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她仰著小臉,臉上的神情與語氣一般真摯無二:“我看大俠也過得捉襟見肘并不寬裕,不如我兩一同前往武林盟在襄陽城中的三法堂,接了長空令攜手完成,共分報酬。” 喲呵!這小丫頭算盤打得不錯嘛,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一出來就想著□□傍身。如果換做其他事他或許有那么幾分閑心摻和摻和,但這武林盟的事嘛…… 他兩手往袖中一插,搖頭嘆氣道:“長空令這種麻煩東西,不去不去~緣盡緣散皆有時,自此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秦meimei哎我們有緣再見嘍!” 失去一個武功不凡的同伴自然可惜,秦慢嘗試著又挽留了一番,但丐幫大俠主意已定,她也只好依依惜別地目送他離去。 眼見邋遢不羈的身影混入襄陽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秦慢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總算是走了……” 午后日頭正好,擺脫牢獄之災的秦慢在州衙門口站了片刻,遂背起她的小包袱慢騰騰地擠入人中,絲毫沒有發覺身后不動聲色地跟上了幾個人影。她重新回到三日前出事的街市附近,這一次她沒有去面館,而是挑了一個粥鋪,花了八文錢點了一碗白粥,配了一碟附贈的小菜吃得津津有味。擱下飯碗時她尤不滿足地舔舔唇,捏了捏錢袋忍痛不已地又要了塊燒餅。 吮去手指上最后一粒芝麻后她打了個飽嗝,方摸摸胃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她站了起來,同時粥鋪某個角落里的幾人見狀也站了起來,她拎起包袱泰然自若地往粥鋪門口走去,那幾人剛想隨行而去,突然其中一人攔住了他人:“等等。” “怎么了?” “有蠅頭!” 蠅頭是道上的暗語,代指朝中鷹犬。驚言堂等人心中暗驚,稍作環視,果見面館之中有一兩人與他們一樣視線不離秦慢片刻。驚言堂扎根襄陽,衙門里的人不說多熱絡,多少也會眼熟,多看兩眼,便識出那二人正是在襄陽郡中當值的捕快。 “這丫頭究竟是個什么來歷?”驚言堂堂主眼睜睜瞧著秦慢大搖大擺地走出面館,牙根緊咬,掌心磨著桌面恨不得一掌將其拍個粉碎,“居然能使得官家人暗中保護?” 他本以為一個初入江湖的黃毛丫頭,哪怕身邊跟著個出手不凡的乞丐,憑著他們驚言堂在襄陽的勢力,拿捏他們不在鼓掌之中?更何況兩人自出獄后就分道揚鑣,可又孰能料到衙門里的人插手其中,眼看煮熟的鴨子飛了,怎不令他怒火中燒! 若是秦慢得知驚言堂堂主此刻悲憤交加的心情,一定會忙不迭地疾呼冤枉啊冤枉! 可惜對出了大牢身后就尾隨了兩路人馬這件事她一無所知,吃飽喝足后她在街頭轉悠了一圈,問了四五個人,好容易打聽到了于陽鏢局的大致位置,慢吞吞地在日落西山之前叩響了那扇掉了半邊漆的木門。 無人應門,秦慢往后退了兩步,看看上方落魄到失了顏色的牌匾——“于陽鏢局”,沒找錯呀。 她耐心地拉起銅環又敲了三下,這一次過了小片刻,終于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沒瞅見人。秦慢愣了愣,低頭,一張圓得和與于遲有幾分相似的胖臉蛋映入眼簾,粗聲粗氣問道:“你找誰?” 秦慢彎下腰來,兩人平視了一會,她微微一笑:“我是來托鏢的。” …… “秦、秦妹子??”端著面粉的于遲乍然看見跨入小院內的秦慢先是一愣,后又是一喜,跟著眉頭一蹙急急問道,“妹子,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秦慢搖搖頭又點點頭,鄭重其事地將來意重復了一遍:“于兄,我是來托鏢的。” “托鏢??”于遲詫然看著在小小堂屋里安然坐下的秦慢,他搓搓掌心沒擦凈的面粉,略有些局促道,“什么鏢?”他問完馬上覺得不妥,習慣性地撓了撓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家單薄到簡陋的門面,躑躅一番道,“妹子,大哥不瞞你,如果些無足輕重的貨物大哥能幫你送到一定送到。但要是些稀罕事物,哥建議你還是找家大點的鏢行,人面廣臉頭熟武師底子也厚……” 話說到這份上,于遲已經可以說十分坦率,從外頭門面來看,這家名為于陽的鏢行說好聽點是鏢局,真要與那些廣開分會、名聲響當的大鏢局相比,至多算是跑腿打雜不入流的搭伙營生罷了。 對方能坦誠相告將家底交代清楚,秦慢亦是為之動容,于是她也如實相告:“于兄所言不假,但是……”她頓了頓,說了一個讓人無法不信服的理由,“沒錢。” “……” 一個洗得發白的包袱,一身棉麻衣裳,半朵簪花沒有,灰撲撲的小臉,秦慢從頭到尾都力證了她所說的話——她真的很窮。 屋中一時沉默,俄而于遲突然拍腿哈哈哈大笑:“秦妹子果然也是個不遮不掩的爽快人!說吧!只要哥能幫得上,一定效勞!” 秦慢抿抿嘴角,慢騰騰地吐字道:“我想請于兄你,協助我一同去找武林盟主的那條狗。” 她下的鏢,不是物鏢,而是人鏢,標的物就是她自己。 于遲爽朗的笑聲戛然而止。 ┉┉∞∞┉┉┉┉∞∞┉┉┉ 找一條狗,委實不算一件難事,甚至不能算得上一件正經事。但找武林盟主丟的狗,不是事的事兒都成了一件宛如泰山般沉重的事。 于遲站在襄陽城中武林盟的三法堂外時神情便宛如泰山壓頂似的沉重,他再三確認:“秦妹子,你真要接下長空令?” “嗯。”秦慢點點頭,走上臺階,門未關,兩旁有勁裝少年駐守,一見她來厲聲叱問:“來者何人!” “秦慢,于遲。” “所為何事!” “找狗。”秦慢答得坦然自若。 一炷香后,她與于遲坐在了去武林第一世家華家的馬車之中,她的手中正握著三法堂中獲得的長空令。自上車后她一直緘默不語,偶爾摩挲著紙張,落在于遲眼中只當她心生悔意,忙低聲道:“妹子!這手印咱還沒按,武林盟主咱們也沒見,反悔還來得及!”因為緊張,他聲音慌得凌亂,重重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不是為兄膽小怕事,只是你年紀輕輕,前途才啟,犯不著為了一條狗……”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打斷了他:“于兄錯意了,我只是生平從沒見過如此多的銀兩……想想,有點激動罷了。” 長空令上清清楚楚寫著報酬——五百兩紋銀。 這錢如果只是用來找一條狗,那已經是綽綽有余;但如果對一道長空令的分量來說,為免又有些兒戲。 于遲怔住了,秦慢說的話像是開玩笑,可她的神情卻完全沒有一點玩笑之色,仿佛真是為了那一筆不知道能不能拿到手的報酬而心情激昂難以平復。他是個老實人,雖然眼前這個小姑娘總是語出驚人,驚了他好幾次無言以對,但仍然撓撓頭一笑:“是啊,五百兩確實夠哥我花一輩子了!” 華府山莊坐落在襄陽城東郊一帶,蒼蒼松柏間千檐百宇,畫棟雕梁,未至府邸門前已見一數丈的太湖石上,極盡狂放不羈地書了一個:華。據傳,是這一任武林盟主華肅青親筆所書,由鬼手葉之秋雕琢完成。 武林第一世家,當是如此。 馬車沿著護城河又走了小半截的路,等秦慢他們下車時已是華燈初上,山莊外卻是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熱鬧非凡。 秦慢笨拙地爬下馬車,一看著架勢,喃喃道:“這么多人來找狗啊……” 此言一出,登時引得周圍人紛紛側目。 ☆、第5章 【伍】初逢 彩燭高照,燈華流轉,走動不息的衣香鬢影間飄來竊竊私語: “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哪來的,還坐著華家的馬車?”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華家當大,多少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伸長了手想攀上去呢。” “也是華盟主他老人家心軟人善,見誰都是好好好。” 于遲一七尺高的堂堂男兒被說得面紅耳赤,又惱又羞,正欲上前論理,秦慢突然高高的“哎”了一聲,他下意識回頭:“怎么?” 秦慢一手托著包袱,一手揉揉眼,仔細往絡繹不絕進入華氏山莊的人影立瞧了瞧,半天才猶豫道:“又不太像。” “什么不太像?”惱到中途陡然被她叫住的于遲滿心茫然。 秦慢微微嘆氣:“方才我像是見了個熟人,但是……又不太像我所認識的那個人。” “呃……”按理說他鄉遇故知理應欣喜,可秦慢的神情又看不出多少欣喜,于遲實在想不出什么話來接她。只是一來二去間,他倒是將方才言語間蔑視他們的兩人忘了個干凈。 在山莊門口暫佇沒多久,從來往對話間秦慢他們總算弄明白,今夜是華家老夫人的八十大壽,前來的賓客皆是接了帖子前來賀壽的,也難怪別人會將他們當做趨炎附勢眼巴巴跑來套近乎的窮親戚。 若是能做武林盟主的窮親戚,秦慢心想,闖蕩江湖,路遇豪強,互報家門之時能響亮亮地吆喝上一聲“武林盟主是我大伯的二姑媽的三舅子”,那也是不錯的呀~ 不得不說華家不愧是目前武林第一世家,待客之道極盡周全,秦慢兩人到了沒多久,一個二十上下的錦衣青年匆匆而至,遠遠的就是拱手一禮,將兩人引入山莊,嘴上滿是歉意:“抱歉!抱歉!今日恰逢鄙府開門迎客行宴,人手委實不夠,怠慢二位,敬請見諒見諒!” 秦慢默了一默,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是掙扎了一下后還是小聲道:“那個,對不住啊,我們不知道貴府太夫人壽誕,沒有備禮……”她小聲小氣地說著,仿佛真是因為沒有帶壽禮而來羞愧不已,連帶著于遲也手腳局促起來。 青年愣了一愣,噗嗤笑出了聲,這才將燈下灰撲撲一團似的小姑娘打量清楚。 十五六歲的個子,面容看上去似乎更稚嫩些,尤其當她一開口說話,慢聲慢氣的,生怕嚇著什么似的。仔細一聽,能發覺她吐息浮弱,后力不足,腳步聲也不若一般習武人或是章法有綱或是輕盈敏捷……再看于遲,一看打小練得就是外家功夫,基礎扎實但難有大成。 這么一對反差極大、實力也不多雄厚的組合,貿然接了長空令,真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不過這兩人倒不似jian猾狡黠之輩,青年聽出秦慢語中歉意,謙和道:“有此心意已是最好,我替老夫人多謝二位。況且接下長空令,便是我華府座上貴賓,何須備禮。”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秦慢心中感喟,不由抿起嘴角也回了他一個微笑。視線略略在他下顎處停了停,隨即自然而然地挪開。 說話間穿廊過巷,他已將秦慢兩人領到一處較為偏僻的院落,位于主院西南,隱約能聽到婉轉而來的絲竹聲。 “今夜本該由盟主接見二位商榷要事,但著實不巧,二位先在此歇息,待會有人接引你們赴宴,也算是給兩位接風洗塵。”青年彬彬有禮地站在門口屏風處,院落呈口子型,左右房屋兩小間,中有大房一間。剛才他已將左邊兩間指給了秦慢他們,“一切事宜,容明日盟主親自與你們詳談。在下尚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哎……”秦慢又小小地哎了一聲,這回站住的不僅是于遲,還有才踏出去一步的青年,“秦姑娘還有事?” 她吸吸鼻子:“說了那么多,還未問公子貴姓啊?” 青年了然一笑:“是我疏漏,鄙姓華,單名一個復。” “哦……那華公子再見。” “告辭。” 華復走后,于遲聽見秦慢若有若無地念了聲:“復?不復?不復……嘿,真挺像的。” 像什么,于遲想問,卻見秦慢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不勝疲倦地憨聲與他道:“于兄,我小睡一會,待會有人來接我們記得叫我。” 于遲哦哦哦地連聲應道,等他自個兒入了屋,將行李稍作收拾坐下后他看著桌上精致的茶盞燭臺,忽然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夢。今天下午之前他還只是一家快要破敗到關門大吉的小小鏢局的武師,為生計奔波發愁,而現在他坐在名滿天下江湖第一世家的客房之中,待會還要去赴華老夫人的壽宴,明日武林盟主會親自接見他。 這一切,對一個江湖中無名小卒來說,豈不是宛如一場夢境。他掌心微微發燙,半是因為緊張半是期待,不禁就想起隔壁帶著自己接下長空令,來到此處的秦慢,她此刻是不是也與自己一樣心情激昂呢? 秦慢在做什么呢? 她什么也沒做。就如她所說一樣,開門,進房,放下包裹,找到床,確定錢袋安置在胸前,然后倒頭呼呼大睡。一直睡到于遲帶著人砰砰砰敲了三遍門,她才繾綣不舍地與周公惜別,姍姍醒來。爬起身的一剎那,后腦一扎,噗咚她又倒了回去…… 于遲剛要敲第四遍門時,秦慢終于沒精打采地拉開了門:“好困……” 于遲尷尬地放下拳頭:“秦妹子……那個,但是華府的人來了。” “嗯,來了。”依舊是那身衣裳的秦慢絲毫沒有梳洗打扮的兆頭,就那么穿著來時的棉麻衣裳,跟著嘴角抽搐的華府家丁拖拖拉拉地出了院。 華府之大,令切身體驗的秦慢嘆為觀止。游廊回柱參差相間,五步一亭,十步一閣,處處張燈結彩,看得于遲眼花繚亂,走得秦慢她心力交瘁。有錢燒得慌也是種病啊……秦慢在心里念念叨叨,倏爾她頓了頓腳步,視線穿過從廊檐下垂落的福壽簾上,在某處定了定。 池水的另一端,山石堆砌,粼粼水波與河燈交映成輝,虛迷的光線仿佛籠罩起了另外一個世界。不過剎那,什么也沒看到的秦慢砸吧下嘴,錯覺吧……甩甩酸痛的腳,她繼續慢吞吞地和烏龜一樣吭哧吭哧地趕向于遲那端。 ┉┉∞∞┉┉┉┉∞∞┉┉┉ 華復說秦慢她們是貴客,其實也只是言辭間的恭維抬舉罷了,以他們的身份哪里比得上叱咤江湖的武林高手與各大世家。可即便坐在不為人注目的角落里也足夠于遲興奮地看著各色人馬走馬觀花似的從他面前而過,他難掩激動之情地與秦慢時時詳解:那誰誰誰是南宮世家的大公子,一身絕學師武圣;那誰誰誰是劍圣門下的親傳弟子,一柄赤宵劍斬過多少惡人首級…… 秦慢嗯嗯嗯地應著,筷子飛速閃過。 于遲說了半天,發現面前席上大半碗碟已空,秦慢打了個飽嗝,伸著個懶腰:“吃飽喝足若再有一張軟榻,可謂人生幸事啊!” “……”于遲欲哭無淚,我說姑奶奶您才睡醒沒多久好么。 這一場與他們殊不相關的壽宴持續了近一個時辰,在秦慢快在位上打瞌睡時,席間忽然起了陣sao動,將她從半睡半醒間驚醒。才睜開眼,只見一群人簇擁著個須發半白的中年人從她面前疾走而過。 那人一雙鐵眉斜飛入鬢,面如堅鐵,身如巍巍磐山,足下虎虎生風,面容冷削令人望而生畏,不是武林盟主華肅青,又是誰。 秦慢發呆,壽宴進行到這基本快結束了,理應由華肅青致辭感謝眾位英豪賞光赴宴,而此刻匆忙而去……她望著華肅青燈人的背影,拈著筷子敲了敲碗,出了什么大事兒? 至宴散,華肅青都沒有再出現在眾人眼前,無人招呼的秦慢與于遲很自覺地順著來時記憶原路返回。說來慚愧,年長秦慢許多歲的于遲竟然還沒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眼光伶俐,跟著她熟門熟路地回了院落,他已是敬佩不已:“秦妹子,你這腦子可是比那圖上的畫還管用啊!” 她仍是語聲憨憨,赧顏道:“無他,唯手熟耳。” 于遲一愣,熟?卻見秦慢面容平淡,應是玩笑話吧……他撓著頭,進了院又是一愣。原本只有兩人居住的小院里又多出了第三人,不,還有第四人。 那兩人顯然也是剛赴完宴回來,高的那人見了秦慢他們眼神十分冷淡,一聲招呼也不打就進了屋,略矮些的脾氣溫和些,朝著他們點點頭:“點蒼派柳五。” 秦慢不驚不慌,長空令又不止僅限一人接下,誰先完成誰拿報酬,亦是同樣點點頭:“秦慢,于遲。” 說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對于妄圖奪走她五百兩紋銀的競爭對手,秦慢才沒心思與之寒暄呢!徒留一個始終不在狀態內的于遲,怔怔看著兩人各自回了屋,才撓撓腮迷茫地回了自己的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