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張尚書只覺背脊一涼,心里已打了徐佑十八個腦袋瓜:傻小子喲,皇上是問你有沒有其他意見! 果然,齊昱相當和煦地笑了兩聲,“徐郎中倒是敬愛恩師。” 徐佑還以為在夸自己,更是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皇上謬贊!” 張尚書已經快背過氣去。 從御書房出來,徐佑同張尚書行在后面,沾沾自得,攜著恩師的手跨出門檻,小聲道:“老師,學生今日也算是悅了龍顏了。” 張尚書慪得一口氣憋在喉嚨口,說不出話來。 走在前面的戶部人等聽了,皆是閉著眼搖了搖頭。 常事君側便會知道,今上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比之先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若是尋常斥責兩句,倒還無甚大事,若是惹他笑出聲來…… 呵呵。 嗚呼此生,自求多福就是。 齊昱剛散了十幾個朝臣,正翻奏章看,又聽外面報:“吏部侍郎求見!” 不一會兒,吏部侍郎董謙領著個人,恭恭敬敬走進來請了安,道:“稟皇上,昨夜里起居舍人左堂賢去了,其職空缺,蒲尚書已著臣擬了新的起居舍人,臣現在給您帶來了。” 他身后跟著的人已跪下了,此時伏身道:“微臣內史府溫彥之,參見皇上。” 此人吐字清透,聲音如撞玉般,一聽便是個知書達理的年輕人。 齊昱從奏章里抬起頭來,見董謙身后跪著個清瘦的男子,伏著身子,不見臉,便道:“平身罷。” “謝皇上。” 那人隨著董謙站起身來,一身普通的沙青色七品官服,烏紗帽下面若冠玉,眉如黛山,五官皆是恰恰到了好處,周身風骨泠然清秀,相貌是極佳的,只是他眸子始終謹慎地垂著,沒有笑意,神情簡直是內史府的特產:肅穆板正,好似老朽。 名叫溫彥之? 美士為彥,他倒也當得起這個名字。只不過…… 美則美矣,略呆。 能送來御前的人,各部都是查了一遍又一遍,故齊昱也懶得再關心他來自何方,是哪一年的進士,點了點頭,董謙便自覺退下了。 堂中只留下個溫彥之,齊昱瞧著,竟不由得想起了先皇來。 倒不是想起了先皇禮賢下士、君臣佳話之類,而是想起了先皇臨終前說的一席話,講的都是代代皇帝的交心之句。 “……做皇帝最難之處,便是行至每處必有人跟隨。若是朝臣,不想見尚可不見,可朝起暮歸總要見到的人,便是統錄皇帝起居的史官啊。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是記錄在案,一人之事,乃天下萬萬人之事。” “世人皆以為皇帝是全天下最逍遙之人,豈知身為皇帝,也不可隨心所欲、暢所欲言,否則史官一筆,長留青史——萬民看顧,皆會指點,留諸后世,亦廢英明……” 老舍人左堂賢是先皇留下的,早已通曉圣心。想必先皇也有暗地里發發牢sao、罵罵大臣的時候,此時往往不消他說,左舍人便會靜靜收起筆來,不做統錄,待他說完,得解胸中一口悶氣。 到了齊昱這兒,也只需一句“不必錄下”,左舍人便會合上紙箋,這已是無邊的默契。 默契…… 不知這溫舍人,究竟有沒有這根筋。 唰唰唰。 齊昱聞聲回過神,只見那溫舍人正站在堂下,執著筆飛快地記錄著什么。筆是內史府人手一支的軟碳,比起毛筆來更方便站立時抱箋手書,齊昱不是沒見過。可唯有此人執筆還包了個木鞘,生怕把手指弄臟。 齊昱不由有些好笑,這就記上了。 隱隱約約的,四周縈繞著絲縷芬芳的香氣。 齊昱皺了皺鼻子。 他十六歲起呆在關西軍中,長在行伍之間,是簡樸慣了的,素來也不喜在大殿上熏花籠,頂多散些草木氣息,這是身邊內侍、宮女人人都知曉的事情。 香氣明顯是眼前的人帶進殿來的。 倒也不似其他花香那般忸怩、甜膩。 “溫舍人,愛香?”齊昱一邊拿起御筆點朱,一邊問。 溫彥之端端正正地又跪下,板正地說道:“回稟皇上,此乃內史府紙箋的香氣,并非微臣身上的。” 齊昱奇怪:“左舍人從前,也沒有過此香。” 溫彥之道:“稟皇上,內史府存放史冊、實錄太多,筆墨氣味過重,很是熏人。今春大家將御花園里落下的各色梅花濾出花汁,送去造紙坊混在紙漿里,故從三月起內史府的紙箋都換成了此種,正好借每季的落花,壓一壓筆墨味。左舍人說皇上不喜熏香,當職時便還用原本的舊紙。” 齊昱恍然,目光落到溫彥之身上,笑:“誰的主意?” “稟皇上,是微臣。”溫彥之回道。 齊昱喚來周福。 溫彥之仍舊木木地跪在堂下。 齊昱道:“賞。” 溫彥之愣了愣,一時忘記要叩謝,待想起來了,立即伏身道:“微臣謹代內史府,謝主隆恩。” 可神色上,依舊是波瀾不驚。 “起來罷,”齊昱心里嘆了口氣,繼續批奏章,“內史府筆墨熏人,朕尚且第一回聽聞。有勞溫舍人想了法子,讓眾卿得以好受些。是朕要謝過溫舍人。” 溫彥之接了周福賞的一盤子碎金子,只覺沉甸甸。 周福和氣道:“溫舍人,您可坐在那邊屏風后錄事。” 溫彥之順著他手指方向一看,點頭謝過,便靜靜地挪到了屏風后。 坐定之后,他仔細數起了盤里有多少顆碎金子。 周福:“……”三十兩碎金子,至于嗎? 齊昱余光里也瞥見了,簡直覺得新鮮—— 竟然有人拿了賞賜還敢當著皇帝的面點錢。 活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見到。 “溫舍人,”齊昱和藹地出聲,“可是嫌朕賞的不夠?” 本是句帝王的玩笑話,可溫彥之點完金子,卻神容肅靜,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回稟皇上,微臣只是為了記載屬實。” “……嗯?”齊昱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溫彥之木然地提起筆,字字頓挫地補充道:“金銀不動其本,乃為史也。皇上,今后之事,微臣還是會據實記載的。” 轟。 齊昱只覺一股無名怒火,直從丹田貫沖頭頂,整個皇帝都有點不好了。 他尚未說話,那廂,溫舍人已經唰唰地記下了。 ——今后世人都能知道,他齊昱是個企圖只用區區三十兩碎金子,就收買御前史官的昏君。 ☆、第2章 【你這郎中莫當了】 齊昱在折子堆里忙活到后半夜,挨不住支著腦門睡著了。周福等梗著脖頸拼著一身剮,好說歹說才將他勸到榻上去睡了一會兒。 齊昱沉沉地就像暈了過去,卻只覺得自己剛閉上眼,晨鐘便打響了,像是掐著時辰不叫他休息似的。 今日有早朝。 掛著眼下兩抹淡淡的淤青,他從榻上坐起身來,卻覺得周遭似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直盯著自己。 一扭頭,只見那新來的起居舍人,名喚溫彥之的,正一聲不吭地立在廊柱后頭,定睛望過來。 齊昱:“……” 溫彥之見皇帝醒轉,便同周身一干人等一同請了安,遂又執著軟碳和梅花紙箋,定定地立在一旁刷刷地寫起來。 清香陣陣。 齊昱一夜未曾休整好,本就憋著一肚子肝火,眼下見此情景,不由道:“溫舍人。” 溫彥之收筆跪下:“微臣在。” “你記甚?” 朕分明甚么都還未做。 廊柱下的人頓了頓,竟直愣愣道:“微臣所錄,皆如褚遂良所錄者,乃帝王起居言行也。” 褚遂良?褚遂良…… 齊昱剛從迷夢中醒轉,不甚清明,待想起了這典故來,只覺肝火往腦門上沖,口氣冷了下來:“溫舍人拿朕比太宗?” 唐史上說,褚遂良還在太宗身邊統錄起居時,太宗曾旁敲側擊地,欲觀他記了些甚么,卻被褚遂良嚴詞拒絕了。 溫彥之此言,分明是說他齊昱也想窺探實錄,向史官施壓。 溫彥之恭恭敬敬跪在廊下,面不改色:“皇上息怒,微臣豈敢。” 還說不敢?齊昱直想把手邊的洗漱盆子貫到溫彥之腦門上,虧了多年來的隱忍功力深厚,才松開了自己攥緊的拳頭。 罷了罷了,打傷起居舍人,內史府的那群老學究還不知道要怎么記自己一筆,想想都頭疼。 一路從御書房往紫宸殿去上早朝,齊昱笑得春光明媚。 十,分,春,光,明,媚。 溫彥之在后頭,依舊是木訥無言的模樣,捧著摞花箋,直挺挺地走。 大太監周福跟在邊上,只覺背脊涼颼颼的,暗道今日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行差踏錯。 只望今日朝上諸官亦能如此。否則…… 果然,齊昱一到堂上,便笑著把虛禮都省了,場面話一句沒說,當頭便問淮南大水。 好在聽說了昨日內朝種種,在場官員早已備好功課。工部的張尚書亦將治水所見,諄諄教導了郎中徐佑,只望今上早朝問起時,他能答出個名堂。 此時各級上表淮南水患的情況報畢,今上忽然又點了徐佑,問:“徐郎中,滎澤決口處已堵住,如今改道一事,工部可有決斷?” 不問尚書、侍郎,而非要問個昨日答不出所以然的郎中。張尚書心里暗暗叫苦,果真何人何言、有何錯漏,今上都是門兒清的。 徐佑誠惶誠恐:“回稟皇上,司部以為,應當修渠北引淮河之水,使之順下入海。” “嗯。”齊昱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