郎中送些解酒湯水來,喝了也好受些。” 秦慢還沒回個禮道聲謝,惠王已在侍從攙扶下巍巍而去。 雍闕也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本該是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一方豪雄,卻早早的顯了天年不足的敗像。莫非真如世人所說慧極必傷,情深不壽?他心道著,又自行哂笑著搖搖頭,江湖也罷天家也罷,最信不得就是一個情字。海惠王長居江南,而他的未婚妻卻遠在千里之外的西南蜀中,兩人自定親以來未曾見過數面,哪來的情深又哪的不壽? 都是戲碼套路按本演,人心隔肚皮各懷各的鬼胎,惠王是,他們也是。 散了席,雍闕攏攏袖口道:“昨兒折騰得不早,今兒放你一天閑,不必再跟著我。” 秦慢卻沒走,腳尖蹭蹭地:“督主可是要再上山去探一探那山寨?” 腦子轉得倒快!雍闕瞥了她一眼:“怎么著,你也想去?” 秦慢眼巴巴地點點頭。 雍闕沉吟著不說話,秦慢在旁等得望眼欲穿,半晌他勉為其難地點頭同意:“既然你求著咱家了,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他瞧了眼她身上的累贅華服,心里了然,“去吧,換身輕便衣裳,帶上霍安,過一刻到王府西門候著。” “哎!好嘞!”她答得干脆。 他看著秦慢歡喜地離去,腳步也比往常烏龜似的磨蹭輕快上了許多,方才蕭翎離席前的那句話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呢? ┉┉∞∞┉┉┉┉∞∞┉┉┉ 青陽縣離惠州城并不多遠,十來里的腳程,若是騎馬不一會兒就到了。帶上秦慢的馬車慢是慢些,但也在晌午時分雍闕諸人又踏著原路回到了山寨中。寨門前陷阱里的毒蛇已經被清理干凈,埋伏的刀劍仍是森森地插著,折射著刺眼的陽光,像一塊塊冰冷的墓碑。 寨子里已人去樓空,連秦慢喂的那幾只雞仔都不見蹤影,消失得干干凈凈,秦慢找了一圈沒看見它們,喃喃道:“看來是早有準備。” “早有準備什么?”雍闕問。 她指了指空蕩蕩的稻谷場:“那兒我曾經喂了幾只雞。” “……”逯存等人目光怪異,還是霍安與她混得熟點膽子大些,附和道,“是啊,姑娘是在這喂過雞,還抱過狗摸過羊呢,那……又如何?” 其他人不明白,雍闕是立時明白了,連雞狗等物都有時間帶走,顯見地對方是有條不紊地撤離,甚至可能那些個婦孺孩童都是根本不是寨中匪徒的家眷,只不過是掩人耳目、迷惑人的煙霧罷了。 從惠王妃被劫再到秦慢被抓,最后到匪寨被剿,這都是對方設下的一個局,針對的與其說是惠王,不如說是雍闕他。 現在人家大大方方地告訴你,我就是引你入局,是入還是不入?雍闕其實沒想過去選擇,惠王妃一定要找,而這里是唯一的線索,哪怕前方刀山火海也只有闖一闖才知曉生死成敗。 秦慢顯然與他想到了一起,她吮了吮唇:“督主,要不我們再從長計議?” 雍闕負手瞧瞧天色:“來都來了,若不找出點蛛絲馬跡,咱家如何向惠王交代?”他斜睨,“怎么著,你怕了?” 她毫不掩飾地嗟嘆道:“我不僅怕蛇,還特別怕死。” 他安慰得輕描淡寫,毫無誠意:“生死有命,看開點。” “嗚……” 偌大個匪寨被錦衣衛翻了個底朝天,連米缸盆地之類的地方都給掀開一一搜尋了遍,同前晚的結果一樣,毫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