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這時,隔壁的文寡婦家也打開了院門,“哎?發什么了什么事情啊!”文寡婦叫嚷著探身出來,她身后則是文鶯的抱怨:“啊,娘,慢點啊,我也要看,快讓讓,我也要看。”接著是文松無奈沉穩的聲音,“那你也先把鞋穿好啊。” 文寡婦一轉頭看見他們二人,笑道:“九娘跟孟大郎這么快便出來了啊,知道發生了什么嗎?” “我們也正納悶,這不出來看看嘛。”孟湘笑著作答。 “哎?孟大哥也來了?”文鶯的聲音頓時歡快起來,忙從她娘身后探出個小腦袋,一眼掃到孟扶蘇便“嗖”的一聲縮回了腦袋。 “啊,哥,你別拽我啊!哥!”在文鶯不滿地抱怨聲中文松將她拉了回去,自己則從門里鉆了出來,等看見婷婷裊裊立在那里的孟湘,雙手便放在一起不停搓著,既不安又期待地不住偷看她。 他這副樣子下顯露出來的心意又有誰不知道,文寡婦蹙眉,看著孟湘的視線里也不免帶著些不滿,孟扶蘇則跨前幾步,擋在他娘的身前,冷淡道:“噓——你們聽,好像在喊什么?” 他們幾人便都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側了側耳朵,也沒人講話,可是那聲音離的太遠聽不清,等鑼聲越來越近,才聽到—— “郡里新來一伙江洋大盜,諸位村人關好門窗,小心防盜,遇見可疑之人立刻通知族長。” “啊!”文鶯驚叫一聲,往后倒退了一大步,正好被文松扶住了,文松拍了拍她的肩膀,沉穩道:“沒事,咱們桃源村一向太平,你先回屋去。” 到底是小孩子,文鶯的眼里亮閃閃的,已經含滿恐懼的淚水了,文松沒法兒,只能帶著她先回屋子里去。 孟湘擔憂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孟扶蘇的身上,怎么說他也是孩子,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主動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心更軟了,不由得柔聲道:“別害怕。” 孟扶蘇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太過平靜了,不似一個孩子該有的,孟湘這才意識到孟扶蘇一貫老成,把自己當成一家之主,說不得他還會認為是自己應該挑起重擔的時候,而他接下來的做法也證明她想的果然沒錯。 他握緊他娘的手掌,堅定道:“我會保護娘的。” 孟扶蘇以為他娘又會跟之前一樣和他開玩笑,故意逗弄他,甚至心理都做好準備了,而她卻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下頭認真地看著身高還沒有她高的他,余暉撒進了她的眼眸中,映著她的眸子越發璀璨,那里面有溫柔,有信任,還有令他眼睛發熱的心疼。 “我相信啊,畢竟,扶蘇你是一家之主嘛。” 在她開口的那一刻,孟扶蘇的耳中嗡嗡作響,除了她的話再也聽不到其他。 “啊,小孩子這時候搗什么亂啊!”文寡婦看上去焦躁不安,不斷探頭朝前方看去,想從通知的人身上問出些什么,聽著孟湘跟他兒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便越發煩躁了,忍不住開口刺了一下。 孟湘抬眼瞥了她一眼,也不說話,可這一眼卻帶給人沉重的壓力,讓文寡婦的神經繃到了極點,幾乎下一刻便能斷裂,她卻收回了目光,微微曲腿輕輕抱了一下她的大兒子。 就在這時,一聲清脆的鑼聲炸響在前方,孟湘抬頭看去,前面的栽著一棵桃樹的拐彎處,探出一塊黃色的銅鑼,緊接著桃花樹枝后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 第二十九章 表與內 來人器宇軒昂,身上穿的是深色短褐,卻因長著一副長腿寬肩的好身材,腹部的肌rou都能通過緊緊箍在身上的短褐勾勒出來,可是,他臉色黑沉,不茍言笑,活似個閻羅王。讓他來通知消息,還沒被他說的消息嚇一跳,到先被他這個人嚇了一跳。 孟湘盯著他的肌rou看了許久,才斷定這人像是個練家子,在現代這樣的大胸八塊腹肌可以在健身房里鍛煉出來,可是在古代就只有練武這一條路了吧? 等她的目光再往上移卻發現這人的頭發好像剛剛長出來的模樣,新長出來的頭發不太長,更顯得他的臉棱角分明了,而這樣看上去整個人也越發顯得兇狠了。 不對啊,這古代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么會有人剃頭呢? 孟湘在記憶里搜羅了一圈,這才知道文族長有三個兒子,而二子便是眼前這位兇人的漢子,名喚文抱璧。因為他剛出生的時侯,天上有一道閃電直接將他院子里的桃樹劈成了兩半,這河渠縣的桃花相當出名,而家家戶戶又都供奉桃花神母,把桃樹當作寶貝一樣,雷劈桃樹如此不吉利的事情當即便讓文仁義認為文抱璧命里不詳,便將他掛名寺里,后來更是直接讓他出家做了和尚。如今,又聽說這文抱璧文武雙全,頗得知縣賞識,霍知縣稱他出家實為可惜,無論文武,文抱璧都有青云直上的本事,因這,那文仁義便動了心思,硬是用他娘病重的幌子把文抱璧騙下了山,又軟硬兼施硬是讓他還俗,并催促他好好做學問,在兩年后的春闈中一舉中的。 孟湘偷偷覷了他一眼,卻怎么看他都不像出家之人,那黑著臉兇巴巴的模樣簡直連佛祖也會嚇一跳的。 “二郎君,這……這是發生了什么啊?”文寡婦扶著門,顫悠悠地詢問。 文抱璧一手提著銅鑼,一手負后,聲音沉穩道:“官府說有一伙江洋大盜溜進了青州界內,奔著我們西渠縣而來,恐怕也會路過咱們村子,這伙賊人……”他奇怪地頓了一下,避開他們的視線,眼睛望著遠處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繼續道:“他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你們還是要注意些。” 文寡婦腳一軟立時就要跪在了地上,孟湘忙上前兩步扶住了她。 “天、天啊……”文寡婦嘴唇發白不斷顫動著,發出一聲驚恐的呼聲,不住地喃喃:“我們孤兒寡母的,賊人那般兇惡,怎么……怎么……”她無力地靠在孟湘的懷里,身體在不斷地發抖。 文抱璧擰著眉,看上去卻越發兇狠了,“不會。” “什么?”孟湘猛地望向了他。 文抱璧“嘖”了一聲,避開了她咄咄逼人的視線,“應該不會來的,你們只需注意一下村子里有沒有進來可疑的人。” “郎君說的可是真的?”文寡婦掙扎著詢問,雖然身子還在發抖,可偏偏想問個明白。 文抱玨長身而立,像是崖邊不倒的青松,他微微頷首。 文寡婦這才放下心來,她感激地握了握及時扶住她的孟湘的手,而后扶著門慢慢挪進了院子里。 “娘。”孟扶蘇努力挺直背脊,站在孟湘的身邊,冷淡地面對著這位族長家的二郎君,就像是一頭正在守衛著自己領地的獅子,然而他面前的這位卻更像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獅王,甚至沒有將他的抵抗放在眼里。 “是否還有什么事情?”見他久久未動,孟湘便面上含笑,溫聲詢問道。 “嗯。”他低沉地應了一聲,卻又許久沒說話,久到孟湘的臉都快笑僵了,他才干巴巴道:“你還是離我兄長遠一些。” 這樣的話,再配上他黑沉的臉色,難免不會讓人認為他是為了他哥哥來警告她的,甚至可能認為她是故意來勾引文抱玨的,孟扶蘇便這樣誤會了。 “呵,您這話說的還真有意思。”孟扶蘇揚著下巴,毫不客氣道:“請你將這話跟你的好兄長再說一遍吧。” 文抱璧的眉毛皺的更緊了,嘴角抿平,剛要開口,卻被孟湘搶先了—— “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孟湘似責怪又似暗示地拍了拍他后背,扭頭便對文抱玨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二郎君別見怪,小孩子就是喜歡胡說八道,不過——”她拉長了聲音,眼神如有實質地從他的劍眉滑到他堅毅的下頜,柔聲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也必然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孟湘就是相信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雖然他跟他哥哥比,文抱玨一眼看上去就溫文爾雅像個好人,而他一眼望去便兇惡的很,可是她倒是覺得比起文抱玨對她的百般試探與暗示,這文抱璧倒像個有什么說什么的老實人。 文抱璧繼續盯著遠處,像是看那個鴨蛋黃兒似的夕陽看上了癮,繼續干巴巴道:“我不知道你們誤會了什么,我只是……”他皺了皺眉,狠狠地將頭轉過來,對著孟湘低下了他永遠不彎的脊背,依舊是那種干巴巴的語氣道:“對不起。” “哎?”孟湘猛搖手道:“你這是到哪門子的歉啊,再說了,并不是你替別人道歉就能得到原諒的。” 文抱璧直起了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我很抱歉,你還是離我兄長遠一些。” 孟扶蘇站在一邊露出越發憤怒的神色了,孟湘忙將他往院子里推了推,這才對文抱璧道:“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夕陽的余暉鋪展在她的眼湖里,就像是在湖面上綻放的煙火,那絢麗的美一瞬間讓人窒息,孟湘眨了一下眼睛,露出淺淺的笑意,“不方便嗎?” 文抱璧重新將視線投向遠方,低低應了一聲“是。” 他以為她會生氣,或者會糾纏不放要問出結果,就像是村子里所有的女人一樣,因為只能見到眼前這一片井上天空,便越發抓住這逼仄空間里的每一件小事,翻來覆去,大做文章。 “既然這樣啊……那等你什么時候能告訴我再來告訴我,再來跟我道歉吧。”孟湘將被風吹到唇上的發絲撩到耳后,笑道:“說不定那個時候我便會原諒你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便直接轉身離開了,沒有留下一個字。 孟湘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直至他在拐角處回了一下頭,她還朝他揮了揮手,等她再進門,就見孟扶蘇正站在院子當中氣鼓鼓地盯著她。 “這是生氣啦?” 孟扶蘇瞪她。 孟湘無奈嘆息,“你還是太嫩了,你難道沒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嗎?” 孟扶蘇垂下眼睛,似在思索,卻還是惱火地說了一句,“反正他們文家沒個好東西。” “不是喲,扶蘇你千萬不要以貌取人。”孟湘揀了塊石頭在他身邊坐下,雙手捧著臉頰,笑瞇瞇地看著他道:“文抱璧這人就像張白紙一樣。” 孟扶蘇“哈”了一聲,分明不信。 “也許語言會說謊,神情會說謊,有些人的眼睛也會說謊,但是身體是永遠不會說謊的。”孟湘耐著性子教導他,“身體的記憶要比頭腦的記憶更深,你有什么心思你的動作就會下意識表現出來,并成為習慣。所以,我識別一個人不是通過語言和外貌,而是通過身體的語言。” 孟扶蘇似懂非懂,眼神迷蒙似乎在思量著什么。 “有些人道貌岸然,披著溫文爾雅的皮卻有一顆豺狼虎豹的心;有些人外表兇惡,卻有一顆柔軟的總是被傷害的心,扶蘇,你要知道這世上多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千萬別被騙了,勿信了惡人,卻傷害了真正的好人。”她娓娓訴說,溫柔的目光如月光如清泉,安靜地纏繞在他的身上。 “那……娘是通過跳舞才知道身體的語言?” 孟湘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是呀。” 孟扶蘇半跪在她身邊,最后一抹天光映在他的臉上,他揚起頭,那雙黑沉的眼眸此時卻柔軟的像烏金化成的水,他軟軟地哀求著:“那娘也教教我好不好?” “咦?”孟湘露出吃驚的神色,故意誤解他的意思,“你是要跟我學跳舞?” “不要。”他立刻飛快地拒絕,“我要跟娘學的是識人的本事。” 孟湘淺淺一笑,輕聲應了一聲,“好啊。” 最后一縷天光也消失在山墻下,夜幕漸漸拉開,今夜月黑風高,就好像要發生些什么似的。 做完晚課的孟湘拍了拍枕頭,正準備躺下好好睡上一覺,最近她一直在不停地鍛煉自己,拓展自己的柔軟性,因為處在與這具身體的磨合期,便常常因為做的動作超過限度而搞得腰酸背痛,孟湘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便倒在了炕上,可這腦袋剛剛沾上枕頭,卻聽門外“咚”的一聲,她立刻警覺地坐了起來,將耳朵貼近窗戶。 窗外傳來“嗚——嗚——”風聲,還伴隨著什么東西拖在地上“沙沙”的聲響。 總覺得有些不安啊。 第三十章 無雙 “該不會是上回那些潑皮無賴吧?”孟湘自言自語著。 她留著院子里那個摔死過文丟兒的大坑沒填,一個是為了裝神弄鬼,一個便是為了弄成陷阱,院子里晚上黑燈瞎火的,敢翻墻進來的宵小就要讓他們有來無回。 孟湘披了件衣服下炕,剛走出帳子外,就見孟扶蘇正趴在窗口向外張望,聽到背后傳來聲音,他“噓”了一聲提醒。 沒有燭火的屋子里太暗了,更何況今晚的月亮都藏在了云彩后面,破洞的窗紙也重新裱好了,雖然兩人之間僅有半邊炕的距離,可仍孟湘再如何睜大雙眼也只能依稀看到一個輪廓,她摸索著炕沿邊朝外地走去,孟扶蘇那邊卻傳來細碎的聲響,等她走到里屋門口,一只冰涼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那只手滑過她半只袖子,最終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微微用了力氣,孟湘無可奈何只能順著他的力道湊近他,孟扶蘇則貼在她的耳邊低聲道:“外面可是那些人?”唯恐聲音太大被外邊的人聽了去,從而打草驚蛇。 孟湘搖了搖頭,又反應過來他看不清楚,便用氣音道:“我一開始也這樣猜測,可是,這些潑皮若是翻進了院子里不可能什么都嚷嚷,我怕是……” 孟扶蘇的手下越發用力了,篤定道:“我去看看。” 孟湘卻將他的手拂了下來,低聲訓斥道:“你身體又不好,這還病著,要是受了風可怎么好,你娘我這般機靈,還是我去。” 見她就要甩開他獨自一個人去面對危險,孟扶蘇一急,兩只手猛地一撈,拽到了她的衣角,便兩手合圍狠狠地抱住了她的腰,氣息不穩道:“這怎么行,要真是賊人怎么辦?我畢竟是個漢子,怎么能讓娘擋在我前面。” 孟湘仍然掙扎,按著他的手臂,耐心道:“你白日里也聽見了文抱璧的話,沒事的,我只是看看。” 孟扶蘇大力搖頭,將她抱得更緊了,就像是稚子一般不愿離開他娘,拉扯間他半個身子都懸在了炕外,他咬著牙道:“娘你心疼我,難道我就不心疼娘了嗎?” 兩人爭執來爭執去,最后沒有辦法,只能各退一步,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便是兩個人一同到門邊去看看。 孟扶蘇一臉勉強,卻仍然拉著她的手,好像他一松手,孟湘便會直接跑出去似的,等他穿好鞋,兩人便肩并著肩小心翼翼地朝外間走去。 剛剛走到門邊,孟湘搶先上前一步,剛要附耳于門上,結果門卻突然“咚”的一聲,顫了顫。 孟湘回頭與孟扶蘇對視一眼,兩個人便臉對臉都將耳朵貼在了門扉上,外面依舊是嗚咽的風聲,其中間或夾雜一聲低低的呻吟,可這聲音卻好像剛剛出口便被人給吞了下去,若不是兩人都將全部心神放在上面,恐怕就錯過了。 孟湘正疑惑著,孟扶蘇卻猛地拉開了門,自己先一步跨了出去,外面的大風瞬間灌了進來,撩起他的衣角,冰涼地掠過她的臉頰,孟湘緊跟著走了出去。 外面月黑風高,昏暗一片,院子里黑漆漆的根本看不清。 她卻見她兒子站在門外,眼睛看著前方,眨都不眨一下,孟湘記得那里是那個大坑,難道來人也掉進坑里了?她瞇著眼睛仔細打量著那里。 卻在這時,頭上的一塊云彩實在抵不過這大風,被吹走了,月亮從后面探了出來,水一樣的銀色月光傾瀉而下,落在一雙修長的手上,又輕輕濺落于地。 她發現這雙手她是認得的。 黑暗在這方逼仄的小院里一寸寸退卻,水一樣的月光慢慢逼近,爬上泛著冷光的袖口,沾上腰間佩玉,幕笠上的紗被吹的瑟瑟發抖,飛揚而起,一雙含著抹幽綠的雙眸凝著寒光看向兩人,月光如水,眸如冷翠。 “你是何人?” “我見過你。” 孟扶蘇跟孟湘兩人同時開口。 正蹲在坑邊的男人輕哼一聲,伸手一拂衣擺便站了起來,腰間的組玉互相撞擊著,叮叮作響,掩藏在夜色里那道身影終于無可隱瞞,可他一舉一動都優雅從容,即便剛才不知為何蹲在坑邊卻也無損他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