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孟湘將食指豎在唇前,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果然……”他好生無奈,聲音輕軟,一個不小心便會忽略掉,“就是你想將流言蜚語把握在自己的手里,這樣也有損你名聲。” “若是此時不損,讓某些人得意滿意,那我的祭舞恐怕就很有可能被她們弄砸了?!泵舷娣髁朔餍厍暗陌l(fā)絲,語氣淡漠的解釋,然而,他卻覺得自己似乎觸摸到了她的某種真實,在以癲狂和舞癡為面具背后的冷靜與理智。 “你想知道這個被我愛慕的書生是誰嗎?”她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他頓時慌了手腳,簡直比父皇第一次考他背書的時候還要緊張。 “是誰?”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第五十五章 祭舞 月光如清澗溪水靜靜地撞擊在地面上,濺起一地流光,他站在流光里,宛若月神。 孟湘卻笑嘻嘻地朝月神伸出了一只手,眉梢一挑,“你懂的?!?/br> 月神“呵”了一聲,從袖子里掏出一錠銀子遞給了她,另外一只手卻借機偷偷地按在了肚子上。 “麻煩孟娘子了?!彼麘B(tài)度良好。 孟湘握著那錠銀子不在意地?fù)]了揮手,“知道麻煩就好好報答呀?!?/br> 他的手指狠狠抓住了肚子上的衣服,臉上卻露出月朗風(fēng)清的淡淡笑容。 “那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這下子他知道了她完全是故意的,明明知道他多日未進(jìn)水米,卻偏偏攔在門口扯些有的沒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個名字——“景郢?!?/br> 孟湘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輕聲道:“一會兒你收拾一下,你現(xiàn)在的樣子太引人注意了。” 他一抬眸,眼底卻像蓄著冰水,在月輝下泛著粼粼的波光,景郢抿唇輕輕一笑,“我知道了?!?/br> 孟湘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到門邊拉好了門,淡淡道:“鍋里還剩一碗菜粥,你湊合著吃了吧,夜里開伙難免讓周圍的村人注意到?!彼m然這樣說著,卻半點掀開鍋蓋給他盛粥的意思都沒有。 插好門后,兩個人就當(dāng)景郢是空氣,直接路過他走進(jìn)了里屋,他看著兩人的模糊的背影,搖了搖頭,又盯著那口大鍋看了會兒,肚子里不大一會兒又“咕咕”的叫了起來,想他當(dāng)初也算是風(fēng)頭大盛,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真可謂是世事無常。 景郢正想著,肚子里卻越發(fā)像打雷了,見四處無人,他便捂著肚子蹲了下來,苦兮兮地哀聲嘆氣,又狠狠地將兩只袖子擼了上去,可是這衣服的材質(zhì)太好太滑,總是往下掉,根本挽不住,無奈之下,他只好一只手拎著袖子,一只手去找碗、掀鍋蓋、盛粥,等一碗半熱不涼的粥下了肚,他才方覺自己終于活了過來。 “你看看,你看看,想當(dāng)初多少珍饈擺在你面前你卻不屑一顧,如今,這碗菜粥你倒是不嫌棄了?!本佰珜⑼胼p輕地放在灶臺邊,忍不住自言自語,原本他沒這個壞毛病的,只是這幾個月一直忙著趕路,甚至怕泄露行蹤不敢與人搭話,可久不說話總會憋出毛病來的,漸漸地他便開始自己跟自己說話。 “說來也是巧,我就問了兩次路還都問到一個人頭上了,如今更是投到她的家里來了。”一次兩次還能是巧合,可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景郢不由得猜測這個孟娘子會不會是故意的?如果說是故意的,她又有什么目的呢? 一邊想著,他一邊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唇,卻覺得唇上一陣刺痛,景郢伸出手摸了摸,濕濕的,他對著從門縫透出來的月光看了看,只見手上沾上一絲血跡,他又探出舌頭舔了舔,果然一股鐵的味道。 他正覺得莫名卻一扭頭看見了那個碗,一道月光正好照在那只孤零零的粗碗上,碗口缺了一小塊,缺口處還沾著一點嫣紅。 景郢懵了一瞬,沒想到自己躲過了多少暗箭,終究被一只缺了口的碗給傷著了,他悲憤地捂著嘴,一步一步挪進(jìn)了里屋。 里屋更黑了,害的他差點被門檻絆了一跤,等他急忙向旁邊摸索著想要扶自己一把的時候,卻一下子摸到一雙又軟又滑的手,景郢忙縮回了手,卻只聽這個方向傳來一個冷冷的少年聲,“你摸我手做什么?” 景郢只尷尬了一下,便立刻反口道:“怕不是這位小兄弟的吧,畢竟年歲尚小啊……” 孟湘輕輕笑了一聲,打斷了這一場沖突,她往孟扶蘇的方向掃了一眼,雖然看不清楚,她想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充滿了憤怒,眼睛應(yīng)該更加黑沉了。 “孟娘子,你的碗……” 他話還沒有說完,孟湘卻好似已經(jīng)明白了他要說什么似的,笑道:“抱歉了,景哥兒,我們家的碗就沒個完整的,幾乎個個缺口呢,沒有傷到你吧?”她馬上接著道:“哦,即便傷了你那也沒辦法,我們畢竟沒錢啊?!?/br> “你叫我什么!” “哎?”孟湘拍了拍孟扶蘇腿上的被子,輕聲道:“我的兒子可都這么大了,我想我是比你大的吧?” 他張了張嘴,又合上了,淡淡地甩出了一句:“算了。” 雖然聽見了那個少年郎喊她娘,可因為她的容貌太盛,卻讓他一時忘記了這件事情,景郢一口氣悶在了胸里,氣自己本就見過無數(shù)美人,卻因為一個鄉(xiāng)野村婦大意了,許久才悶悶道:“這屋子里黑……” 她飛快地解釋道:“沒錢買蠟燭啊?!?/br> 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難受道:“有沒有水?” “沒有喲?!彼Z氣輕快的很。 景郢瞪她,可他的視線再冰寒鋒利卻因為昏暗的環(huán)境而傳達(dá)不過去。 “忍一忍吧,要不然你去投別人家試試,這村子里條件最好的就是后村族長家了,或者你去村西頭兒的宋寡婦那里,她家條件好,她也最喜歡你這樣的大官人了?!?/br> “孟娘子!”他壓低了聲線,帶著絲冰冷。 孟湘口氣一下子又溫柔了起來,“別生氣啊,你看我把你要睡的地方暖好了,我也不問你從哪里來,明天一早你就趕快走吧?!?/br> 本來聽她前面的話他心里還暖了一下,結(jié)果她竟然要趕他走? “孟娘子,你錯了?!本佰诳谎剡厭艘惶幍胤?,勉勉強強地坐了下去,“我的決定你沒有辦法改變的?!彼恼Z氣又在不知不覺中帶上了那種高高在上的矜持。 “呵,你自己身上帶了多□□煩難道你自己不知道?我看你還是別到有人的地方了,躲進(jìn)林子里算了吧。”孟扶蘇冷冷道。 景郢有些頭疼地捂住額頭,即便這樣的姿勢讓他做起來也有一種瀟灑風(fēng)流的姿態(tài),可惜無人欣賞。 “你躲在我家里也不是個好辦法。”孟湘語氣溫柔,就像是在哄孩子一樣。 “我怎么了?” “你被人捉……”孟扶蘇脫口而出的話沒說完就被他娘拽了一下,可是已經(jīng)晚了。 “哦?”景郢一掃衣袖,冷淡的聲音中帶著上位者的威嚴(yán),“你是怎么知道的?就我所知道的,即便他們要找我,也不敢將我的畫像張榜貼出來,頂多是讓信任的人拿著,那么,你又從何得知的!”他面色嚴(yán)肅,眼神寒霜,咄咄質(zhì)問朝孟扶蘇撲面而來。 “我……”孟扶蘇有些慌了神。 雖然他是少年老成,可跟真正的城府還差的遠(yuǎn)。 孟湘緩緩?fù)铝艘豢跉猓Z氣柔軟無奈中又帶著些親昵,“景哥兒,你就不要嚇唬我的大郎了?!彼苿拥剿纳磉叄孟嗨频淖藙菁绮⒓缱?。 景郢沒有說話,視線卻落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身上沒有一絲那些小娘子們用慣的香氣,干干凈凈的如溪水,如月光。 “我們知道這件事,還要從我們第一次相遇時說起。”她朝他側(cè)了側(cè)身子,不動神色地試探著他對她的安全距離。 景郢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她,那雙眼眸如夜里的林子,夜色慢慢將碧色掩蓋。 她則在夜色的遮掩下,娓娓道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的眼睛發(fā)干發(fā)澀,他才闔上雙眸,撇過了頭。 “嗯?!彼曇粢琅f不帶溫度,“這里面關(guān)系重大,知道太多對你并無好處。” “我知道的?!彼羯岷停袷侨彳浀拇猴L(fēng),吹拂過他的耳朵。 “你也累了不少時日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彼洲D(zhuǎn)頭拍了拍孟扶蘇的肩膀,“不要任性。”她暗示性地往下按了按,“說起來,你也該多跟景郢學(xué)著些?!?/br> 這時,景郢的眉毛皺了一下。 孟扶蘇溫柔道:“我知道的,娘你不用擔(dān)心?!彼プ∷氖滞?,輕輕搖了搖。 明月高懸夜空,屋外的風(fēng)也漸漸停歇了。 景郢因為沒有沐浴,又因為這炕硌人,便像是攤餅似的在那小小的一方炕上轱轆來轱轆去,孟扶蘇本來就睡的淺,被他這樣一影響便越發(fā)睡不著了。 等到了后半夜,也許是真的累了,景郢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也陷入了深眠,孟扶蘇便趁機踹了他兩腳解恨,后來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可不管兩人如何,孟湘反倒是睡的最安穩(wěn)的那個,似乎就真的到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沒心沒肺高境界。這樣一來,她反倒是醒的最早的那個。 孟湘抱著胸,看著正并頭誰在炕上的兩人,“咔嚓咔嚓”兩聲活動了一下手。 第五十六章 報復(fù) 來人器宇軒昂,身上穿的是深色短褐,卻因長著一副長腿寬肩的好身材,腹部的肌rou都能通過緊緊箍在身上的短褐勾勒出來,可是,他臉色黑沉,不茍言笑,活似個閻羅王。讓他來通知消息,還沒被他說的消息嚇一跳,到先被他這個人嚇了一跳。 孟湘盯著他的肌rou看了許久,才斷定這人像是個練家子,在現(xiàn)代這樣的大胸八塊腹肌可以在健身房里鍛煉出來,可是在古代就只有練武這一條路了吧? 等她的目光再往上移卻發(fā)現(xiàn)這人的頭發(fā)好像剛剛長出來的模樣,新長出來的頭發(fā)不太長,更顯得他的臉棱角分明了,而這樣看上去整個人也越發(fā)顯得兇狠了。 不對啊,這古代講究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怎么會有人剃頭呢? 孟湘在記憶里搜羅了一圈,這才知道文族長有三個兒子,而二子便是眼前這位兇人的漢子,名喚文抱璧。因為他剛出生的時侯,天上有一道閃電直接將他院子里的桃樹劈成了兩半,這河渠縣的桃花相當(dāng)出名,而家家戶戶又都供奉桃花神母,把桃樹當(dāng)作寶貝一樣,雷劈桃樹如此不吉利的事情當(dāng)即便讓文仁義認(rèn)為文抱璧命里不詳,便將他掛名寺里,后來更是直接讓他出家做了和尚。如今,又聽說這文抱璧文武雙全,頗得知縣賞識,霍知縣稱他出家實為可惜,無論文武,文抱璧都有青云直上的本事,因這,那文仁義便動了心思,硬是用他娘病重的幌子把文抱璧騙下了山,又軟硬兼施硬是讓他還俗,并催促他好好做學(xué)問,在兩年后的春闈中一舉中的。 孟湘偷偷覷了他一眼,卻怎么看他都不像出家之人,那黑著臉兇巴巴的模樣簡直連佛祖也會嚇一跳的。 “二郎君,這……這是發(fā)生了什么???”文寡婦扶著門,顫悠悠地詢問。 文抱璧一手提著銅鑼,一手負(fù)后,聲音沉穩(wěn)道:“官府說有一伙江洋大盜溜進(jìn)了青州界內(nèi),奔著我們西渠縣而來,恐怕也會路過咱們村子,這伙賊人……”他奇怪地頓了一下,避開他們的視線,眼睛望著遠(yuǎn)處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繼續(xù)道:“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你們還是要注意些。” 文寡婦腳一軟立時就要跪在了地上,孟湘忙上前兩步扶住了她。 “天、天啊……”文寡婦嘴唇發(fā)白不斷顫動著,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呼聲,不住地喃喃:“我們孤兒寡母的,賊人那般兇惡,怎么……怎么……”她無力地靠在孟湘的懷里,身體在不斷地發(fā)抖。 文抱璧擰著眉,看上去卻越發(fā)兇狠了,“不會?!?/br> “什么?”孟湘猛地望向了他。 文抱璧“嘖”了一聲,避開了她咄咄逼人的視線,“應(yīng)該不會來的,你們只需注意一下村子里有沒有進(jìn)來可疑的人?!?/br> “郎君說的可是真的?”文寡婦掙扎著詢問,雖然身子還在發(fā)抖,可偏偏想問個明白。 文抱玨長身而立,像是崖邊不倒的青松,他微微頷首。 文寡婦這才放下心來,她感激地握了握及時扶住她的孟湘的手,而后扶著門慢慢挪進(jìn)了院子里。 “娘。”孟扶蘇努力挺直背脊,站在孟湘的身邊,冷淡地面對著這位族長家的二郎君,就像是一頭正在守衛(wèi)著自己領(lǐng)地的獅子,然而他面前的這位卻更像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獅王,甚至沒有將他的抵抗放在眼里。 “是否還有什么事情?”見他久久未動,孟湘便面上含笑,溫聲詢問道。 “嗯。”他低沉地應(yīng)了一聲,卻又許久沒說話,久到孟湘的臉都快笑僵了,他才干巴巴道:“你還是離我兄長遠(yuǎn)一些。” 這樣的話,再配上他黑沉的臉色,難免不會讓人認(rèn)為他是為了他哥哥來警告她的,甚至可能認(rèn)為她是故意來勾引文抱玨的,孟扶蘇便這樣誤會了。 “呵,您這話說的還真有意思?!泵戏鎏K揚著下巴,毫不客氣道:“請你將這話跟你的好兄長再說一遍吧。” 文抱璧的眉毛皺的更緊了,嘴角抿平,剛要開口,卻被孟湘搶先了——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泵舷嫠曝?zé)怪又似暗示地拍了拍他后背,扭頭便對文抱玨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二郎君別見怪,小孩子就是喜歡胡說八道,不過——”她拉長了聲音,眼神如有實質(zhì)地從他的劍眉滑到他堅毅的下頜,柔聲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也必然不是這個意思?!?/br> 是的,孟湘就是相信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雖然他跟他哥哥比,文抱玨一眼看上去就溫文爾雅像個好人,而他一眼望去便兇惡的很,可是她倒是覺得比起文抱玨對她的百般試探與暗示,這文抱璧倒像個有什么說什么的老實人。 文抱璧繼續(xù)盯著遠(yuǎn)處,像是看那個鴨蛋黃兒似的夕陽看上了癮,繼續(xù)干巴巴道:“我不知道你們誤會了什么,我只是……”他皺了皺眉,狠狠地將頭轉(zhuǎn)過來,對著孟湘低下了他永遠(yuǎn)不彎的脊背,依舊是那種干巴巴的語氣道:“對不起?!?/br> “哎?”孟湘猛搖手道:“你這是到哪門子的歉啊,再說了,并不是你替別人道歉就能得到原諒的?!?/br> 文抱璧直起了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我很抱歉,你還是離我兄長遠(yuǎn)一些?!?/br> 孟扶蘇站在一邊露出越發(fā)憤怒的神色了,孟湘忙將他往院子里推了推,這才對文抱璧道:“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夕陽的余暉鋪展在她的眼湖里,就像是在湖面上綻放的煙火,那絢麗的美一瞬間讓人窒息,孟湘眨了一下眼睛,露出淺淺的笑意,“不方便嗎?” 文抱璧重新將視線投向遠(yuǎn)方,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br> 他以為她會生氣,或者會糾纏不放要問出結(jié)果,就像是村子里所有的女人一樣,因為只能見到眼前這一片井上天空,便越發(fā)抓住這逼仄空間里的每一件小事,翻來覆去,大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