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趙曦想了想,道:“工部之前沒有我在的時候,也做得挺好的呀……” 今上笑了一聲:“怎么,朕讓你去做事,你還和朕討價還價了?膽子倒是越來越大。” 趙曦義正言辭道:“父皇是父親,做兒子的和父親討價還價是正常的!” “這次不行。”今上在他頭上敲了一記,“你休息得足夠久了,該回來好好做事了。” 趙曦猶豫了一會兒,道:“但……我還沒想好怎么和……和他相處。” 今上看向了他,仿佛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這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你們今后總是會見面的,難不成你還躲他一輩子?” 趙曦?fù)u頭,道:“但是這不一樣,我想有些事情我還沒想明白,等我想明白了,就不會這樣了。” 今上道:“那么什么才是你想明白呢?” 趙曦道:“我也說不清楚,父皇……你從前的時候,遇到過和我一樣的事情嗎?” 今上道:“當(dāng)然沒有,朕可沒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之類的,當(dāng)年你皇祖母就只生了朕這么一個,然后就早早兒去天上了。” 趙曦?fù)狭藫项^,卻是十分誠實地開口道:“但是我不想看到他,我知道他現(xiàn)在姿態(tài)也已經(jīng)擺得很低,給了各種機(jī)會來讓我就坡下驢,但是……他真的知道那件事情對我的傷害究竟有多深嗎?那件事情,并不是他擺出一個低姿態(tài)就能解決掉的。” “一命換一命大約是不行了。”今上也十分認(rèn)真地應(yīng)對著趙曦的問題,事實上正如今上之前所說的那樣,他對趙曦比對趙旸更呵護(hù)一二,“他是你兄長,你不可能讓他去死,那樣接下來就是你被天下人的唾沫給淹死了。” 趙曦?zé)赖嘏ち伺ば渥樱溃骸澳俏乙膊幌肟吹剿!?/br> 今上十分寬容地笑了笑,示意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了,然后道:“你不想看到太子,但是現(xiàn)在在京城當(dāng)中你避不開他,所以你才想出去玩?zhèn)€一年半載?那么你玩回來以后呢?你還是會看到他,你們倆是兄弟,不可能這么一輩子都不見面的。” 趙曦道:“說不定時間久了,這件事情就淡了。” 今上搖了搖頭,道:“朕倒是覺得不會——如果換了是其他的人,朕或許就要猜測你會不會恨太子一輩子,然后悄悄地在背后捅刀子什么的,但如果換了是你,你大約也就是在心里悶著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了。” 趙曦嘟著嘴巴道:“我也不是沒那么想過,但是他那么快就對我低頭了,我……他以前對我也不壞,再之前薛jiejie還在的時候,他對我可好了……” 今上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道:“朕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看你現(xiàn)在說的話,都還透著孩子氣,你念著他從前的好,也看得到他現(xiàn)在的種種行為,所以你是一個豁達(dá)善良的皇子。” 趙曦看著今上,問道:“然后呢?就沒了?” 今上哈哈笑起來,道:“還有什么然后?不都已經(jīng)說完了?你在朕眼里就這么簡單,沒什么別的心思。朕有時真想你一輩子都這么簡單愉快,可想一想若是朕有一天撒手西去,就擔(dān)心你該怎么辦。” “……所以父皇,你也沒有告訴我,我應(yīng)該怎么辦。”趙曦說道。 “就順著你的心意來吧!”今上說了與沈玉嬌一樣的話,“許多事情,旁人說是沒用的,只有你遵從了你自己的心,才能繼續(xù)快樂地生活下去。” 趙曦微微皺了眉,忽然大著膽子問道:“父皇,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了不好的心思,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并且還想報復(fù)他,你會覺得我……覺得我不是一個好人嗎?” “如何定義好人?”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朕當(dāng)初坐上這皇位,可不是一帆風(fēng)順的,你覺得朕是一個好人嗎?” 趙曦緊張地辯解了一句,道:“我、我又不是要這個皇位。” 今上嗤笑了一聲,道:“如果就如你說的,你不原諒阿旸,并且報復(fù)了阿旸,那么相應(yīng)的,他的太子位就會岌岌可危,到時候你哪怕不想,也會被身邊的人拱上皇位——小曦,朕知道你心思簡單,甚至把天家的關(guān)系都看得很純粹,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趙曦愣了一會兒,忽然有些懨懨地低了頭,道:“我并不想要的時候,我會選擇走遠(yuǎn)一點。” “但你的走遠(yuǎn),看在有心人眼中,也只不過是故作姿態(tài)。”今上平靜地說著,“阿旸雖然之前做了那么多糊涂事情,有了那么多糊涂的想法,但在朕看來,那也是一種對權(quán)力的應(yīng)激行為。他比你更明白地看到了你如今的地位,只是他看人卻只看了表面,他只看到一部分——或者說是他只看了他愿意看到的那個部分,然后就做出了那件事情。” 趙曦道:“所以那個時候,他眼中我已經(jīng)不是弟弟了,對嗎?” “天家哪來什么父子兄弟呢?”今上嘲諷地笑了一聲。 “但父皇總歸是父皇……”趙曦嚅囁了一句。 “朕之前一直對阿旸說,讓他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今上不急不緩地說道,“今日朕也要對你說,你也需要想明白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趙曦道:“我當(dāng)然知道,我想做一個閑散親王,我就想和嬌嬌無憂無慮地過一輩子。” 今上道:“你的皇叔前半生一直是個閑散親王,也一直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可卻一直埋藏著一顆謀逆之心。” 趙曦道:“我和皇叔又不一樣!” “對,當(dāng)然不一樣,你比你皇叔的身份地位更正統(tǒng),你也是中宮所出的皇后嫡子。”今上看著他,“看在那些有心人眼中,無論你做了什么,都可以被他們解釋出一百種不一樣的意思出來。” 趙曦皺著眉頭道:“若都如父皇這樣說,皇室中人,豈不都是和烏眼雞一樣,整天都是斗來斗去,我并沒有這樣的心思,為什么一定要強(qiáng)行給我解讀出來一個扭曲的意思呢?” 今上道:“并非是朕想這么解釋,而是總會有人這么解釋。前朝的代王是怎么死的,你記得嗎?” 趙曦沉默了一會兒,道:“他收復(fù)了江山,然后把皇位讓給他兄長,最后被賜死了。” 今上道:“史書中記載,代王是一個豁達(dá)之人,對權(quán)力看得很淡,史官給他寫了長長的贊美文賦,可為什么這么一個受到夸贊的人,最后卻是被帝王賜死呢?” 趙曦道:“那是因為那個哀帝太沒用了,如果他沒有賜死代王,說不定都沒有我們大周的什么事情了!” 今上哈哈笑了起來,道:“罷了罷了,這些事情你自己去想吧!朕今日已經(jīng)說了這么多,你若還是不明白,朕也無可奈何了。” 趙曦認(rèn)真道:“父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在告訴我,就算要當(dāng)一個閑散親王,也不能當(dāng)一個束手待斃任人魚rou的親王,對不對?” 今上欣慰地笑了一笑,道:“這些事情,就是你應(yīng)當(dāng)明白的。” 趙曦道:“但這事情,與皇叔的事情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今上笑了一聲,道:“當(dāng)初科考的案子是你經(jīng)辦的,你也知道內(nèi)情,不是么?” 趙曦微微愣了一下,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出聲。 “朕當(dāng)然不希望你會是你皇叔那樣包藏禍心的人。”今上道,“但如若當(dāng)初趙溥哪怕有一丁點的反抗力量,也就不會被輕易抓住然后自殺了,對嗎?朕希望你將來不會也這樣被人用其他的理由抓住,最后無法脫身無法自證清白最后白白枉死。” 趙曦露出了一個十分復(fù)雜的神情,最后沒有說話。 “如果你實在想出去玩耍,可以去東都看牡丹。”今上最后這樣說道,“但是看完之后,就要回來工部去主持軍器制造了。” 聽著這前半句話,趙曦終于覺得開心了一些,雖然不能大江南北隨便玩耍,但好歹能去東都,也給了他一個寬限逃避的時間了。 于是他十分欣喜地謝過了今上,然后就要告辭出宮去。 今上看他這樣高興,也不忍心再說什么話了,擺了擺手就示意他可以離開。 . 離開延英殿之后,趙曦便去了重華宮一趟。 到重華宮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太子妃舒氏在陪著皇后說話,趙曦微微愣了一下,上前去見了禮。 舒氏雖然和薛氏的性子截然不同,但也是知書達(dá)理溫柔似水的人,她看到趙曦便笑了起來,問道:“那日送給八弟的兔子燈可還喜歡?原本太子說就送弓箭過去,我說不行,哪里有上元燈節(jié)送弓箭的?然后我就做主把原本給小檀扎的兔子燈送給八弟了,還鬧得小檀哭了一場。” 趙曦沒想到兔子燈是這么個來歷,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于是道:“那……那我回頭給小溥送點兒東西……好了……” 舒氏笑道:“不用啦,后來小檀聽說是送給他小叔叔的,就不鬧了,說是要補(bǔ)償他小叔叔——八弟,這件事情原也不該我來說,出了那事情,若換了是我,再怎么怨恨也都是有的,八弟怎么做都不為錯!只是呀,就當(dāng)是我做嫂子的求一求你好不好?若今后再遇著小檀了,就陪著他玩耍一二也好,他向來喜歡你,那天他跟著太子回來說是八弟強(qiáng)硬送出來的,可好哭了一場。” 皇后是沒聽說還有這些事情的,于是嘆道:“小檀喜歡你,你也不妨多疼一些。” 趙曦?fù)狭藫项^道:“是……上次只是個意外……” 皇后倒是沒在這件事情上多說,而是說起了花燈的事情,道:“我恍惚記得小檀也是屬兔的,和小曦是一樣,難怪他喜歡兔子燈。” 舒氏歡快笑道:“正是如此呢,花燈節(jié)之前,就鬧著要在東宮掛滿兔子燈,還有好些是他自己畫的花樣。” 皇后驚喜道:“他都能自己畫了?之前他開蒙的時候,就有先生說他畫畫上天分好。” 趙曦沉默地聽著,心情又變得十分復(fù)雜。 陪著皇后坐了一會兒,他琢磨著還是要送一些東西給趙檀,然后便看快到中午,就出宮回府去找沈玉嬌商量了。 . 舒氏從重華宮出來之后就回去了東宮,看到趙旸正拿著一本書翻看,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她在門口略站了一站,躊躇了片刻才慢慢開口:“方才我在母后那兒遇到陳王了。” 趙旸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了舒氏,卻是一嘆:“他今天進(jìn)宮了?” 舒氏道:“是呢,聽說父皇允了他去東都看牡丹,又是有幾個月不在京中了。” 趙旸示意舒氏進(jìn)來,語氣中有些失落:“小曦眼看著就再也不相信我了。” 這么幾個月相處下來,他對舒氏也漸漸有了幾分信任,雖然舒氏必然是比不過薛氏,但也是溫柔可靠的人,并非是那種毫無見地的無知女子。 他隨手翻了兩頁書,沒有心思再看,于是撂到一邊去,起身慢慢地往書架那邊走。 舒氏道:“我去看看小椿和小檀,一會兒再來喊殿下一起用午膳吧!” 趙旸略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頭。 于是舒氏就轉(zhuǎn)了身,去往后邊找趙椿和趙檀了。 趙旸在書架前站定,目光滑過架子上那一摞一摞的史書,他最后胡亂抽了一本,翻開一看,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買回家來的一個傳奇話本。 . 本子的最前面引了一首《菩薩蠻》: 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 翠鈿金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yuǎn)淚闌干,燕飛春又殘。 趙旸用心想了片刻,才想起來這是前朝詞人的作品,端的是旖旎風(fēng)流艷麗無雙。再往后翻了幾頁,故事卻是與這首詞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的。他忽然想起有一次與舒氏聊天時候聽她說起,現(xiàn)在許多寫故事的人為了彰顯自己文思風(fēng)流,而援引一段詩詞放在書的最前頭,用來吸引人。 而想來寫這故事的人,也一定如那些人一樣想法。 放下這本書,趙旸轉(zhuǎn)身出了書房,看到高有利正在外面攔住了一個宮女,皺著眉頭正說著什么。他一時好奇,也不叫人提醒他們,只悄悄靠近過去,于是聽高有利道: “殿下正忙著,良娣娘娘的話一會兒我轉(zhuǎn)達(dá)便是了。” 趙旸看向那宮女,卻一時間沒能想起來她是誰身邊伺候的人。 高有利又道:“東宮里沒這個規(guī)矩,任何下人都不能輕易靠近書房,就連太子妃身邊伺候的人也不能破例。你在良娣身邊伺候,更應(yīng)該懂這個規(guī)矩才是。” 那宮女道:“公孫良娣身子不舒服,想請殿下去看看,又與這規(guī)矩有什么沖突了?如今公孫良娣肚子里正懷著殿下的孩子,還不能請殿下去看看了?” 趙旸聽著這話,才恍然想起這宮女應(yīng)當(dāng)是公孫良娣身邊的人——只是公孫良娣什么時候有孕了?他又留意看了那宮女幾眼,然后轉(zhuǎn)而去看高有利,只見高有利面上沒什么太多的表情,不卑不亢也不急不惱,他這才覺得有些寬慰了。 這時高有利眼光一掃,忽然看到趙旸正站在不遠(yuǎn)處,也懶得再與那宮女多說,轉(zhuǎn)身就走了過來,恭敬道:“殿下這會兒去用膳么?” 趙旸見高有利什么都不說,也懶怠去理那許多,只點了點頭。 那宮女見此情形,咕咚一聲就跪倒在了地上,卻是大著膽子喊出了聲來:“殿下,公孫良娣今兒有些身子不適,想請殿下過去看看。” 趙旸挑眉,似笑非笑,沒有說話。 高有利看了趙旸一眼,只讓旁邊侍衛(wèi)上前去將她拉開,口中道:“殿下恕罪,是奴婢沒約束好下人。” 趙旸點了點頭,并沒有多看那宮女一眼,只朝著太子妃舒氏院子去了。 . 書房外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東宮,甚至趙旸還沒到舒氏院子,舒氏就已經(jīng)知道了。 “公孫良娣這是仗著肚子里懷了殿下的孩子,還以為殿下是好拿捏的呢!”舒氏身邊的女官芳儀道。 “罷了,待會兒殿下就過來了,要聽到你在這里說這些有的沒的……”舒氏溫和地看了芳儀一眼,“等會兒你去公孫良娣那兒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哪兒不舒服,她正懷著身子,還是小心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