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玉娘微微一笑,曲腿轉身跳,青絲與紅裙齊飛,鼓聲與雨聲共落,白玉腰肢與碎玉葉子同輝,孟湘這才曉得她為何被稱作玉娘,而她所跳的腰鼓舞被稱為玉腰舞。 那既蠻又韌的腰肢如蛇一般扭動著,合乎鼓點,曼妙而誘人,漸漸的,鼓聲越來越急促,她旋轉的越來越快,紅色的裙角旋開一朵花,整棵樹在旋轉,整個雨幕在旋轉,整個天都在旋轉。 孟湘猛然一陣暈眩,眨了一下眼睛,而鼓聲卻驟停,玉娘將鼓錘投擲到天上,猛地一個空翻而后穩穩停在原地,接到了落下的鼓錘,她仰著頭,將兩只鼓錘放在頭頂敲擊了兩下,而后便停在了這個動作上。 一陣風來,凝聚在葉片上雨露嘩啦啦全都落了下來,孟湘走至她的面前,用手中的傘遮住她,玉娘若有所感地抬起頭,卻因為方才劇烈的運動,她抬頭的時候,眼睛上遮的白綢一松,滑落了下來。 看到她總是遮住的眼睛,孟湘強自忍住了倒吸一口涼氣的沖動,伸手接住那條濕漉漉又帶著些溫熱的白綢。 “怎么樣?”玉娘上挑著唇角大笑,那張揚的樣子依稀可以看出她當初的美艷與狂傲,只可惜那雙眼睛一個只留下空蕩蕩的洞,眼邊還有些翻起的深紅rou芽,另外一只眼睛倒是完好無損,只是灰撲撲的沒有一點神采。 “好?!泵舷嫔ぷ佑行﹩?,頓了頓才繼續若無其事道:“果然不愧為青州教坊的第一舞伎?!?/br> 內行人的夸獎自然與其他人的夸獎不一樣,玉娘臉上的笑意越發的大了,“我雖然年紀大了,可一直努力保持著狀態,不過……”她抿了抿唇,唇角不自覺地向下撇了一下,“青州教坊里比我厲害的還是有的,九娘你就不想去見識見識嗎?我可以將我所學盡數教給你,我也會為你引薦……我的好姐妹啊?!彼奈惨魺o端令人發冷,臉上的表情也很奇怪。 孟湘對于別人的惡意是極為敏感的,畢竟她能一步步走到高處是避過無數暗箭明槍的,她一直小心小心再小心,因為她曾親眼看見過一個極具天賦、才華橫溢的前輩是怎樣被與舞蹈無關的迫害排擠,最終以一種不名譽的方式退出了這個她摯愛的領域。 然而,看著玉娘那雙眼睛,孟湘任何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粗舷鏁撓氲饺羰亲约河幸惶煲膊恍⌒闹藙e人的道,會不會也變成這副模樣?現代人一直自信的以為自己比古代人要聰明,然而,無論什么環境唯有適者方能生存,若是自己一直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恐怕會被這種異常反噬自身。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若她真是那樣甘于混入這個時代,泯于眾人之中,她也就不會拒絕那個人了。 無論考慮了多少,說到底,她心中唯一的聲音便是答應玉娘,她也想去見識見識在這個時代舞蹈這一行當的環境,無論是黑暗,還是光明。 孟湘伸出手,拉住了玉娘的袖子,輕輕提起了她的手,玉娘一臉的莫名。 “我也想去看看,若是玉娘你也要回去,不如我們一起?”她聲音柔軟,像是軟綿的果rou,甜的讓人心尖兒發顫。 然而,更讓人心里發甜發酸的是她的動作。 孟湘將手中的傘柄放進玉娘的手中,玉娘疑惑地接過來,納悶道:“怎么了?這傘不是那人……”話還未說完,她便覺得眼睛上微熱,而那觸感已非她早已經習慣的。 玉娘臉色一白,迅速抬手想要去摸,孟湘卻徑直抱住了她,阻攔了她的動作。 “不要動?!泵舷娴穆曇艉蛣幼饕粯訙厝幔瑢⒆约盒渥又懈伤呐磷訅|在玉娘的眼睛上,而后用玉娘原本的白綢系住,當孟湘雙手環過她的頭在她后系帶的時候,玉娘全身都僵硬的厲害。 “好了。”孟湘帶著笑意收回手,接過她手中的傘,輕聲道:“咱們兩個還是早些進屋吧,春雨寒涼要是不小心生了病,那就不妙了?!?/br> 玉娘咬著下唇,伸手摸了摸眼睛上的白綢,又徒然地放下了手,語氣尖刻道:“不要裝出那副樣子來了,要笑就笑,要驚訝就驚訝好了,也不缺你這一個?!?/br> 孟湘沒有笑,也沒有驚訝,只是用淡漠的近乎涼薄的語氣道:“你怎么樣和我無關,我不會隨便分心給別的什么?!?/br> 玉娘偏頭,作出一副觀察孟湘的樣子,實際上她什么也看不見,可就因為孟湘這副涼薄的口吻,莫名讓她松了一口氣,直到兩人一個進了東間,一個進了西間,孟湘也沒有像其他人一般假借關心,隨意刺探她的**。 門簾晃動一下,孟湘剛進門,就見孟子期正蹲在門口抬頭盯著她。 “喲,嚇我一跳!”孟湘拍著胸口道。 孟子期仍舊是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孟湘疑惑扭頭朝正坐在炕沿邊正讀書的孟扶蘇問,“期哥兒這是怎么了?魔怔了不成?” 孟扶蘇笑瞇瞇地將書抵在嘴上,低聲道:“許是被娘驚嚇到了?!?/br> 孟湘一臉疑惑。 孟扶蘇卻自顧自地嗤嗤笑了起來,眉眼彎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條狡猾的小狐貍。 這蘇哥兒也不知是跟誰學的,倒是越來越狡黠了。 孟湘搖了搖頭,食指輕輕點住孟子期的額頭,笑瞇瞇道:“乖,告訴娘,你在想些什么?” 孟子期砸吧砸吧嘴,意味深長道:“娘你……你簡直……” 一向有什么說什么的孟子期竟然還有這么吞吞吐吐的時候,孟湘倒是稀奇的緊,“簡直怎么了?” 孟子期鼓了一下兩頰,像只氣鼓鼓的小松鼠,“簡直像是話本里說的……” “嗯?你居然還認字啊?!?/br> 孟湘那一臉驚訝的表情頓時激怒了孟子期,他一邊嚷嚷著:“那些也是有圖的好嘛!”一邊準備起身,卻起不來了,他盯著他娘按在他眉心的那根手指,兩只眼幾乎成了斗雞眼。 “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當然是你娘我會些妖法,孟子期你怕不怕?”孟湘故意沉下臉,陰測測地嚇唬他。 孟子期非但沒有被嚇到,還一臉無奈道:“娘,你別玩了?!?/br> 孟湘沒有達到目的,疑惑地眨眨眼睛,孟子期卻嘟囔道:“反正即便娘你是妖怪山精變得也一定不會傷害我的?!彼恋榈榈男湃巫屆舷驺蹲×?,心口沉沉的,也暖暖的。 “啪——”孟扶蘇將書本扔到一邊,臉上雖然帶著笑,卻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姿態牽過他娘的手,將孟湘往里屋帶,“娘,你都沒有注意到你身上都濕了嗎?若是著涼了又要找那個假惺惺的郎中來了。” “人家有名有姓的,而且你不是喝了他給你的藥才好些了嗎?” “可是他看著娘的表情,著實令人討厭?!泵戏鎏K軟著聲音,像是在向她撒嬌。 孟子期越長開便越顯得面貌清俊,笑起來像是個溫潤君子,而他此刻露出的軟糯的神情讓孟湘歡喜到心里。 “你娘我大概因為行事奇怪,才總是引得人用異樣的表情看。” “娘才不奇怪?!泵献悠谄查_頭,淡淡道:“奇怪的明明是他們。” “我大概明白你說的意思了?!泵舷孑p輕摸了摸他的頭,笑瞇瞇道:“可是喜歡才沒有那么簡單,因為與眾不同產生的錯覺,遲早都是會消散的,你不需要在意他們?!?/br> 孟扶蘇看著有些時候過于精明敏感,有些時候又太過遲鈍懵懂的娘親,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們可并不像娘說的那樣,也罷,這些事情也用不著她來cao心,還是讓他來為她解決吧。 他暗暗下了決定后,朝孟湘露出無邪的笑容,“我知道了,我這就去燒水,喝點熱水還能驅驅寒氣。”成功賺取娘感激和欣慰的眼神后,他便乖巧地去了外間。 孟子期惡狠狠地盯著他,孟扶蘇只當看不見。 “喂!”他出聲喊他哥。 孟扶蘇臉上則掛著在他口中“假了吧唧”的笑容,用他最討厭的溫柔口氣惡心他,“期哥兒,出了什么事嗎?” 孟子期忍不住抖了一下,抖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嘖嘖。”他摸著自己的胳膊繞著孟扶蘇轉了一圈。 “你心里不痛快,也別沖著我撒氣。”孟扶蘇收斂了笑容淡淡道。 “哼,我才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是嗎?”孟扶蘇露出惡劣的笑,“那天早上你怎么自己去洗褻褲了?” 孟子期頓時漲紅了臉,“我,我都這么大了會洗自己衣服的!” “哦——”孟扶蘇怪聲怪氣道:“別以為你藏著的那些什么繪著圖的話本我不知道是什么?!?/br> 孟子期的臉更紅了,“那、那又有什么問題,男人、男人都看!” “男人是都看……” 孟子期舒了一口氣,誰料—— “可你敢說,你對著那些話本都想到了誰嗎?” 遮掩的薄紗被孟扶蘇毫不留情的挑開,孟子期頓時白了臉。 —— 曙光微朦,窗上那層薄薄的白紙就像蒙在了夜明珠上,從稀疏纖維里溢出半絲半縷的微薄光線,就像老天都愛慕他的顏色,即便是那熹微的光亮也落在他的側臉上。 孟湘微微一笑,伸出手,揪著他的臉頰狠狠一扭。 “嘶——”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景郢皺了皺眉,像蒲公英冠毛似的睫毛微微扇動著,下一刻那雙上挑的眼睛便睜開了,清涼如水的眼眸漂浮過藻荇,那清醒的神色一點都不像剛剛睡醒的模樣。 孟湘笑得溫柔,“你醒來了?” 他抬起一只手,手背搭在額頭上,微微闔眸,“啊……” 旁邊傳來孟扶蘇切切索索爬起來疊被子的聲響。 孟湘笑瞇瞇地朝他看了一眼,便背著手微微前傾身子,“那大官人你什么時候起來呢?” “唔……”景郢應了一聲,卻翻了個身繼續睡了。 “快點醒來了,難道你想被發現嗎?”孟湘慢吞吞道,卻使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那雙清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眼中卻無神。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許久,他才皺著眉道:“你在做什么?” 她笑了笑,退回原處,老老實實道:“沒干什么啊,你快去吃飯,一會兒家里就要來人了。” 景郢緊鎖眉頭,孟湘攤手笑道:“這可沒辦法啊,我也是要掙錢的。” 他嗤笑一聲,反問道:“難道我給你還不夠嗎?足夠你將掙錢的活計停一停了吧?!彼难劾锼坪跄闪藞员?,冰面下凍住了翠綠的顏色。 孟湘沒有被他的態度傷到,反倒好心地指了指他的衣領,原來他正穿著一身雪白的褻衣,這褻衣也不知是用什么絲織就的,他雖然一晚上睡的老實,可一起身,這輕如云薄如霧的衣服便敞開了大半,以至于他大半個肩膀都露在了外面。 “你這……”他得了她的提醒,忙去拉衣服,卻見她一點害羞躲閃的意思都沒有,眉宇間的不郁之色就更深了。 這時候孟扶蘇已經收拾完了,剛邁進灶間又倒退了回來,“娘?”他有些不滿道:“不是說好了我做飯嗎?” 孟湘笑瞇瞇地點了一下他的腦門,“哪里說好了啊,我先起來就我做了。” 景郢看了兩人一眼,低頭仔細整理好領口,然后坐在炕上,抬起雙手。 孟湘跟孟扶蘇兩人詫異地望著他的奇怪姿勢。 “哈?你以為這里有什么使女來給你更衣嗎?”孟扶蘇的語氣充斥著諷意。 景郢輕咳一聲,雙手縮了回來,嫌棄地看了一眼昨晚他脫下來,現在卻不知為何在墻角卷成了球的褶兒,便看著孟湘好聲好氣道:“那我穿什么?” “呃……”被他那雙幽暗中卻含著一絲翠色的眼睛充滿期待的望著,孟湘卻不得不打破他的期望,“你知道的,我們家的情況,所以你要換的話只能穿我亡夫的衣服了?!?/br> 景郢輕聲哼了一下,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帶著軟綿綿的不滿,可是他沒有開口說什么,他在這里停留便已經知道了這座房子里居住之人的情況了,這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 孟湘給他找出一件白布袍,他拈著那件袍子,慢吞吞地往身上穿,明明是一副極為誘人的更衣圖,她卻頭都沒回,徑直往灶間去了。 “娘?!泵戏鎏K輕聲喚了她一聲,臉上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雖然知道此人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便會爆開的炮竹,可畢竟他們有求于人,而且這人可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江洋大盜,雖然孟湘并不迷信賭博,但是,真遇到了好機會,她卻并不在意試一試,畢竟在這個階級分明的時代,若不是做些出格的事情那么便永遠無法脫離這個階級。 孟湘摸了摸他的頭,輕聲安撫道:“別擔心,我有分寸,此人不凡,你也該好好學著些。” 孟扶蘇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頭握住了她的手,沉沉地“嗯”了一聲,“我不會再讓娘吃苦的?!?/br> 她露出淺淺的笑容,像是拂過花瓣的清風,沒有留痕,卻帶走一片幽香。 “奇怪了,為何我會腰酸背痛的?”景郢一臉奇怪地摸著自己的肩膀,走路的姿勢也有些奇怪。 孟扶蘇馬上側過身子輕咳了幾聲,“我先去打幾桶水?!闭f罷,他便拎著木桶跑了,好在門口不遠處便是一條水渠,往常用水都是從渠子里提的。 景郢看著他跑的飛快的身影,沉吟道:“該不會是這小子使的壞吧?!?/br> “胡說?!泵舷鎮戎碜涌媪艘谎鬯?,埋怨道:“我家大郎跟你無仇無怨的,為什么要對你使壞?你可別沒憑沒據的冤枉人?!?/br> 她那一眼蓄滿了風情,景郢卻不滿地擼起了袖子,將胳膊探到了她的眼皮底下,就像個得不到糖的小孩子似的,“你看,你看,我這胳膊還有腿可都青了?!?/br> 可不是嘛,景郢自幼錦衣玉食供養著,多少婢子伺候著,一向身嬌rou貴,可眼前那片白皙的胳膊上卻青青紫紫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遭受了什么虐待了呢,而他望著她的眼睛水潤清亮,眼中藏著的那枚翠玉也越發晶亮了。 說起來,他從小到大不知道用了這招多少次,但凡是被他這樣看著,無論男女無不對他退讓,任他予取予求,他雖然厭惡過自己的面容,后來卻也想開了,這也是老天賜予他的才能。 但是,孟湘卻冷冷哼了一聲,即便盯著他的眼睛看,也沒有一絲退讓和傾慕,她眼睛澄澈,倒映著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