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沈游方,確鑿是個人精。齊昱好笑地合上了匣子,心想左右現在有空閑,不如拿去給溫彥之看看新鮮,估計能壓壓驚。 . 待齊昱走到溫彥之住的小院里時,聽見里面傳來人聲笑語,好似是龔致遠來同溫彥之講話了。 齊昱止了腳步要敲門,卻正聽龔致遠老母雞似的地問:“哎哎,溫兄,你同劉侍郎,你們,是不是……那個,那個?。孔蛉眨瑒⑹汤蓪⒛隳菢幽菢颖Щ貋?,外衣也給你搭著裹著,真和《浪仙傳奇》里吳馳國王子迎娶公主時候的描敘,一樣樣的,就差漫天飛花了?!?/br> ——“那個那個”是甚么鬼東西?齊昱忍著笑,只覺龔致遠說話逗趣,卻也直白,心想那呆子應當是要含糊一陣,不會當即就認的。 果然聽當中傳來溫彥之嗆住水的咳嗽聲,“什么那個?龔兄你——” “溫兄,你還裝?昨日那陣仗,便是瞎子都能看出來,后院里都傳遍了?!饼徶逻h嘿嘿一笑打斷了溫彥之,壓低聲音問:“你們,是何時開始……暗生情愫的????” 卻聽溫彥之支吾了兩聲,左右像是躲不過,便只好僵硬地答:“或許……是,在宮中?!?/br> 龔致遠卻驚道:“宮中?咱們出巡前?那不是劉侍郎,才進京上任的時候嗎?——哦,你們是一見鐘情啊!難不成,打劉侍郎第一次面圣的時候,你就瞧上劉侍郎了?” 齊昱在門外心想,說起面圣的時候,這呆子當初還沒拿正眼瞧朕呢,更甚是,居然當著朕的面數金子,慪得人肝火旺。左右想想,定然不會是那個時候。 門里邊兒,溫彥之自然是打馬虎道:“想必,可能,是……吧?” 龔致遠以為自己猜中,樂得顛兒顛兒的:“我就知道。你二人樣貌都是一頂一的好,甚是一對的模樣,可……”竟是話腔一轉,化作擔憂來:“這男風之事,溫兄你要怎么同溫大人說?” 齊昱心中一定,也是凝神想聽聽溫彥之要怎么作答。 誰知這個問題,溫彥之倒是回答得很坦然:“說就是了?!?/br> 這下輪到龔致遠傻眼:“???你不怕?” 溫彥之的聲音透著木門,一板一眼道:“怕又如何,總是要說的。” 齊昱聞言,不由心中微暖,到此時方覺,這呆子的赤忱勁頭,有時也著實悍然。不過若到時候溫久齡真是哭到御前來,他還不知要如何應對。 想想頗有些頭疼。 可不等他回神,門內龔致遠竟又問道:“可我聽說劉侍郎家中是單傳,又是西疆的望族,那要是……萬一,我是講萬一,溫大人由著你了,可劉侍郎家里不愿意,到時候你們不成,可怎生好?” 齊昱剛勾到一半的笑就此止住,心道這龔致遠怎么那么多嘴。 而他聽見屋內也陷入了一片沉寂,溫彥之是良久良久都沒有開口。 齊昱心里一沉,想這話是戳到呆子的心窩里,說到了不想說的地方,他正猶豫是否要進去打斷二人,可正當他手都扶上了門沿的時候,溫彥之忽然出聲了。 “不成,便不成好了?!?/br> 那清透的聲音,渾然不在意似的說道:“本來天底下,也就沒哪般事情,是非成不可的?!?/br> ——甚么? 這話一出,便像是一道冰刃落下,刷地在齊昱心口割了一刀。留下的豁口,不僅疼,而且冰冷,如同被寒冬臘月的霜雪封住了愈合的道,只管一味開裂著,也不管人痛不痛。 他腳下虛浮地一退,勉力吐出一口濁氣來,握著楨楠匣子的雙手慢慢收緊起來,此刻只想去問問坐在里面的人,昨夜那番親近,湊在“不成”此言跟前,又算作什么? 玩笑?游戲? 他悵惘地笑了笑,舌尖浮起的苦意逐漸將心中那豁口淹埋,最終,他也并沒有抬手去推開那扇雕花木門。 他直直掉轉過身,不發一言地走出了小院。 屋內,龔致遠坐在外間的圓桌旁,捧著臉支著腦袋,眼睜睜看著對面的溫彥之:“當真?不成就算了?”那多可惜啊。 “不算了,又能如何?”溫彥之執著銀匙挑動了香爐中的青檀,又將香爐重新關上,爐內升起的熏煙透著他臉上一道微紅,在屋內徐徐縈繞。 他接著方才說完那句話,像慣常那樣肅容補道:“我不是個能看開的,若真有那時,尋個古剎青觀,了一世便足,也不知這,叫不叫算了。” “總之,不跟他,我也斷然不會跟別人。” ☆、第43章 【下官求見】 露月逢霜,見了初冬,連著兩日陰云。 溫彥之頭疼稍濟,想著已兩日未見齊昱,便早起收拾了一番,抱著花箋要去書房錄史。行在廊中他頗覺手冷,便扎回小院,換了個稍厚的烏青色外袍,穿上了,又覺顏色和里裳不合眼,遂在箱子里翻了另一件荀蘭色的換過,臨鏡整了整,才覺妥當。 他行到書房,正碰見李庚年從里面出來,見了他也沒笑臉,只抬手招呼了聲“溫員外”,便又匆匆往暗室方向去了。自從日前呂二死訊傳來,整個宅子都靜下來似的,溫彥之頭前去花廳用膳時,所見也只龔致遠一人,再無兵部親隨等。 他瞧著李庚年背影,淡眉微蹙,抬手敲了敲書房的門:“劉侍郎,下官求見?!?/br> 過了好一陣,里面人才沉聲道:“進來?!?/br> 溫彥之推門進去行了禮,見齊昱只是埋頭御批,便徑自抱著花箋坐在了圓桌旁。 這一坐,竟是一個時辰,他將近日諸事一一記完,齊昱都沒開口說一句話。他自然不可能出聲打擾,但又沒事做,只好搓了搓手,挺直背脊正襟坐著。間或沒忍住,扭頭去偷看齊昱,齊昱卻好似有看不完的折子,頭都不抬一下。 溫彥之目光落在他手上,就這么看了他半個時辰,卻見齊昱手里折子不換,甚至翻都沒翻一頁,好一會兒,寫下幾個字。 溫彥之:“……?” 這情狀居然一直僵持到下人來請吃午膳的時候。 齊昱擱下手里的折子,嘆了口氣:“那便進膳罷?!闭f罷站起身,當先走出去。 溫彥之一愣,連忙收拾桌上的花箋軟碳裝進布包里,匆匆跟在他身后。 前面齊昱卻突然止了腳步,溫彥之差點撞在他身上。 “溫舍人回去罷,”齊昱微微側過身來,卻沒看溫彥之,“膳房每日專門備膳送你房中,你身體不適,下午便也回去休息,不必再來?!?/br> 說罷,不等溫彥之答話,他已帶著下人轉過回廊往前廳去了。 溫彥之站在廊下冷風里,愣愣望著齊昱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溫舍人? . 黃昏時,廚房的婆子再次到溫彥之院里收盤子時,見桌上的東西又是沒怎么動過,不禁多了句嘴:“大人,可是飯菜不合口味?” 溫彥之坐在桌邊,像是這才回過神來,看著一桌子菜,怔怔道:“并未。本官沒什么胃口罷了?!?/br> 那婆子一邊收拾桌上,一邊殷勤道:“主子吩咐了,定要好生照顧大人膳食,若是有不合心處,大人只管吩咐就是?!?/br> 溫彥之應了,便看著她收拾了一干物件端出去,又聽見外面又傳來龔致遠的聲音,問那婆子:“溫員外又沒吃飯?”那婆子答了,龔致遠就匆匆走進來:“溫兄,中午我就瞧見你沒怎么動筷子,這是怎的?身體不舒服?頭又疼了?” 溫彥之站起身:“龔兄,無妨的,或然是我每日睡臥太久,吃不動那許多?!?/br> 龔致遠想想,這也有道理,于是問:“要不我陪溫兄出去轉轉?來此處多日,也沒出去看看,還不知胥州是哪般模樣,此處百戲是有名的,若我們出去能撞上,看上一出也不錯?!?/br> 溫彥之默了會兒,道:“也好?!?/br> 龔致遠觀其神色,像是有心事,轉念想自己每日都來溫彥之這里看望,卻一次不見劉侍郎,不定是二人鬧了不痛快??蛇@類事情,溫彥之不言,他也不好就地提起,只想待會兒出門轉轉,能有時機同溫彥之談談。 于是二人結伴出了宅子,也不乘轎輦,只撿了熱鬧的路走,順著便走至河邊。 胥州依河而建,兩岸正是最熱鬧的地方。溫彥之由龔致遠牽著袖子湊熱鬧,心里只來來回回想著早間齊昱的舉止,沒在意走到何處,此時冷不丁走了兩步抬起頭,卻見頭頂是滿樓紅袖,支掛起的幡子上都寫著“春花”、“海棠”一類的,當即臉皮大紅:“龔兄,這里去不得!朝廷命官不可光顧——” “哈哈,看來溫兄倒知道這是何處,我還當你雙眼只瞧圣賢、口鼻不染煙火?!饼徶逻h走在前面笑,“我們不是留在此處啦,你瞧后面那條街?!彼鹗謥碇覆贿h處的一幢兩層小樓,“那上面不是寫著‘百戲’二字么。” 溫彥之連忙抬眼去瞧,見果然如是,這才安下心來,便繼續由著龔致遠拉過去。進了那小樓,竟見其中甚為寬廣,堂中已經演上了,兩個票頭立在門口收錢,只剩幾個通位,一兩銀子一座,茶水小菜另結,只送盤瓜子。 溫彥之要拿錢,被龔致遠給止了:“溫兄逢難,容我請你聽戲壓壓驚?!彪S即掏了二兩銀子,拉著溫彥之進去,撿了個靠后的位置。 溫彥之指了指更靠中間的一處道:“龔兄,此屋樓乃歇山頂,想必中部回音更加,即是聽戲,不如往前坐罷?” 龔致遠一愣,當即點頭,慚愧道:“還是溫兄淵博。”便又同溫彥之挪過去坐下,想著溫彥之果真是世家公子,定是聽戲聽慣了才知道那處位置好,不由心下嘆了口氣。 店家小二將瓜子擺上,龔致遠要了兩盞茶,想著溫彥之沒吃晚飯,又多添了兩份糕點。幾個小盤不時便上了,做工甚是精致,仿若此處倒算是胥州城中有頭有臉的地方,叫他們誤打誤撞。 溫彥之捧著茶盞,吃了兩個糕點,眼睜睜看著堂上的戲子在演吞刀履火,堂下看客群情激動,卻又自顧發起呆來。龔致遠坐在旁邊叫了幾聲好,見他確然一臉心事,只得將糕點往他面前又推了推:“溫兄,你還是吃兩塊墊墊底,以免晚上餓了。” 溫彥之回過神來應了,可宗家有訓,“君子在外,肴不過三,茶不過盞”,他也只能再吃最后一個糕,便說什么也不再動。 周遭人聲喧囂,皆是為堂上叫好,龔致遠面對著寡言的溫彥之,此事是不得不嘆了口氣:“溫兄,你同劉侍郎又怎么啦?” 溫彥之立馬搖頭:“沒怎么。” “劉侍郎兩天沒來看你,為何?”龔致遠拿了塊糕吃,“今早你不是去書房了嗎,難道吵架啦?” 溫彥之搖頭,正要說話,肩膀卻被人一拍,一個粘膩的聲音道:“哎,這位公子,這兒是我們的座?!?/br> 二人抬頭,只見溫彥之身后站著三個吊兒郎當的紈绔,此刻正氣勢凌人地瞅著他們。 龔致遠心中撫掌,原來不是溫彥之會找好座,而是此處本乃好座,早已被人定了。他當即和溫彥之一同站起來,讓那三人坐了,未免惹事,且把另一盤沒動過的糕點送了他們,道了對不住,正要換座,卻見周遭又都坐滿了,根本沒地方落座。 龔致遠頭疼地四下尋找,抬頭看向二樓的時候卻是一愣:“哎,哎,溫兄,你看那個,不是李侍衛嘛!” 溫彥之一愣,望過去,只見二樓最好的幾個位置當中,李庚年果真正抱著手里的劍,立在欄桿邊上。此處望去是李庚年的側面,對面竟坐著沈游方和另外兩個陌生的中年人,順其旁邊看去,雖有一個人影被李庚年的身子擋住,卻露出一方絳紫色的后背。 溫彥之心中漏跳一拍。 龔致遠“咦”了一聲:“那么巧,劉侍郎也在!” 溫彥之捏著龔致遠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可轉身太急,沒留神就踩到一只腳上。 座中那個拍他肩膀的紈绔大叫一聲,怒站起來一推溫彥之:“你今日是專程來掃爺爺的興是吧?” 這下四周人都看了過來,龔致遠連忙攔在溫彥之跟前:“這位公子,有話好說,方才都是無心的,還請原諒則個?!?/br> 溫彥之紅了臉,連忙向那紈绔拱手:“抱歉抱歉,是在下沖撞了公子?!彼南肟禳c走掉,便隨手掏了兩塊碎銀子放在桌上,“諸位喝茶,對不住。”然后拉著龔致遠又要走。 被踩的那個竟起身扯住溫彥之的領口:“你當爺爺沒錢?爺爺是什么人,喝茶要你這窮酸給銀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這小白臉德行!” “你說誰小白臉呢!”龔致遠被此言激怒,勉力推了那紈绔一把—— 卻,沒推動。 “哎喲,小公子力氣挺大??!哈哈哈哈!”那三人簡直笑開了,羞得龔致遠兩頰赤紅,周圍也是哄然笑鬧,盡也不看百戲了,全都瞧了過來。此時溫彥之瞥了眼樓上,只見那絳紫的人影還坐在那里,背對著這方,竟似全然不知動靜。 面前那三人還在說著什么,竟也入不了溫彥之的耳朵了,此時只板起臉來,沉聲對揪著他衣領的那個說了句:“放手?!?/br> 那紈绔見著溫彥之是個清瘦的,長得又俊氣,只當好欺負,便揪得更死了:“爺爺偏不放,嘿嘿,你若是恭敬求爺爺一句‘大爺開恩’,在爺爺跟前磕個頭,爺爺就放你走?!?/br> 龔致遠還沒來得及說話,卻聽身后溫彥之竟然輕輕笑了一聲,認真地問:“磕頭?憑你都當得起?” “你說什么?”那紈绔怒容將溫彥之又拉近了一步,掀開龔致遠,“爺爺我當不起?笑話!你知不知道爺爺是誰?” 溫彥之由他拉著衣襟,還是那個一板一眼的模樣:“憑你是誰,都當不起?!?/br> 此言一落,四周都吸了口冷氣。那紈绔氣得大喝一聲,抓起旁邊一個瓷盤就要摔過來,龔致遠只來得及擋在中間,此時忽聞側旁傳來一聲:“張公子且慢!” 那紈绔頓了手,沒耐煩地循聲看過去,見了說話的人,登時面色變成恭敬,連忙放了溫彥之的衣領:“喲,沈老板啊!您也在這兒聽戲呢?巧巧巧!” 龔致遠回過頭去,只見果真是沈游方快步走來了,正問溫彥之:“溫——公子無恙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