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這孩子…… 孟湘視線終于朝上移去,卻正撞進那雙黑洞洞的幾乎照不出一個人影的眼眸里,臉色蒼白如紙,連唇上也沒了血色。 她這才了解到孟九娘記憶里一個簡簡單單的病弱兩個字所概括的全部含義,以及文寡婦說他像個小老頭的真正用意,明明在孟九娘的印象里他還是那個冰雪聰明的小孩子,但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這個男孩子雖然還未成年卻已然暮氣沉沉,看上去像是半只腳要邁進棺材里似的,也不知道孟九娘這個當娘的已經(jīng)多久沒有認真瞧過她自己兒子了。 孟湘神色溫柔,朝他抬起手,孟扶蘇卻猛然躲開。 “哎喲,你這孩子……”文寡婦剛想說什么卻被孟湘攔住了。 “你這孩子。”孟湘的聲音既柔軟又親切,“出來的這么急做什么,外面這么涼,你該多穿件衣服才是。” 而孟扶蘇就像是一灘死水的眼眸中泛起了一絲嘲意,“兒子可不敢動爹的遺物。” “孟大郎,你這是怎么說話呢!明知道你娘一直過不去這坎,還一直這么戳你娘的心窩子,有你這么為人子的嘛!”文寡婦為孟湘打抱不平,孟扶蘇則扶著門站著,臉上重新恢復了那副油鹽不進的死態(tài)。 孟湘在心中嘆了一聲,看來這成見還真的挺深的,轉(zhuǎn)頭便對文寡婦道:“麻煩你了,明日我一定好好為你卜算。” 文寡婦慌忙擺手,連聲道:“這算什么,我聽人說得以窺視天機之人都……九娘你這樣已經(jīng)很令我感激了。” 寄托天命,是無法掌控自己命運之人的悲哀。 她溫柔一笑,伸手握住了文寡婦那雙溝溝坎坎滿是老繭的手,“看你面相我便知道,你前半生艱難困頓,總是被命運玩弄,因而陰差陽錯失去許多,老天總會補償你,文十七娘,你這一生越老越有福。” 月光蒙在她臉頰上,透著一股子圣潔,孟湘雖然身著破衫布裙卻恍若披著月色白練從月宮中走來,她神色悲憫,是泥塑的神仙臉上慣常的神色。 文寡婦徹底呆住了,她哆嗦著嘴,似乎想要抒發(fā)些什么,可話到嘴邊卻生生的咽下去了,莫名的,她神色突然一慌,急切道:“錯了!可錯了!” 難道自己說錯了?不能啊,從她的神情以及之前的試探,孟湘能推斷出她的一些經(jīng)歷,艱難困苦,陰差陽錯,哪里有錯?再看文松那副孝順模樣,不論將來如何,他都會待他娘極好的,這不就是越老越有福嘛,究竟是哪里說錯了? 孟湘雖然心里疑惑,臉上卻沒有表現(xiàn)出來,依舊掛著那抹圣潔慈悲的笑容。 “我要算的不是我啊!我要算的是我家大郎,我怎么樣都沒有關系,我只想知道我家大郎會怎么樣啊?這可怎么辦,是我用掉了這次機會嗎?以后不靈了可怎么辦?”文寡婦急的不行,汗從鬢角流了下來。 孟湘握著她的手緊了緊,柔聲道:“你放心,我一天只算一卦,這一卦是必然是準的,今天這卦是給你的,明天那卦我會留給文松的。” 文寡婦這才舒了一口氣,又有些過意不起道:“那也太麻煩你了,那……我?guī)湍惆阉噙M去吧?” “不用了,你早些回去歇著吧,我自己拎進去就行了,實在不行……”孟湘抬頭笑著看了孟扶蘇一眼,“我家大郎不是還在這兒嘛。” 文寡婦頗為懷疑地看了一眼孟扶蘇虛弱的身體,而孟扶蘇則一直凝視著孟湘,仿佛遇上了一件令他困惑不已的事情。 等送走了文寡婦,孟湘一回頭正撞見孟扶蘇眉頭皺出了“川”字紋。 “別老是麻煩文婆,這些事情你自己也該學著干些,老想著那個人是沒用的。”他用一副老成的口吻像是訓孩子似的教訓著她。 孟湘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孟扶蘇的眉頭皺的更緊了,卻聽她溫柔喚了一聲“哎,別動”緊接著一只還沾著血跡的手掌就伸到了眼前,孟扶蘇的身子下意識的僵住了,那雙溫熱的手輕輕點在了他的眉心。 他只聽耳邊傳來一聲“好孩子。”而后那雙溫柔的手便輕柔地撫平了他緊皺的眉頭。 “不要總是皺眉啊,這樣久了會有皺紋的。”孟湘眼睛彎出一道新月的弧度,似乎因為他的不排斥而感到開心。 開心?為什么? 既然當初已經(jīng)選擇漠不關心,如今又來示什么好。 孟扶蘇下一刻便后退了一步,正巧這時孟湘也把手收回來,就好像他不是要躲開她的手,而是她收回了手,他才后退一步似的。 他用牙咬著并無半點血色的唇,冷冷地橫了她一眼,孟湘卻半點沒放在心上。 她笑了笑將懷里的炊餅塞到他的手上,“不知你吃了沒,餓了就吃這個吧。”說罷,她便彎下腰費力地提起了那桶水,而后扶著門,一步一搖晃地將那桶水提了進去。 孟扶蘇臉色復雜地看著她踉踉蹌蹌的背影,手里的炊餅卻仿佛燙手一般,他捏緊炊餅重新插上了大門。 院子里并不大,卻雜草叢生,看上去并未有人費心整理似的,院中地上還有一個大洞,月光一晃洞里面似有血跡,孟湘好奇地探著腦袋看了看——這就是那個文丟兒不小心摔進去的洞吧? 孟扶蘇抱著炊餅跟在她的身后,那雙黑不見光的眼睛審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孟湘曾經(jīng)活躍在舞臺上的時候,比這更加熱切的目光她都體會過,而且早就學會了針對這種目光的被動技能——無視之。 繞過那個大坑,就是草屋的門口了,孟湘又回頭望了一眼那個大坑心中略有計較,便回頭推門進屋,一進屋就是灶火間,卻是冷鍋冷灶的,連燒火的柴火都沒有,孟湘放下水桶,在這外間一扒拉,卻只找到一個空癟癟的米袋,她抖了抖,打開一看,里面就只剩了一捧米。 孟湘心里嘆息,看來這家眼瞅著就要揭不開鍋了,或者說從來都是揭不開鍋,記憶里孟九娘一貫是不管這些家里活兒的,她和孟朗初來的時候都是央求著別人給他們做頓飯,后來便是孟朗學會了做飯,可不是將飯做的還是生的,就是一不小心煮糊了,而且他每煮一頓飯便伴隨著意外發(fā)生,不是燒了衣服就是燙了手,每次煮完飯后他都能一下子休養(yǎng)好幾天,就這樣還沒有把這一家子餓死也算是奇跡了。 孟湘翻完之后又往里面走,往右一拐便是住的地方,一張小炕中間還用粗布簾子隔開了,估計這里就是他們娘兒三兒睡覺的地方,再一看那被褥簡直是補丁摞補丁的,唯一好的地方就是看上去還算干凈。 家里連點亮的都沒有,她借著月光再四處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這簡直就是家徒四壁嘛。 “咳咳,看完了?”孟扶蘇倚著炕沿邊,小小年紀卻擺出一張老成的神情,“你今兒個是怎么了?難道被嚇的開了竅?” 孟湘卻搖了搖手,“我這身上全是土啊血的,等我收拾完了咱們再聊。”她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不贊成地搖了搖頭,“你還是趕緊上床上躺著,地上這么涼,你又穿的這么單薄,小心著涼了。” 十幾年來從未體會過自己娘親關心的孟扶蘇直接楞在了那里,就見她從自己炕上扒拉出幾件衣裳,便往外走了去,路過他的時候還往他臉上摸了一把,又自顧自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腰,自言自語道:“嗯,太弱了。”而后便大搖大擺地去了外間。 簡直……簡直是恥辱! 紅著臉的孟扶蘇死死咬著牙,猛地掀起了被子一頭拱了進去,可一不小心將那炊餅也帶了進去,那熱度直接暖進了他的心里。 孟扶蘇閉上眼睛,死死抿著唇,卻還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孟湘站在門口,偷偷望著正趴在被窩里哭泣的孟扶蘇,笑了笑,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然后找了一個木盆和一塊素布,隨便擦了擦,然后套上了找出來的衫裙,好在這農(nóng)家的衣服穿起來也簡單,可是她還是被早春的寒氣激得打了個顫。 等孟湘帶著濕漉漉的熱氣走進屋子里的時候,孟扶蘇正坐在炕上倚著墻,一小口一小口啃著炊餅,眉眼低垂的模樣就像是個小松鼠,倒是少了些剛見他時的陰沉感,多了一絲生氣。 孟湘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察覺到手底下的身體又僵住了,她笑容未變,“熱水還有,你去洗洗?” 孟扶蘇放下了炊餅,抬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就從炕上慢悠悠地磨蹭了下來,走去外間了。 她望了望炕沿邊的炊餅,又摸了摸自己咕咕作響的肚子,自言自語道:“雖然肚子是餓的,可我實在不想吃啊。”常年要保持輕盈身形的她早已經(jīng)習慣了過午不食,雖然身體發(fā)出了饑餓的指令,但她卻絕不愿意破壞自己的習慣,畢竟她還是要跳舞的。 借著明亮的月光她又從自己的炕上找出了幾件布衫長袍和一件石青色的褶子,都是成人的身量估計應該是孟朗的,明明有衣服可以改改給自家兒子穿,卻偏偏留著悼念死人也不顧及活人,這孟九娘著實傻的可憐可恨。 她又找到了自己的幾雙鞋子,有繡花緞面的,也有繡花布面的,緞面的比較舊,有些地方都開始泛黃了,而這繡花布面的卻稍微新一點,看來這具身體也過過好日子,是在來桃源村之前嗎? 孟湘用布巾揩干凈腳就往鞋子里套,不巧孟扶蘇這時正走了進來,他頓時漲紅了臉,僵在了那里,立刻背過身子道:“你……你也太……太……不顧廉恥了!” 這話說的活脫脫像個老學究。 孟湘套上鞋子后隨意在地上蹦跶了兩下,不在意道:“我穿好了。” 孟扶蘇這才猛地回過身來,那雙眼睛被火氣點燃,似在閃閃發(fā)光。 孟湘特別不要臉的想:哦,我這大兒子還是生氣的時候漂亮,以后該故意逗逗他才是。 “對了,我發(fā)現(xiàn)一件事,你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怎么從來不叫我娘?”她率先開口,卻換來了孟扶蘇眼中更濃的火氣,以及更黑的臉色。 “想要讓我叫你娘的話你到首先有個當娘的樣子啊!”他寒聲道,本來那張小臉就蒼白的如雪堆的,如今就更冷了,“你說你這么多年來,做的哪一件事像些樣子,你……咳咳——咳咳——”許是氣急了,話說到一半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也因為呼吸艱難,臉上漲出了薄薄的一層紅霞。 孟湘伸手想要幫他拍拍后背,卻被他一把打開了,“你別碰我!”說罷,他又爆發(fā)出一陣聲嘶力竭的咳嗽聲。 她神情并未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攤著手道:“你如今也看到我的變化了,我只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也想照顧好你們兄弟兩個,說起來……你弟呢?”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臉上卻還帶著未消散的紅暈,他嘴角帶著嘲意,“你會改?十幾年了你會改?” 只見孟湘轉(zhuǎn)身就出了門,孟扶蘇瞪大了眼睛,原本以為她還會跟自己辯解兩句,結(jié)果竟這么頭也不回的走了,所以她說的定然都是騙他的。 他氣急,眼角泛紅,一扭身便倒進了被褥里,狠狠地錘了一下炕,卻捶地自己的手指痛的不行。 走吧,都走吧!他才不稀罕呢! 孟扶蘇正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撞紅的的手指卻被一雙溫暖細膩的手包裹住了,那是…… “你還來做什么,你不是走了嗎?我就知道你想拋掉我們這兩個拖油瓶,你多好啊,成了寡婦還有那么多人等著跳你的墻頭,說不得能嫁個比那人更好的……”他的聲音悶在被子里,卻也不管不顧什么都往外說,活像個口無遮攔的小孩子,他不也確實是個小孩子嘛。 “我不會走的。”孟湘攤開他的手掌,低下頭往他紅腫的部位輕輕吹了吹,“你是我兒子呀。”她說著卻用與溫柔語氣相反的力氣敲在了他的腦袋上。 孟扶蘇繃緊了脊背,看上去想要一躍而起似的,孟湘則優(yōu)哉游哉道:“我勸你不要跳起來反抗我,畢竟你身子可沒你想象的那么好。” 他在被里僵了一會兒,又慢慢放松下來,冷哼一聲道:“你真是我娘嗎?” 結(jié)果是又挨了一下。 “你這孩子連你娘都不認得了?” 孟扶蘇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可那孟湘卻不饒他,她抓著他的肩膀,硬是想要將他提溜起來,“我看看,你怎么拱在被窩里就不出來啊,難道是掉金豆豆了?乖乖,這是要讓娘親我心疼心疼你吧。” “你!”孟扶蘇憤恨地抬頭瞪她,卻見她一臉戲謔,這讓他越發(fā)憤怒了。 孟湘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把他整齊的頭發(fā)揉搓成了鳥窩后,便將另外一只手一直端著的一碗水遞給他,“剛剛又是咳嗽,又是說話的,哦,還哭了一陣,嗓子定然冒煙了,喝點熱水吧。” 孟扶蘇瞪著她卻像是一拳頭打進了棉花里,全身上下充滿了一種無力感,卻又油然而生一種被騙憤懣。 “所以你剛剛騙我以為你走了,卻只是去倒了一碗水!”他不可置信地大叫起來。 孟湘歪著頭,一臉莫名地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何這么生氣。 他被她氣得胸悶不已,可這口氣怎么也吐不出來。 “所以……你還喝不喝水了?” “喝!”孟扶蘇悶悶地奪過她手中瓷碗,咕咚咕咚地就把并不是太燙的熱水往肚子里灌。 孟湘微笑著看著他,還伸手幫他拍了拍后背,輕聲道:“慢著點喝,又沒人跟你搶。”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像是蒙了一層霧氣,讓他難受地睜不開眼,一定是水汽,他才不會流淚呢……真希望眼前的一切不是做夢啊。 等他喝完了水,孟湘便接過碗放到灶間去,回來的時候見孟扶蘇還只是穿著那件露腰的衣服呆呆地坐在炕上,她順勢將手探到褥子下面摸了一把,果然冰涼的,看來這一天都沒有燒過。 “今兒個炕沒燒可能有些冷,要不然你把你弟的被子鋪到身下,這樣還能暖和些。” 孟扶蘇扭過頭愣愣地看著她,孟湘又拿起找出來的那件布衫輕輕一抖便披在了他的身上,“你爹的衣服你就拿來穿好了,我現(xiàn)在也想開了,死人哪里有活人重要,不過,他的衣服都有些大,要等我改一改才適合。” 這個身體自帶刺繡、縫紉技能真是好極了。 他低垂著頭,伸手拽了拽衣襟,那截從衣袖中探出的伶仃手腕看上去別是一番風流,孟湘忍不住多看幾眼,又上手摸了摸。 他這回沒有反抗,只是頭低得更低了。 “你愿意學跳舞嗎?” “啊?”孟扶蘇抬起頭一臉懵地瞅著她,他這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跟他娘的腦回路根本對不上啊! 第二天,天色剛一擦亮,孟湘便翻身坐了起來,朦朧的天光從窗紙的破洞里散落下來,在被面上形成一個個微朦的光斑,就像是星子一般,她借著天光穿好衣服,好在平常人家的衣物并沒有那么繁瑣,幾根衣帶簡單系上便好。 孟湘探頭朝旁邊一看,炕上只剩下孟子期一個,他正用被子蒙著頭呼呼大睡,衣服都翻卷起來露出小腹了,在昏暗的光線里顯出一塊塊腹肌。 孟湘嘴角一勾,放輕了動作,正幫把他的被子蓋好,卻發(fā)現(xiàn)他的肚臍眼與別人不同,竟然像是一朵微旋的桃花。 她替他將被子蓋好,又將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了他的鼻子,她還故意地捏著,讓孟子期在夢里直哼哼,才放了手。 自己的兒子還是很可愛的嘛。 這樣想著的孟湘伸了一個懶腰,然后一邊做著拉伸運動一邊朝外走去,突然停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