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讀書才是正事，”龔老師當(dāng)然也是年輕過，看學(xué)生態(tài)度還行，也就算了，再認(rèn)真下去，她還怕學(xué)生真當(dāng)一回事了，“你們這個階段的任務(wù)就是好好讀書，考上好的大學(xué)，這種話你們的父母不知道跟你們說過多少回，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聽是耳朵長繭了，我還是要提一回。”

    林校頻頻點頭，打從心底里認(rèn)同這句話。

    半點異議都沒有。

    ☆、第036章

    “林校，到門衛(wèi)那里去一下，門衛(wèi)那邊打電話過來說你爸爸在門口等你。”

    林校才從龔老師辦公室出來，就被龔老師叫住——林校完全沒想過林長富會來學(xué)校找她，先是愣了下，但是突然拔腿狂奔，簡直使盡力氣地狂奔。

    “哎，林校，你去哪呀，快上課了，你去哪里呀？”謝燕手里拿著剛從小賣部買來的零食，一邊吃一邊走，看到林校瘋了似地狂奔，在后面叫了好幾聲，都沒見她停下腳步，“這是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嗎？跟火燒屁/股似的。”

    她疑惑地走向教室，聽到上課鈴聲響了，就趕緊地加快腳步。

    林校聽見了謝燕的叫聲，但她完全不想停一步，就是停一步，也叫她的心跳得極快，不是跑起來的緣故，而是她完全有預(yù)料到可能會發(fā)生的事，心里頭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或者也不能說預(yù)感——

    她完全肯定、甚至是極端肯定即將面對的事。

    從高中部跑到校門口，她跑了兩分鐘，短短的兩分鐘，讓她覺得有兩年那么長，長得叫都覺得這條路很長，長得她都要跑不完。

    已經(jīng)到了上課時間，校門緊閉，門衛(wèi)阿伯那里站著極瘦的男人，見到林校跑出來，他從門衛(wèi)那里走出來，一瘸一拐，從到學(xué)校來軍訓(xùn)到開學(xué)，一個月都沒到，他好像瘸得更厲害了，人似乎更黑了，一雙眼睛黑亮得驚人。

    “阿校——”

    他走過來，叫著林校。

    看到林長富，林校反而沒上前了，她停了腳步，冷淡地看向林長富，“你過來做什么？”

    林長富似乎沒發(fā)出她的冷淡與拒人千里，還上前兩步，“讀書還好吧？”

    她后退一步，戒備地盯著林長富，那好像并不是她爸爸，而不知道來自于地方的東西，叫她難以接受，“讀書的事你還來問我？我難道還不會好好讀書嗎？”

    聞言，林長富面上掠過一絲尷尬，面色軟化了下來，看向林校的目光更是透著一種慈愛，“你曉得好好讀書就好，以后也要好好待你媽，你媽這輩子是辛苦了，爸要走……”

    “我媽辛苦，我難道不曉得？”她心里早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知道他要干什么了，無非是又要作妖，雙臂不自覺地環(huán)在胸前，看不慣他這副看起來很體諒她媽這么多年來的辛苦，可要論辛苦，還不是他造成的？“你呢，你不好好對她，你想做什么？還跑來學(xué)校跟我說這些？”

    她看到門衛(wèi)站在門邊，在看著她與林長富，也并沒有想避諱，直接生硬地沖著林長富，一點都不想留面子給他，有些人需要面子，有些人并不需要，當(dāng)然，這種人就算扯開面子，他也不會知道好歹。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說話的？”林長富一聽，就生氣起來，剛才那副溫情表情瞬間就消失了，滿臉厲色地瞪著林校，“我能做什么，不就是想過來看看你？嘴巴咋說這種話？”

    林校冷笑，“你是過來看我？曉得我在學(xué)校，咋不帶點東西給我？就這么兩手空空就過來？”

    “來得忒急就沒帶東西，”林長富松口氣，還以為小女兒心里頭就想的是這個，從褲袋里掏出錢來，一疊厚厚的百元鈔票，紅色的沒幾張，大多都灰色的那種，從最里面抽出一張百塊錢來，遞給她，“喏，給你的，別跟你姐說，自己放著想吃什么就自己買點吃吃？”

    如果是過去，林校肯定欣喜這一百塊錢，早就伸手拿了過來，必須是迫不及待的那種，但是現(xiàn)在，她沒伸手接，就冷冷地瞪著林長富，“錢哪里來的？是賣魚錢還是借來的？還是哄爹騙娘弄來的？”、

    “說什么，你這都是講的是什么話？”林長富氣了起來，眼睛瞪得極圓，“我是這種人？鈔票是等會就送你舅屋里去，小小年紀(jì)，就管這種閑事，好好讀你的書，不要嘴巴這么尖，你媽都管不了我，你到是本事大，還想管我？”

    “我到是不想管你，”林校以前怕他，他一瞪眼，她就怕得要命，哪里還敢這么嘴硬，現(xiàn)在到是一點兒都不怕，因為她知道只要她怕了，生活就會變得一團亂，亂得沒辦法收拾，“你拿走賣魚錢，為什么來我學(xué)校之前不去給小舅？還要跑我學(xué)校來？小舅屋里難道不是在中央間，你咋不路過就給他錢？”

    “我是忒急過來，”林長富辯解，硬是要把錢塞到她手里，見她不接，就把錢給扔在地上，“鈔票拿好，我走了，你自己好好讀書……”

    說完，他把那疊錢塞回褲袋里，往大門邊上的小門出去——

    林校站在那里，就看著他離開。

    校門口外面停著黃包車，他上了黃包車，黃包車就離開了。

    林校一直站著，——幾乎麻木，對于這樣的情形，她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次，每次都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受，——這一回，她分明提前知道，也顧不得是不是在上課，她迅速地?fù)炱鸬厣系囊话賶K錢，飛也似地跑過去。

    門衛(wèi)阿伯在關(guān)門，看向林校的眼神是同情的。

    林校根本沒把這種眼神放在眼里，同情嘛，她受夠了，她不需要同情，趁阿伯還沒把門關(guān)上，她用力地從阿伯身邊擠了出去——

    “哎，學(xué)生，學(xué)生，還在上課呢，還在上課呢……”

    她這一跑，門衛(wèi)阿伯就在那里扯嗓子喊。

    見她頭也不回地跑了，門衛(wèi)阿伯遲疑了一下才打電話給班主任那邊。

    到是林校一跑出來，從轉(zhuǎn)彎出來，就看那輛黃包車還沒有走遠(yuǎn)，她想也沒想地就攔下剛從后邊上來的黃包車，“麻煩跟上前面的黃包車。”

    黃包車師傅看著就是本地人，沒有絲毫遲疑地就追前面的黃包車，速度還挺快。

    但是林校并不想速度太快，“阿舅，你別太快，就跟著，別跟沒了就行。”

    黃包車師傅還真的慢了下來，一邊往前面騎，一邊問她，“學(xué)生嘛，還在二中讀書？是初中生還是高中生？”

    “高一。”林校盡管不想說話，還是回答了下。“

    “高中呀，”黃包車師傅的聲音明顯聽得出來是高興的聲音，“阿拉囡就讀書怎么也讀不進，叫她考試就跟天災(zāi)要來一個樣，現(xiàn)在去讀技校，個技校的學(xué)費還要比高中貴，真是講不清。”

    技校跟職高的學(xué)費是比高中貴，這點林校也是曉得的，至于什么原因，其實說出來一大串，她心里特別急，嘴上還是沒事人一樣，“技校讀得好也是一個樣，早點可以出來工作也挺好。”

    “學(xué)生跟阿拉囡講得一個樣，她也是這么同我講的，”黃包車師傅提起自己女兒并沒有絲毫嫌棄她念書不好的事，反而心寬，“我想想也是，書不進個是沒辦法，我跟她媽都不是聰明人，都是靠體力吃飯，她嘛，隨我，也不是特別聰明，還不如學(xué)個技術(shù)以后好尋工作。”

    實在話，實在人。

    像林長富，不是不會去起早貪黑的干活，大冬天的半夜起來出門去水產(chǎn)交易市場賣魚，水產(chǎn)市場里面就能擋擋雨，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過來，連個擋風(fēng)的地兒都沒有，即使是租了被子過來也不敢睡，生怕魚叫人給偷了，魚一直沒有魚販子來收時，在夜里能凍一晚上——

    他能吃苦，不是不會吃苦，但是怪作妖，就像吸毒一樣，他戒不掉那種癮，時不時地就要禍害一下家里，每年一次都是必須有的，好像不那么干，他全身都不舒服，林校以前還幻想過如果她自己是個兒子，肯定要將他全身的骨頭都給重重排排過，可惜她并不是兒子。

    “是講呀。”林校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

    黃包車往前騎了一段路，幾乎要是往沿港馬路過去，沿港馬路是除了鎮(zhèn)中央那條路之外是鎮(zhèn)上最長的路，從沿港馬路過去鎮(zhèn)中心，起碼得半小時——半小時的黃包車錢，起碼得十幾塊了。

    黃包車師傅有點不放心了，“學(xué)生是要哪里去？”

    “就跟著前面的黃包車就行。”林校開口，“阿舅，前面是我爸，他會付錢的，你就幫我跟著我吧？”

    “那行。”黃包車師傅放下心里的疑惑，往前繼續(xù)跟著走。

    但是，便是林校都沒有想過，黃包車不止過了沿港馬路，還過了鎮(zhèn)中央那條長道，往更邊的西邊村落那邊去，那里有好幾個村落聚在一起，村民相互交叉住著，看著雜亂，卻又涇滑分明。

    “學(xué)生呀，還要往前？”黃包車師傅累得夠嗆，可前面的黃包車還沒停，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還往右邊處拐了個彎進去，他不由回頭，“還要跟過去？”

    “快到了，快到了，”林校以前是來過這地方幾次，對這個地方并太不熟，來過幾次還是因為同學(xué)住在這里，“就到了，阿舅你再跟一會兒。”

    黃包車師傅再往前。

    這條路，跟平直的水泥路不一樣，瞧著是簡陋的水泥路，可上面的水泥影子挺少，露出里面的小石子，黃包車顛簸著，越快越巔簸——

    路兩邊是房子，有瓦片房，也有小樓房，路邊還有座廟。

    終于，前面的黃包車停了。

    林長富從黃包車下來了。

    她也叫停了黃包車。

    ☆、第037章

    這里是民居。

    老式的房子，并不是特別顯眼，就是普通的瓦片房。

    她就記得這片區(qū)后來被征用后全都建起了小樓房。

    林長富就在一家門前下了黃包車，在門外還跟人說了幾句，才往里走。

    林校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著林長富進了那家門，上輩子她從來就沒想過要跟著林長富過來看看，這會兒，她來了，決不能叫林長富那些錢給賭了完事，——她定了定神，才大著膽子上前。

    如今這個時候，像這家子家里擺了好幾桌麻將，是常有的事，也并不算賭場，就是個搓麻將的地兒，誰都可以來，決不能說是賭博，跟賭博還是有點距離，但是輸起來確實也嚇人。

    就比如林長富這樣的，搓麻將老是自認(rèn)自己是第一，別人誰也比不上的人，卻把把都輸，別人常說“十賭九輸”，林長富那是十賭十輸，中間的一贏都沒有，好像他的運氣總是出奇的渣，而且他還自以為是老手，從來不看搓麻將的對手是誰，只要哪桌缺位，他就能坐下去，直到褲袋里輸?shù)靡环侄紱]有才回家。

    林長富長的時候，這家子已經(jīng)開了兩三桌了，角落邊上的還有一桌就只有兩個人，四缺二，就無聊地抽著煙，腿嘛一抖一抖的在那里說話，話里話外都是關(guān)于搓麻將的事，聊得正熱絡(luò)。

    “老拐？”其中一個人看到林長富過來就立馬地站起來，熱情地迎上去，掏出煙盒，將根香煙遞給林長富，“咋這么久都不來，是不是老婆管得太牢了？”

    林長富接下煙，往耳朵上一夾，手拍拍鼓鼓的褲袋，大聲喝道，“她敢管我？”

    “那是那是，可不敢管你的，”那人陪著笑，似乎怕了他的氣勢，“聽講你兩女兒都考入二中，真是了不得，還以為你要收收心不來了。”

    林長富拉過一條凳子大赤赤地坐下，聽這話，就朝那人一瞪眼，“怎么說話的？女兒都是別人家的，要讀那么多書當(dāng)什么用？還不如早點不讀才好。”

    “個也是，個也是，”那人附和，“女兒嘛，講真話，養(yǎng)大了還是別人家的，等于給別人養(yǎng)媳婦，虧死了。”

    林長富邊聽邊點頭，最愛聽這種話題，一拍桌子，“還不叫人來，這三缺一，哪里能坐得牢？快點叫人來——”

    那人跟剛才一塊兒說話的麻將搭子一使眼色，那家伙就立即來了精神，自告奮勇地提議，“我去叫人，稍等會，就來，就來。”

    林校剛走過去時，就同那家伙來了個碰面。

    “哎，讀書學(xué)生呀，怎么來這里？是尋人？”這人也熱情，一瞧面前的半大女生穿著個校服，胸前還別著校徽，他到是沒看清校徽上寫的是什么學(xué)校，就自顧自地問開了，“這里可不是讀書學(xué)生來的地方，快點走開。”

    林校并不理會這樣的“好意”，逕自往里走，將虛掩著的門推開，就聽到麻將聲，這會兒自動麻將桌還沒有流行起來，都是手動，麻將聲特別的清脆，——到是林校這一進，把搓麻將的人視線都引了過來。

    都是賭博人，哪里見得過學(xué)生來這種地方。

    “喂喂，是誰家女兒，跑這地方來？”立即就有人叫起來，嘴角還夾著煙，說話間還煙還一動一動，像是要掉下來卻沒有掉，“快點出去，快點出去……”

    “是講，誰家女兒，一點都不懂事，跑這里來湊什么熱鬧？”

    這些賭博人，眼里只有麻將，只有輸贏，別的都不在乎，別提是女兒了，親生爹娘來都是不管的。

    林校這些聲音都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根本沒理會，固執(zhí)地往里走，直到看見坐在角落里正跟麻將搭子胡天海地吹牛的林長富，深呼吸一口氣，鼻間聞到的全是煙味，這間房子關(guān)著門，通氣并不好，再加上人手一支煙，屋里都彌漫著一層白色的煙霧——

    “爸。”她叫了一聲。

    林長富還在吹，吹他在路上碰到人，理也沒理人的事，一聽到那一記“爸”，猛然回頭，看到穿著校服的林校站在那里，頓時就站了起來，可能是起得太急，重心有點不穩(wěn)，他的身體微微往前傾，一手就立即扶住墻——

    等他站穩(wěn)了，才換了一張怒意滿滿的臉，沖著林校就吼，“個短命鬼來這里做什么，這里地方也是你能來的地方？還不回學(xué)校去讀書？腦子壞了？”

    他講話的聲音平時就很重，就算是在跟別人說話，那聲音也重得跟人在吵架一樣，今天特別的重，幾乎是咆哮了，小時候的林校很怕這種聲音，后來以至于聽這樣的重聲音，她心里都會糾結(jié)——

    完全是心理因素了，或者是說成為她的心結(jié)了。

    但是這次，她并沒有半點為這聲音所動，也不怕，站在原地，任由他指著她的臉罵，等他罵完一句，她冷冷地瞪著他，伸手向他，“把小舅的魚錢給我。”

    他這一怒吼，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那兩三桌的目光都朝這邊看過來，卻叫林長富惱羞成怒，用力地上前一步，身形隨著他的動作往右邊狠狠一傾斜，但是站得卻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將林校一把拉過去，“多管閑事，用得你管，我娘不在這里，你想當(dāng)我娘？誰將教你噶老三老四的？大人的事情還要來管？”

    林校被他拽雞仔一樣拽過去，從力氣上來講，她確實不是林長富的對手，一抬頭就對上林長富兇狠的要吃人似的臉，——她的勇氣，她的不甘，埋藏了這些年的怨氣，都沖了上來，怨氣幾乎滔天。

    她一把將林長富的手推開，——可能是林長富沒料到她會這么干，一時松了手，真讓她給推開了，反倒是林長富往后退了一步，背靠在墻壁才站穩(wěn)。

    所有人都看著，跟看好戲一樣，誰沒上前拉這對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