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齊臻匆匆檢查余柏林文章是否有格式不對、字跡涂改等錯誤之后,便開始仔細閱讀余柏林文章。 兩篇文章,一問田策,一問教化。教化不說,田策實際上是問新政,需考生對實事十分關心,才能答出。 齊臻已經遇到好些考生試卷中,連新政條款都說不清,只能憑隨口胡扯,或者干脆跳過新政只說自己思考,讓他毫不猶豫的畫了豎。 科舉做官科舉做官,可見科舉就是為了做官。讀書人應重事功,做官便應該做個能做實事的官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那是迂夫子,本身就是罵人的話。你都在十年寒窗最后一站,將要授官了,連國中最大的一件事都未曾去了解,難道還指望你做官之后去了解嗎? 這樣的考生,文章做的再好,也讓齊臻不喜。 他若不是個干實事的官員,也不會被封庭這么快提拔到戶部尚書的位置了。 齊臻作為戶部尚書,對新政一塊,朝中除了洪敏之,估計就沒人比他更清楚的了。 而他看了余柏林的文章之后,居然陷入沉思。 “難道是張岳……”齊臻自言自語道,“不,應該是陳太師,只有陳太師,才會有如此見地。” 朝中現無太師,只有太子太師,那陳太師指的就是太子太師陳曦。 陳曦被皇帝下旨,德王親迎至京城,陳家一時風頭無兩,引起朝中很大轟動。 雖然喜的有憂的有,但沒人認為陳曦擔不了太子太師重責,對陳曦的品德才華,幾乎是暉朝所有人都認可的。連不識字的田野村夫,都知道陳曦陳老大人的大名。 “早聽說陳太師對余柏林很是青睞,親自教導,看得比嫡孫陳磊還重。”齊臻心中不由涌起幾分羨慕。對于他這種正直的實干派,陳曦堪比他官場偶像了。只是因為沒有交情,陳太師又閉門謝客,他不好上門拜訪。 可是陳太師對其余人閉門謝客,連輔政大臣都不給面子,對余柏林這個小輩,卻是經常召其前去,聽說余柏林還多次留宿太子太師府上。 真是羨慕。 齊臻又把余柏林第一篇策論看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有偶像效應加成,他越看越覺得其匕首投槍,璧坐璣馳。其中一些觀點讓他眼前一亮,令他深思,突然有一種回去該好好琢磨一下寫奏折的沖動。 第一篇文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直到內侍把其余閱卷官已經閱好的試卷拿過來,他才發覺已經過了不少時間。 可他覺得自己還沒琢磨透,實在舍不得將這篇文章放下。 “若是能臨摹一份……”說罷,齊臻忍不住笑了。這是殿試,他當然不能臨摹了。不過會元郎的試卷肯定是會呈給陛下看的。陛下看了,可比他自己琢磨了再上折子更為好。 想到這之后,齊臻終于開始看余柏林第二篇文章了。 這下子他又不忍放下了。 余柏林第二篇文章怎么說呢……簡直是……損!損的好!損的太好了! 這文章前面寫的花團錦簇,徜徉恣肆,將每個時代對這兩句話的不同理解結合當時的社會制度背景深刻闡明,震耳發聵。齊臻以前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如此解讀孔圣人的言論,被余柏林這么一說,他心底好像揭開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瞬間明透了。 不只是這兩句,余柏林這種結合當時社會制度和社會背景以及寫書人本身背景來闡述經義的方式,在這時候獨樹一幟,另開先河,讓齊臻眼前一亮。 朝中高官,基本都是活到老學到老,從不懈怠學業。齊臻忙著戶部的事,對四書五經也從未放下過。余柏林這種論證方式,一下子給齊臻許多啟發,讓他對之前想不明白、看不清楚的觀點,有了解決的思路。 只看了文章前半篇,齊臻就忍不住想回家讀書了。 怪不得能寫出《淺談》和《集注》,怪不得許多垂垂老矣的大儒,會稱贊余柏林為經義大家,后生可畏。 齊臻之前也是太忙,雖然聽何振洲多次夸贊,自己也粗略讀過余柏林兩本書的前言,還未仔細看——他因余柏林年齡,還是有些輕視。現在看了余柏林的文章,他真是恨不得立刻回去仔細閱讀那兩本經義。 之前是他偏頗了。 可看到后面半篇文章時,齊臻忍不住笑了。 比起前半篇的光風霽月,后半篇突然在那光明背后有了一絲詭異黑暗。 這篇哪是寫什么教化?分明是另辟蹊徑,寫的是對敵之策。 余柏林道,古時候中原只那么一小塊,后來怎么漢人越來越多了?這些漢人,很多以前都被稱為夷狄。 這都是從孔子廣收門徒開始。 孔子收的那些門徒,有人是卑賤的職業,有人是不識禮數的蠻夷,但后來,他們都成了七十二賢人中的一員,是整個儒家文化的代表。 有教無類,不管什么人,都應該受到教育。 有教無類,人原本是“有類”的。比如有的智,有的愚;有的賢,有的不肖。但通過教育,卻可以消除這些差別。 我們應該通過前一種“有教無類”的手段,達到后一種“有教無類”效果。 說白了,思想同化。 為什么我們武力上多次擊潰那些蠻夷,但只要稍稍松懈,那些蠻夷立刻卷土同類。 因為“有類”。 我們要怎么讓他們消弭敵意? 教化民眾,從根上斷絕他們和我們的不同,讓他們后代子孫,從出生起,只知暉朝,不知其他。 “這篇文被兵部尚書看了,想來他會和我剛才一樣,恨不得把這篇文章揣走。”齊臻忍不住笑道,“怎么之前怎么就沒人這么理解這兩句話呢?其實孔圣人說不定本意就是這樣,圣人以德治天下,教化民眾,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效果?可惜……唉。” 被人想岔了。 教化民眾,要先打服了才能教化。沒有實力,誰會聽你說話? 余柏林文章中,也說明了這一點。 “不過比起兵部尚書,那三位閣老……”齊臻突然一個激靈,道,“壞了,三位武閣老也要閱卷,會不會見才心喜把人往武官隊伍拉攏?呵呵,應該是我想多了。” 從文臣做到武官也不是沒有,他們大暉朝的官員向來上馬能拉弓,下馬能提筆。就算不是武官,也可能被三位武閣老往兵事上領。 可余柏林之前一篇田賦也是十分出色,這么一個好苗子,被武將扒拉走了,豈不是很虧? 齊臻因為堅決支持洪敏之,所以和他關系還不錯。他決定等殿試之后,立刻去跟洪首輔商量,可別被人先拉攏走了。 這時候齊臻又開始抱怨,就算是閣老,但武閣老也是武將,為什么也要來擔任殿試閱卷官甄選文人進士啊。 內侍又來催了一道,齊臻才在試卷上畫了圈,開始讀下一篇文。 只是有了上一篇文做對比,對之后的文,齊臻失望越來越大。 老生常談,全是老生常談唉。 怪不得何振洲不顧形象也要親自拿掃帚把張岳打出來,齊臻現在很能了解何振洲心情,他和何振洲友誼有了進一步升華。 齊臻能被震撼到如此地步,其余考官自然也不在話下。 余柏林做久了經義文章,殿試之前考試的策論也并非真正問策,而是從經義延伸,諷古諫今。終于可以來一篇文章放飛自己,還是自己挺關心的部分,這兩篇文章真是寫的酣暢淋漓,讓余柏林好好的放飛了一番自我。 這兩篇文章中可以窺見華夏上下五千年的(厚黑)精華,作為現代人,終究還是能讓古人震驚一下下的。 不要說得現代人真的不如古代人似的。 殿試閱卷時,每個閱卷官平均分到試卷,先看完本人所領試卷之后,再將試卷在監領官的監督下,讓內侍或小吏將試卷轉給其他閱卷官,自己再閱讀別人閱過的試卷。試卷輪換過程,稱之為轉桌。 余柏林試卷轉桌之后,都嚴重拖慢了閱卷官的閱讀速度。這一現象很快便被內侍稟報給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還在一邊批閱奏折,一邊關心這邊呢。 內侍不但將這趣事告訴皇帝陛下,還將閱卷官感嘆也一并傳了過來。 封庭拍案大笑:“這必是長青之文。朕本想行個好,沒想到反變成炫耀了。” 封庭十分得意。他弟弟運氣好啊,遭遇個血光之災不但逢兇化吉,還能撿回一個經世之才。 封庭想起余柏林之前談笑,他也覺得,“德王”這封號是不是錯了,應該叫“瑞王”、“福王”、“慶王”之類,才符合自家弟弟的好運氣。 不過想想換稱號挺麻煩,還是算了。 封庭在這里為余柏林的才華、自己的眼光和封蔚的運氣而自豪的時候,封庭也終于看到了余柏林的試卷。 這字跡一眼就認出來了好吧? 封蔚看都沒看,立刻給余柏林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比前面閱卷官畫的圈都大。 嗯,不愧是我家長青,前面全是圈圈,就該這樣。 封蔚還想著,誰要是有眼無珠,他定要找到是誰搗亂,之后好好報復一番。 結果大家眼光都不錯嘛。 封蔚畫完圈之后,才開始看余柏林的文章。看完之后,封蔚更加得意洋洋。 寫得好,寫得好!太給兄弟他長臉了! 為什么只能畫圈不能寫評語呢?他都想好寫什么了。“筆落驚風雨,策成泣鬼神”,多么符合長青的文章啊。 可惜了,嘖嘖。 封蔚遺憾不已。 作者有話要說: 契兄弟也是兄弟,嗯,可以,這很純潔。 第58章 因封蔚對余柏林太過熟悉,文章他雖驚艷,但并不驚訝。余柏林的文到他這里,倒沒有耽誤時間。 接下來幾位輔政大臣估計見識比較廣,也沒有之前幾位閱卷官那樣喜形于色。 不過暗中是否已經定下搶人策略,就不得而知了。 余柏林的試卷以全圈的最優成績,躋身十位將呈給皇帝陛下的貢生試卷之中。 緊接著便是拆封錄名。除這十人名次之外,其余人名次已經定下,可以抄錄。若是會元遺漏其中,將挑選出來,抵掉選出的十位貢生中成績最差的一位面圣。 當眾閱卷官揭封之后,不由交換了一個“果然如此”的眼神。 他們之前認為是余柏林所寫的文章,的確是余柏林寫的。 “本朝要出一個三元及第了。”王海泉捋須微笑道。 “恭喜王閣老了。”眾人紛紛道。 王海泉為主考官期間除了一個三元及第的考生,他也多了一大助力。 王海泉忙謙虛了幾句。 看在封蔚眼里酸酸的。王海泉算什么,要恭喜也該恭喜他啊。 不過封蔚在外人面前一直是那么一副冷臉,除了他哥之外,沒人看得出來他內心的不滿。 封庭在看到呈上來的十份已經揭封的試卷之后,直接最先拿起余柏林的試卷一目十行的快速讀了一遍,然后道:“余會元發揮不錯,朕還擔心他殿試上出了差錯,讓朕錯過了六元及第的吉兆,那朕一定得罰他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