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溫彥之不解:“那他怎知道你愛喝單樅八仙?他慣常也不記這個的。” 溫熙之聞言,氣息一滯,清冷的眼睛緩緩睜開,斜了他一眼:“你現下還有空管我?今日此事一出,父親定會連夜家書東林府將姑父請過來。我們舍不得打你,姑父卻舍得,前年彭家出過一遭斷袖悖倫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你還是先想想自己的皮rou要緊。” 溫彥之背脊一麻,臉上卻還繃著:“我……我與皇上,并非悖倫。” “是啊。”溫熙之聽他不再追問茶的事,便又冷笑一聲閉上眼,“你真是好多了,你只是悖了綱常而已,只不過恰巧悖的是君臣之綱罷了。” 溫彥之:“……” 二哥說話可不可以不要這么冷酷。 他方才還有一瞬感覺二哥與自己同一陣線了,現在看來他是想錯了。 “二哥,”溫彥之不太死心,“你……不幫幫我么?” 溫熙之輕輕哼了一聲,不說話。 ——哎,看來是不幫了。 溫彥之垂著腦袋嘆氣,皺起眉來看著自己鞋面上的繡紋,在馬車搖搖晃晃當中,也不知想了什么,忽而道:“二哥……實則,你早就……你早在我小時候就知我不喜歡女子,對不對?” 溫熙之眉心微微一抖,還是不言。 溫彥之咬了咬牙,“從前那張曉毅……” “閉嘴。”溫熙之淡淡掐斷了他的話,“還好你當年醒事,瞧不上那小子還動手揍他,不然不用等姑父,我先將你腿打斷,長好了再打斷。” “不過少年嬉鬧罷了,我也不知他欺負我是因為……”溫彥之嘆口氣,“二哥,你將他們舉家逼出東林府去,是有些過了,后來聽說……他們什么營生都做不下去了。” “我比你多活十年,也從沒聽說過在東林府欺負了溫家的嫡子,還能在東林府繼續營生下去的。”溫熙之哼哼笑了聲,眼睛細微張開一縫,瞅著他道:“真不知從前教你的話你聽進去幾句,被人打了還幫人說話,該說你性子善還是說你傻?如今你該慶幸皇上真待你好,若非方才他能真心疼你,這事兒不用鬧到父親跟前,我還沒回賀州就能幫你砍斷。” 溫彥之扭頭看他,無奈道:“二哥,我已長成大人了,你同父親怎總將我當做小孩子?” 溫熙之抽了抽嘴角,“你做的是大人該做的事么?” 溫彥之木木點點頭,“是,我喜歡皇上,我要同他在一起。” 這話幼稚得溫熙之都懶得罵他幼稚,他頭疼得支起指頭來點額,手肘靠在座側的方枕上,撐著整個人的力道說:“老幺,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講什么。” 溫彥之急了:“我怎么不知,我想得很清楚。” 溫熙之聽他這么說,竟忽而笑了一聲。這笑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竟真像是被逗樂了似的,他睨著溫彥之,輕聲道:“果真你是宗家長大的……你是真不明白。” “老幺,”溫熙之沉著眉頭看向弟弟,低嘆一聲,“此類事在京中朝堂,從來沒有妥協之說,亦沒有兩全之好,一害一傷,總要有個人來受著。” 溫彥之脖頸一梗,沉頓道:“我頂得住。” ——你頂個鬼。溫熙之抬起手來揉了把他后頸子,將他腦袋按了下去:“若還要讓你來頂,咱們溫家幾十年也就白瞎了。” 溫彥之這下是聽不懂了:“二哥,那你究竟是幫我,還是不幫我?” 溫熙之收回手,“我不會不幫你。” 溫彥之頓時一喜:“謝謝二——” “但也不會幫你。”溫熙之靜靜打斷他,“父親那兒,你自己去說,說得過,挨得過,他自幫你撐著門面,你這兒的苦也就算熬完了。” 溫彥之瞬間愣神:“那二哥說的京中朝堂之苦……” 溫熙之頭靠車壁,靜靜看他:“你不是有你的皇上么,他大約上趕著要幫你熬罷。一害一傷你二人當中總要有一個人受著,我與大哥父親,只保準受那傷害之人……不是你便好。” . 溫府不過是溫家人在外謙稱,實名本為安國公府,是永輝帝賜予溫久齡父親的宅子。 溫久齡襲爵后不再身居高位,便推諉外人國公之禮,由外人多叫溫大人。他退守實權盤踞鴻臚寺半生,大兒子溫旭之與次子溫熙之也是同理,再不往權利漩渦扎營,卻旁敲側擊地把住一朝經絡,安國公府享九院七進,坐落京城之東,從內到外皆是質樸本分,只用度上細處見真章。 溫彥之與二哥回府的時候,老管家迎出打禮,謙恭有度,報說老爺與大公子才拾掇好了在歇息。溫彥之正說那由爹歇會兒再說,那管家卻笑盈盈道:“三公子,老爺特特囑咐過,您回了就定要去將他叫醒,不然是要打我等板子的。” ——還特特囑咐…… 眼見著管家忙慌著去內院報知父親,溫彥之只覺頭皮發麻。 身旁溫熙之瞥了他一眼,“怎么,家門都進了你還想拖?左拖右拖遲早一刀,堆到過幾日恩科起始、高麗來訪,老爹事務一多,更不知要惱怒成何樣。” 溫彥之哎哎稱是,頓時青白了一張臉,滿心愁苦地跟著二哥進了自己家門。 “二奶奶呢?”溫熙之進門遞了官中用度,由著下人端盆上來盥手,“在午睡?” 下頭丫鬟應了聲:“二奶奶出門轉悠了,說是想吃桂花露,要自個兒買。” 溫熙之手一頓,不怒自威:“你們就由她自己去?” 丫鬟頓時一抖:“不不不,小的們求著二奶奶讓幫著買,然二奶奶不依,領著翠姑娘就出門了。” 溫彥之在一旁盥手畢了,擦著指頭問:“二哥,寒翠今年十一歲了?” 溫熙之嘆了口氣,“嗯,是該好生尋個先生教她念學了。” 溫彥之想了想,“那比云珠只大兩歲,我尚想求知桐教云珠的。” “從前和你要好的那個方知桐?……聽吏部的人說他昭雪了,不日要回朝啟用,皇上已著他們備下候選的職了,只待他回來點一個就是,到時候也成了朝中紅人,豈能有時間幫你帶娃娃?”溫熙之也直起身來擦過手,“你不是慣常要自己教么?” 溫彥之抿抿嘴,“云珠……嫌我講得難,她不愛聽,南巡時候知桐講課她倒挺喜歡。” 溫熙之哼了聲,“那小丫頭怕不是喜歡方知桐講課,是喜歡方知桐皮相。從小就是個鬼精兒,長大不知如何了得。” 溫熙之說罷了,自回院換下官服,而溫彥之已在家中換過常服,便自坐在廳內等老爹,心里默默將如何說道的腹稿打了一章又一章,且尋思著齊昱大概會什么時候來,越尋思越忐忑,越忐忑越不好尋思,腹稿廢了一道又一道,枉有狀元之才,難賦勸諫之章。 此時忽然一只手拍在他肩上:“老幺!” 他魂都差點下落,從椅上驚嚇回頭,卻是見人一喜:“大哥!” 拍他的人果真是老大溫旭之,他身上好似帶著關外長風凌冽的味道,高瘦卻精壯,膚色如麥,年歲至了中年又久在軍中看多生死,眼見著溫彥之,一笑便是沉穩滄桑:“這兩年多沒見,我家老幺又長俊俏了。” 溫彥之有些激動,起身抓著大哥的手上下看,“我聽父親說御史臺參了你,你怎么樣?軍中怎么樣?在殊狼國怎么樣?父親怎么樣?” 溫旭之還沒來得及抱怨他這一問問太多,后頭已經響起一聲老邁的笑:“你爹我好著呢!” 溫彥之回頭一瞧,不正是老爹溫久齡從廊子里踱過來,他頓時喜得鼻尖一酸:“父親,父親受苦了,殊狼路途遙遠地中險惡,父親定是勞累了。”此時又想起自己這不爭氣的又要牽出一大宗事務叫父親cao心,他忽感自己不孝真是到了頭上。 溫旭之笑一聲:“老幺啊,父親他就是想你想得快相思病了,這在軍中沒法子醫,活活想得他夜里都睡不著覺。” “去,翅膀硬了要開你爹我的玩笑!你看看老幺多乖。”溫久齡看著幺兒是百般心情都好,一時抬手摸摸溫彥之腦袋,一時捏捏他臉拍拍肩頭,樂滋滋地問東問西,突然正色道:“方才碰上熙之,他說你有事兒要同為父說。何事?” 溫彥之就地一搖,“……啊,我……其實……二哥他沒說是何事?” 溫久齡搖搖頭,老臉皺著看兒子,有些心疼:“……錢不夠用了?” 溫彥之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南巡治水得了不少賞。”……私底下也得了齊昱不少賞,太后娘娘還給了見面禮…… 溫久齡眼珠一轉,拉著兒子到旁邊兒坐下,“你是不是還是嫌你那院兒太小?為父早想過了,待明后年為父替你尋摸一樁親事,到時候城西那棟——” “父親!”溫彥之心里一緊,“兒子……親事,這……” “怎么?”溫久齡眼神老邁卻分外清明,看了片刻忽而喜道:“老幺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什么?”兩道女聲兒一道從內院行來的廊上傳來,正是溫彥之大嫂扶著他娘歡天喜地走來:“老幺有了心上人?” 溫母喜笑顏開,抬手就抓住溫彥之的手背直拍:“好好好,是哪家的姑娘?何時娘能去瞧瞧?有沒有畫像?” 大哥溫旭之笑道:“便是沒有,老幺那大壩都能畫出來,立時畫一個不也作數?” 大嫂連忙笑鬧著要叫丫鬟去備紙筆,溫久齡和溫母一道道扯著溫彥之逼問是誰家千金,溫彥之不知如何開口,只覺兩股戰戰,幾欲昏倒,好死不死正在此時,溫二哥換好衣服從內院兒行來,但見正廳此番熱鬧景象,一時有些不適應,只從后頭一戳溫彥之:“你說了?” 溫彥之沒來得及說話,老爹卻先道:“這娃娃害臊,他不肯說!熙之,你來講。” 溫熙之:“……”料想說了不可能是這番情形。 ——我好像來得不太是時候。 ——應當回去重新換件衣裳。 “哎,到底誰啊?”溫久齡見兩個兒子都不說,直覺自己父親作得頗失敗,“你們兩兄弟自個兒藏著有甚意思,瞞著為父與旭之又能瞞過幾時去?好賴后頭要論媒妁彩禮,叫為父提前知道知道,也好有個準備,萬一是高門大戶,為父也得知道rou要落下幾兩才是。”溫母與大兒子大兒媳連連附和。 溫熙之溫彥之兩臉冷漠:“……” ——是挺高門大戶。 ——這落幾兩rou就…… “爹,”溫彥之最終硬著頭皮,把著老爹袖子道:“他……他過會兒來吃飯。” 溫久齡只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什么?姑娘家來咱家里吃飯?這……這禮數上不大合適。”轉念想了想,又是見兒媳心切,忙捧著溫彥之的手道:“莫非是將門虎女?那英姿颯爽,也無需顧忌這許多俗禮,我溫家也是禮教大族,她來也沒事兒。” 溫彥之再也說不下去,悶悶頓頓只能嗯了一聲。 溫熙之一抬腳就踢在他小腿上:“父親問你是不是將門虎女!說話!” 溫彥之抖著腿吭吭哧哧:“父親,不,……不是虎女……” 溫久齡哈哈大笑:“好好好,咱們彥之看上的都是名門淑女,不是虎女不是虎女。她幾時來?”他轉身吩咐溫母:“去瞧瞧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見面隨禮,這也是我溫家上下一道面子,不能瞎湊合。” 溫母細想間,大兒媳忽而一拍腦門兒道:“寶輝樓前兒送了套新打的頭面來,鈿金鎏的細翡翠,頗合小姑娘家穿戴,原想著寒翠回來給她用,現下也不著緊了,正好拿來送送未來三meimei。” ——還三meimei上了…… 溫熙之溫彥之:“……” 此時二人是再不知道要怎么開口,只覺怎么開口都是錯,滿眼看著爹娘兄嫂徑自想開了去,他倆只覺愈發無力。 正在這時候,外頭報說二奶奶回府了,還跟了一架別的車,說是路上遇見一道要來溫府拜訪的。 此時也不知誰要拜訪,溫久齡只令女眷先行回避,便同兒子幾個一道迎出前院去,卻見院中花紅翠綠間,二媳婦心情頗好地牽著女兒寒翠,她們后頭還跟著個身穿暗紋紫衫的高大健碩男子,三人間一邊走來,還一邊和善言笑,很是和睦的形容。 溫久齡看著看著,只覺得自己是老眼花了,怎么越瞧那男子,越像是—— “皇上!”溫久齡雙目確定那人身份的瞬間,身體先于意識反應就跪了下去,且驚且敬道:“老臣不知圣駕蒞臨,卑微之身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他這一跪,立時一院子的人都驚覺過來,忙忙慌慌就都跪了一片下去。 這一片人一矮下去,呆呆立在當中看著齊昱的溫彥之就好似被拱了出來,頓時鶴立雞群。 而那一頭,溫二媳婦看著眼前一竿子溫家人全都跪了下去,整個背脊都涼了,拉著女兒的手僵僵轉身,不可置信看向齊昱:“你……你是……” 齊昱狹起弧度的杏眸瞥了瞥人群中獨立的溫彥之,對溫二媳婦笑意依舊和善:“嗯,朕是個皇帝。”他又轉身向溫家人等笑道:“都平身罷。” 可溫家一眾是陸陸續續平身了,懷著身孕的溫二媳婦卻是登時一個抽息,雙腿一軟又跪下去了,寒翠扶著娘大驚:“爹!娘又要暈了!” ——我說什么來著!溫熙之臉都白了,連忙起身沖上去扶住夫人:“來人!快送后院!” 瞬間家丁丫鬟一擁而上,風風火火從齊昱面前抬走了溫二媳婦。 齊昱看得正愣神,溫久齡又忽然趕到他面前跪下了:“皇上贖罪,臣不察皇上憂心外患,本待明日一早叩請入朝拜見皇上,實乃——” “溫愛卿快請起。”齊昱連忙彎腰將溫久齡扶起來,笑得進退有度:“朕今日來,不是為政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