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嫣翠漲紅著臉皮,看著紅英不斷掉眼淚:“他就是個潑皮無賴,我真是可憐,叫他敗壞了名聲,只怕是嫁不出去了。”說著抱住臉,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紅英見她哭得傷心,勸道:“得了得了,別哭了,我看他喜歡你喜歡得不行,不然你就當可憐他,跟了他吧!” 福興耳朵尖,在外頭聽了個大概,立時接口道:“就是就是,翠兒meimei你就可憐可憐我,嫁給我得了。” 嫣翠氣得要發怒,只聽那福興隔了扇窗戶還在絮叨:“你說我又會搭脈行醫,又會給人做小廝當使喚,家里頭不說金銀如山,可隔了一道街,我可置辦了一個小院兒,白墻紅瓦房,恁得亮堂。雖說一進淺了點兒,可也夠住了。若是你嫌棄我當個小廝丟面兒,你等著,我這就去尋二爺,讓他給我個小管事做做。” 嫣翠已是聽得滿臉滿脖子通紅,兩只眼睛淚汪汪的,四下里看了看,掀開被子穿上鞋,拿起幾上的雞毛撣子就要往外頭沖。 紅英忙拉住她,低聲呵斥:“你出去做甚,叫人看笑話兒不是。”說完嘆了口氣:“我也正好有事兒要問他,你既不愿意理會他,我把他叫走就是了。”說著推著嫣翠重新躺下,自家轉身去了。 出得屋門兒,果然見得福興腆著一張臉往門口張望,見出來的是紅英,面上難掩失望。紅英倒是有些感慨,這福興雖是不著調,倒也是個真心實意的。 又覺得東院兒里如今晦氣罩頭,有這么一個活寶在,也能添上點兒喜慶,散散院子里頭的穢氣,招招手道:“福興你來,我有話要問你。” 福興知道嫣翠同紅英好,哪里敢得罪,立時走上前去,笑著道:“紅英meimei有何吩咐,只管說來,福興哥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可拉倒吧你。”紅英瞪了福興一眼:“你可改改這性子,嫣翠最是不喜歡流里流氣的,你這樣兒,怪道她不待見你。” 說得福興忙收了笑意,裝著一本正經的模樣,道:“紅英姑娘有何吩咐。” 倒叫紅英忍不住笑了,擺著手說:“行了,甭耍寶了,我這兒有要緊的事兒問你。” 福興忙說:“您說。” 紅英下意識便往四下里張望了一番,隨后才低聲詢問道:“你說,如果要讓一個人忽然癲狂,可有什么法子?” 福興一聽便笑了:“這可就多了,不過尋常的大都是下藥,用香。” “那要如何下?如何用?” 福興回道:“自然是吃到肚里,聞進鼻里了。” “吃到肚子?聞進鼻子?”紅英眼神發直,只慢慢咀嚼著這幾個字,就聽福興突然壓低了聲音,道:“你問起這事兒,倒是叫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來。” 紅英見他故作神秘,嗔道:“那就快說呀!賣什么官司。” 福興心里頭莫名的便有些興奮,道:“就是昨天太太過生辰——”他故意看了紅英一眼,果然看到紅英立時瞪大了眼,面上的神色也變得沉凝,嘴里繼續道:“姨奶奶不是外頭受累被肩輿抬了回來,我來給姨奶奶搭脈,隱約的,倒是聞到了一股子怪異的香氣。” “香氣?”紅英念叨了一回,隨即把頭上的發釵搖得“叮鈴”亂響:“自打姨奶奶懷了身子,屋里頭再沒用過香,只放些時鮮果子,即便有香氣,也是果香。” “絕不是果香。”福興雖是一口否決,但臉上卻突地有些猶疑:“不過那味道淺得很,我也不大肯定,許是我聞錯了也不一定。” 紅英問他:“你聞過那味兒?” 福興連連點頭,卻不知因著甚個緣故,臉頰上竟是泛出了些許的紅暈,往窗子那里望了望,壓低了嗓子道:“我同紅英姑娘說了,紅英姑娘可定要為我保密才是。” 紅英瞧他面色含羞,頗有些難為情的意思,遂點點頭:“你放心,我不同旁人說。” 福興又往窗子那處望了兩眼,回過頭就把腔調兒壓得更低,小聲道:“我以前常常去春嬌樓耍著玩兒,漸漸的,和幾個龜公攀上了交情。” “他們幾個素日里最好倒賣藥丸子和各種香露,我瞧著有趣兒,就央求著同他們學了兩手兒。其中有一種香露叫做如癡如醉,那味兒同那日我在姨奶奶那兒隱約聞到的一般模樣。” 第55章 甚個春嬌樓, 甚個龜公,還未出閣的紅英聽得滿耳羞紅。然而她含羞帶惱的, 卻仍舊沒有離去, 見得福興不說了, 抬起眼皮子去看他,忍著羞意故作鎮定地問道:“那如癡如醉究竟是個什么東西?” 這下福興也紅了臉,然而到這時候了, 再是不好意思也得把這事兒說清楚。 福興愈發的把聲音降得更低了:“那東西啊, 厲害著呢!雖是香味幽微,不易察覺, 然而一旦沾染上, 便是好幾日都不得褪去。只是這些都不是這東西最厲害的地方, 這東西最厲害的地方, 便是它尋常時候只是稍有微香的香露,然而一旦同酒味兒融合一處,就有了, 就有了……” 福興的眼神飄來飄去, 頗為尷尬地道:“就有了催情的作用……”摸摸頭,福興又道:“只是這東西又霸道得很,男人會好似癲狂一般,甚個也顧不得, 只想著,那啥了。” 紅英的臉上霎時沒了半分的血色,吃驚地看著福興, 臉上震驚不已。 “莫非真是叫我猜中了?”福興皺起眉:“那夜里屋究竟是什么回事,我一個做使喚的也不好多問,莫非二爺當時真的好似癲狂了一般?” 紅英虛弱地點點頭。 福興不免又是一驚,道:“要真是有人用了這東西,那可當真是心思歹毒,這可是叫二爺親手扼殺了自己的親生骨rou啊!” 紅英滿臉虛汗,雙唇微微哆嗦:“可不是,更別提那孩子的生母還是二爺最愛的姨奶奶,真是好生歹毒的心思。”說著連續地喘了幾口氣,漸漸平靜下來,恢復了臉色,道:“這東西哪里能買得到?” 福興搖搖頭,嘬著唇說:“這東西不好做,性子又霸道,滴上一滴,好幾日都要小著心。不過真要買,也不是買不來的。”說著瞄了紅英幾眼,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這等下作的東西,說起來,倒是那種地方最多見……” 紅英福興兩兩對視,皆露出了然的神色來。 紅英收回視線,把那下賤毒婦在心里頭又咒罵了一回,囑咐福興:“嫣翠那妮子性子簡單又是個莽撞的,你萬不可告訴她,等著我同姨奶奶說過了,且看姨奶奶的意思再說。” 福興聽罷點點頭,卻又道:“你放心,姨奶奶便是嫣翠的緊箍咒,甭管她憋了多大的火氣,只要提及姨奶奶,必定是鬧不起來的。” 紅英頷首:“這般說也沒錯,然而她如今生著病,且叫她安生養身子,旁的再說吧!” 眼見著紅英要走,福興忙扎著手阻攔,嘴里“哎哎”了兩聲,不好意思道:“你可是答應我的,不會同嫣翠講的。” 紅英睨了福興一眼:“若是以后老實了,自是不會告密。” 福興忙舉手發誓:“真真兒的再沒去過,以后也不會去,若是去了,就叫我腳底生爛瘡,舌頭長疔。” 紅英斜了福興一眼:“油腔滑調沒個正形,怪道嫣翠總說你的不是。你且去吧,我還有事呢!” 見福興瞪著雙目只往小屋的窗格處望,紅英心里頭倒是艷羨了一回,勸道:“她如今正是火上眉梢,你何必去招惹她不快,若是誠心誠意,等著姨奶奶大好,便去姨奶奶跟前兒求個恩典,總是這般私下牽扯,你是個男子倒是不怕,嫣翠可是個姑娘,你總是不愿她叫人嚼在舌頭上當樂子玩笑吧!” 一時同福興告別,紅英轉過身立時往屋里頭疾步而去。 床幃深處,顧揚靈還在沉睡,被紅英晃醒,便見得紅英咬牙切齒地道:“果然是那賤貨,姨奶奶可不能心軟,總是要報了這殺子之仇。” 顧揚靈本是朦朧惺忪,聽得這話登時清醒,道:“何出此言?”說著便要起身。 紅英一面拿了大引枕擱在床頭叫顧揚靈靠上去,一面把福興的話如數告訴了顧揚靈,末了,詢問:“姨奶奶欲要如何?” 顧揚靈蹙眉想了一回,道:“捉賊捉贓,你去把我換洗下的衣服找一找,看看可還有沒洗的。若是有,拿了去叫福興再聞一聞,總不能冤枉了好人。” 因著顧揚靈驟然失子,東院領頭兒的幾個使喚俱是心慌意亂,倒是一時松了管制,叫一些憊懶的下人尋得了偷懶的時機。 不過倒是合了紅英的心思,拿起衣服把浣洗衣物的兩個媳婦兒說了一頓,便匆匆去尋了福興來。 福興不好意思去拿主子女人的衣物,紅英舉著領子那一塊兒,湊近了叫福興去聞,道:“這會兒還避得什么嫌,仔細聞聞可是那什么如癡如醉?” 福興聞得一回,肯定道:“絕不會錯的。” 紅英激動萬分地轉回里屋,不曾想這么快便抓到了那只罪惡的手。 顧揚靈沉默地看著昨夜里自家穿過的衣物,有幾處甚至還可以看到已經凝結,成了塊兒狀的深紅色血跡。 她的孩子…… 兩滴淚齊齊墜落,顧揚靈抽了抽鼻子,道:“去把福興叫進來。” …… 因著晨起時分落了一場雪,出得屋來,便會覺得寒惻惻的格外陰冷。 西閬苑的西院兒和東院兒之間,一條打掃的格外干凈的石板走道上,卻是鬧哄哄地涌過來了一群人。 幾個婆子揪著披頭散發的玉流波,正推推搡搡吵吵鬧鬧地往從西院兒往東院兒里走。至于吵吵鬧鬧,其實也只是玉流波自己個兒拔高了強調在那兒不住口的咒罵。 領頭兒的是趙婆子,聽得幾句罵得實在惡毒刻薄,忍不住上前“啪啪”甩了兩巴掌過去。這個妖冶的女人身上的那股子風sao味兒,勾起了她極其久遠,卻每每想起便要心如刀絞的一些往事。 那時候她還不是趙婆子,她叫趙月牙。她娘說,生她的時候是晚上,隔了一扇窗子,能遠遠瞧見一彎月牙懸在天邊,于是,她就叫了月牙。 月牙是崔家寨最勤勞的姑娘,等著她十六歲,就被隔壁的王家小子娶回了家。再然后,她就有了身孕。 趙婆子惡狠狠瞪著玉流波,玉流波被兩巴掌扇倒在地,仰著頭倔強地看著打她的人,然后吐了一口吐液,嘴上罵道:“賤人!” “賤人!” 趙婆子還記得當時她就是這樣咒罵那個女人的。女人不算很美,但很妖冶,玲瓏的身子散發著nongnong的香,渾身上下都冒著勾人的風sao。 她原是城里邊兒私窯子里頭的婊.子,坐著驢車找到了崔家寨,說是被王家小子贖出來的,安置在城里頭的小院子里。可她不愿意做個無名無分的外宅,于是找了過來。 當時的她怒上心頭同女人對罵起來,后來因著丟了茶碗過去,砸破了女人的額頭被丈夫推了一把,跌倒后孩子就沒了。流了很多的血,血那樣多,比昨夜里姨奶奶身下流出來的血還多。 “把她綁起來,快些走。姨奶奶等了許久,只怕是不耐煩了。” 趙婆子冷冰冰地看著玉流波笑,那個女人被她推下了山崖,王家小子的茶碗里也被她下了絕子絕孫的藥,然后她背著小包袱,從崔家寨離開了。娘早就死了,爹也另娶了,那個地方,再呆著也是無趣。 幾個婆子把玉流波扭拽著綁了起來,一行人推推搡搡往東院兒里去了。 福興遠遠地綴在后頭,懷里頭抱著個黑漆木匣子,見得前頭的情形,不由得想起不久前他被叫去里屋的情形。 “你去找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然后去西院兒玉氏的屋里頭,給我搜出她藏起來的下作東西,然后帶了她來見我。若是有誰從中阻撓,叫婆子只管教訓,府里頭有人怪罪,有我前頭頂著,無須害怕。” 東院兒的姨奶奶向來都是柔柔怯怯的,便是動了怒,瞧起來也是軟軟弱弱的,根本就不唬人。然而吩咐這些話的時候,福興卻從那雙一向清淡含怯的眼睛里,看到了屬于野狼的狠戾。 福興想,那一晚上姨奶奶動手殺人的時候,應該也是這種眼神吧!那刀子戳進了那男人的腹中,又準又狠。那般柔弱,瞧起來好似只會哭泣的女子,竟也會有如此狠辣獨斷的一面。 …… 廊檐下,紅兒把一張輕薄的紙遞給了紅英,道:“我按著jiejie交代的話說給福安管事聽,福安管事就把這東西給我了。” “二爺可在?” 紅兒想了想,道:“沒瞧見。” …… 吟風閣,福興見得薛二郎竟從外頭回來,不由得有些驚喜:“二爺竟是回來了,我還說著要叫人出去找二爺呢!” 薛二郎在桌后坐下,拉開抽屜隨口問道:“怎么?有事?” 福興偷瞄著他的神色,慢慢道:“姨奶奶剛才遣人來,把玉姑娘的賣身契要走了。”頓了頓,道:“姨奶奶那里是非要不可,我也是沒辦法,就把東西給了姨奶奶,二爺瞧著,可是不妥?” 薛二郎正在抽屜里找東西,聞得此言身子一頓,隨即慢慢皺起眉頭,忽而又舒展開,臉上露出一抹詫異。再后來,臉色就變得陰寒,一雙眼里透著煞氣,渾身上下都是殺氣騰騰的。 瞧得福興心頭亂顫,一時也猜不透,這二爺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怎的臉上的表情這么叫人難以捉摸呢!只暗暗拿袖子擦了擦汗,心里頭只求著這把火焰千萬千萬不要燒到他的頭上來。 第56章 銅盆里的銀絲碳燒得正旺, 屋里很暖,有淡淡的梅花味兒流轉于室內, 沁人的清香。 顧揚靈靠在軟枕上, 半闔起眼用力一嗅。如此甜美的味道, 多久沒有聞到了。手指卻忍不住撫上小腹,凸起已經不見了,原本, 這里該有著她的孩子的。悲涼, 一寸一寸的在心底流轉,顧揚靈的手不斷在腹部摩挲, 眼角處, 淚珠一顆接著一顆涌出滑落。 正是傷感, 庭院里忽地鬧騰起來, 凌亂的腳步聲,亂糟糟的吵鬧聲。其中,一個女人尖利的叫喊格外凸顯。 顧揚靈猛地睜開眼, 唇角驀然勾出一抹冰寒的笑意, 緩緩道:“她終于來了。”手指撫向眼際,重重地一抹。 玉流波被推搡著進了里屋,驟然間一股沁著梅花香的暖流撲面而來,叫她暖洋洋的渾身上下都是舒坦。然而后背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她就不受控地跌倒在了鋪著厚厚地毯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