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穆清抬頭,她跟前站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那人一身鎧甲面目猙獰恍若地獄來勾魂的。他彎腰,穆清終于將手伸出去攀上那人鎧甲。 “緝熙……我……母親走了?!蹦虑迮手簧礞z甲的人脖頸說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天地間終于不是她一個人了。 第81章 對打 我母親走了,我再也沒有母親了,穆清仰著腦袋脖子上青筋浮起,張嘴大哭,說她母親走了。 天地旋靜,只有穆清痛哭聲和著風雪在殿門前回旋。 一身鎧甲的人仿佛一道山亦或一道惡靈暫時擋住了外間的所有紛亂,他只是半彎腰,身前人哭的肝腸寸斷,她攀著他的脖頸張嘴大哭,以他從來沒見過的樣子,遂他一時間只是彎腰,及至,及至痛哭的人手從他脖頸上要軟滑下去,他才跪地,一手將她攬住一手提著劍,他說“我在呢,我還在呢。”聲音從腔子里發出來擊在鎧甲上,仿佛他也是痛極,穆清張眼淚眼模糊的看他。 “我母親走了。”穆清依舊只有這一句,短短一點時間里,她嘴唇干出了一道裂口。 “我知道。”皇帝說一句,一手將穆清臉上的眼淚擦去,擦了穆清滿臉是血,然后低頭抿了抿她干裂的嘴唇,一把將人托起來。 他還一身鎧甲,單手臂肘托起穆清臀腿,穆清趴在他身前,將頭臉伏進他頸窩里,滿鼻的血腥與汗氣里嗅到了一丁點他的味道,因為這點味道,穆清痛哭聲漸止,只是眼淚四流,這時候也不知是因為母親走了眼淚四流,還是因為他來了眼淚四流,只是再也沒有抬頭,世間的紛爭再同她沒有關系,他來了。 皇帝單手托人站起來,隔了老遠看床榻一眼,床榻上的人確乎是死了,他無言轉身往殿外走,滿世間都飄著風雪與動蕩,只他周身安定,他仿佛也是瘦了,臉上五官更是刀削一般,穿了鎧甲,浴了血幕,他渾身都是戰氣與煞氣,映了火光的臉半明半暗凌厲異常,他該是殺神一樣的在行走,只他身前貼著一個女人,他單手抱著一個女人,他側臉親吻那個女人側臉,拿劍的手還擦去那女人臉上的眼淚,那女人在哭,他仿佛是低聲哄了一句,滿身都是煞氣,只他臉上有點溫柔。 臉上的溫柔轉瞬即逝,然那女人總抱在他身前。 是時夜已經到了后半,半空中的風雪更急,山下的跑馬聲卻是漸歇,山底下的氈房正熊熊燃著,四處穿梭的人里身上皆都寫了“宋”字,皇帝站山上看半天,不見藩部一眾,王宮里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四周空無一人。 穆清的母親死在身后,皇帝抱著穆清漫無目的的在王宮里行走避開那殿,著和他一起上來的侍衛將穆清母親尸身抬下山安置好,他便就停在山上。他在等王宮的主人回來,偶爾能看見王宮里的奴才在角落里出現,看見渾身帶血的皇帝尖叫一聲跑走,皇帝通通沒管,他只是一方哄著穆清,一方觀察著四周,想著野夫會從哪里出現。 風雪越來越急,穆清身上穿的不厚,皇帝隨意進了一間殿,恰好是野夫的寢殿,殿里放著穆清先前穿的衣服,還有野夫的衣服,皇帝面無表情看過去,沉默扯了一件大氅將穆清裹住在地上坐下,低頭看眼前的簪花小楷,看那簪花小楷將一應雞毛蒜皮的事情寫的清清楚楚,連同野夫的一日三餐都安排的細致具體,甚至墨跡將干的紙上還寫了如何將老藩王的后事了了,皇帝一頁一頁翻過,偶爾側頭看一眼伏在他頸側的人,見她睫毛濡濕傷心欲絕,遂就一直沉默抱人坐著。也不知坐了多長時間,一直等著的人終是沒有出現,皇帝起身,重新抱著人站起來,這里不是久留的地方,再不走,沈宗正一干該是要上山尋他來了。 人已經站起來,穆清身形微動,皇帝喉間滾出一點聲音,穆清就重新安靜下來,先前的無望這時候已經沒了,只是全心靠著身前的人,感覺他的心跳隔著厚厚的鎧甲撞著她的心臟,那種穩定的節奏陌生又新奇,穆清渾身脫力一點都不想說話,只是那么安靜趴著,渾不管她現在在哪里。 山下的火光還未熄滅,甚至因了急風那火勢開始往遠處蔓延,放眼望去,山下一片火海,皇帝抱著穆清從殿里出來終于要下山去了,卻是將將出了殿行兩三步,但見火光下的半山腰里一人一騎站著,因了火光與山路的陡窄,那馬盤旋不安前蹄揚起不時嘶鳴,皇帝眼睛一閃,拿劍的手背上青筋浮現,等了半天的人終于出現。 野夫一手拉著韁繩,一手也提著劍,亦是滿身的血跡,顯見著他也是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這會兒他看著穆清被抱在另個人懷里,被火光映紅的臉上雙眼竟然也發紅。他反手將一直躁動的馬兒劈頭一劍,馬頸上噴出來的血竄上半空,不等馬蹄癱軟下來,他原地飛起直直往皇帝撲去。 皇帝單手抱穆清單手拿劍,這時候人也不放下去,迎面也往野夫撞去,兩個人在不足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來,山下火光通天,半山腰上風急雪密,皇帝一身鎧甲,野夫一身氈袍,一方無聲,一方袍襟被風吹得作響,兩人皆都拉開了勢,今日無論如何,都要你死我活,空氣都要凝住的當口,穆清出聲,她道一句“我冷。” 她頭都沒抬說了一句話,一上一下的人卻都不約而同收了勢,皇帝抬手將她身上的大氅給她裹緊,野夫沒有撲上來,站在遠處神色難辨看穆清兩手抱著皇帝脖頸。 “人給我,我放你走?!币胺蜷_口,他形單影只的站在下首,卻是開口要人還說要放皇帝走。 皇帝聞言沒有動彈,嘴角扯了一扯向西北方向看去,西北方向沒有火光黑沉沉一片,漫天的雪渣滓像個紙灰一樣四散,“即便你將閻羅請來,今夜我定然殺你?!彼溃抗馊绲?。 野夫定定望著穆清,握緊手里的劍旋身飛出去凌空向皇帝拿劍的手劈去,他凌空踏步已達爐火純青,轉眼就到跟前,皇帝閃身拿劍從下往上刺去,不寬的山道上,兩人刀劍相向,誰也不讓誰,皇帝單手迎野夫,野夫一時間竟然也近不了他身,卻是數十招過去后皇帝終究身形不便,野夫瞅了空從皇帝側身刺去,這一劍如若刺中,皇帝一只胳膊要廢。 卻是這當口,穆清抬頭將自己身體抬起來朝外張開,野夫劍尖一頓,下一瞬便就聽見刀劍穿皮rou的聲音。 穆清終于將緊閉的眼睛睜開,入眼便是野夫肋下氈袍羊毛隨風往出飄散,皇帝反手握劍,劍尖入了野夫身體。 山下的火還未熄,野夫發紅的眼叫火光照的格外亮,穆清轉頭眼淚往嘴角流,跟野夫說“保重身體,再不要胡鬧。” 跟皇帝說“我冷,我們走罷。” 她聲音低沉,兩句話說完山腰上沉默,野夫眼睛發紅滿心滿臉都是痛,皇帝卻是表情不變眼看要將手里的劍往更深了刺去,恨不能一劍刺透野夫。 “我冷,我們走罷。”穆清側臉看著別處對皇帝說話,話里重又帶了哭聲,不敢看皇帝,也不敢看野夫。 “你們個個都情深?!被实弁蝗恍α艘幌?,出聲道,然后將劍拔出來,未及他動,山底下東邊突然一方火龍出現,火龍綿延千里,東邊是小河灘城,看來沈宗正將出戰的士兵都集在一起出來尋皇帝了。 東邊的火龍將將出現,西北方向突然傳來震動,半山腰都能感覺到山石的震動,數萬騎兵從西北趕來,看見東邊的大軍才慢下步子。 “你的人來了?!被实刍厣韺σ胺蛘f一句,終于往山下走。 野夫原地站著,劍拔出來之后羊毛散的更快,他沒有捂往出流的血,只是兩眼看著穆清。穆清閉眼誰都沒看,皇帝往下走了好幾步,野夫一直沒有出聲,西北方向的騎軍已經與東邊來的大軍不足百米,二軍隔空對峙。 若是野夫開口,今夜這里便又是一場廝殺,只是他卻是突然之間沒了聲音,不下令也不退軍,只是站著,皇帝徑自走路,他快要走到山下的時候穆清終還是抬眼往山腰看去,她的目力已經看不清山腰上的情形,只模糊看見山腰上站了一個人。 皇帝已經到了陣前,沈宗正立馬下令要往西北方向前進,今夜姑臧城已經戰了一夜,往西北方向推進是順理成章的事,沒有兩軍對峙還要臨陣撤兵的道理,無論天下局勢如何,藩部定然是要收回來的,他剛剛給副將下令,皇帝卻是搖頭,那副將連忙止步。 皇帝卻是沒解釋,“給我牽匹馬來?!边厓荷想S即有人牽了馬過來,皇帝上馬將穆清放在身前,“回城?!彼纫宦?,然后打馬徑自往前飛馳。 四野里都是火燎過的味道,濃煙四散不時還有未熄的火苗粘在馬蹄上,曠野里留了一片戰后的狼藉,皇帝打馬裹緊懷里的人往城里趕。 姑臧城叫城無城墻,只有往東的城才有墻,無墻的曠野里,即便有多少人,仿佛懷里的人也是隨時能叫搶走。 大軍隨即隊尾變排頭往回走,西北方向的騎軍追了幾里不知怎的又停住了,是時天色發白,風勁雪渣滓卻是慢慢停了,皇帝迎風往城里趕,進城時候風開始放緩天色大亮,世界一片清明。 穆清臉色發白眼眶發青,一夜的心力交瘁回城之后依舊被皇帝抱著,她感覺自己從馬下被抱下來,感覺他的胡茬往自己臉上貼了許久刺的人生疼,最后渾身一暖入水里時候便徹底將眼睛閉上,身心俱疲,管不了許多。 第82章 酣睡 室里一片熱氣,涼州冷的不像話,昨夜又是一夜風雪,遂稱著外面的寒氣室里水氣彌漫像是突降一場大霧,皇帝打馬進城然后抱著靜妃一頭鉆進霧里,再沒有出來。 嚴五兒中間進去給皇上送了一趟衣服,見著一片水汽彌漫里皇上抱著靜妃沉在水里,靜妃頭臉枕著皇上肩膀他沒看清臉,一別近二十天,嚴五兒本想看看靜妃身上好容易養出來的那點rou還在么,卻是沒看見臉,只得了皇上陰沉沉的一個視線他就趕忙出來了,臨出來時候看見皇上從水里跳出來拿邊兒上的冰湯,渾身精光的人后背那兩條快要凸出來的肩胛骨格外顯眼。 嚴五兒見狀心下一酸連忙關門出來,皇上這些時日真是太不容易,他眼睜睜看著皇上這么些天里合起來連一天覺的時辰都沒睡夠,這次西征來涼州,一路上若非不是他拼死拼活每回同皇上干一仗,皇上怕是飯都不吃只記著趕路。這些時日皇上話格外少,卻是日趨沉穩,只每回他非要皇上按時吃飯時候皇上總會平白無故對他一頓踢打,踢打他的時候見鬼的沉穩真是去見鬼了,蠻不講理不知誰對他好!嚴五兒回回被皇帝打過之后就發誓再不管皇帝死活,卻是每回見著他一個人發怔時候就悄悄將自己誓言撤回來,皇上有限的幾次打盹里還有一次是叫著靜妃名字醒來的,醒來之后竟然顯露了一絲的脆弱失神。 嚴五兒覺得自己對著皇上遲早要發瘋,上一瞬他蠻橫不講理,下一瞬又睜著眼睛像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你說說,啊,你說說,全天下滿是女人,你非要盯著那一個死不撒手,還不惜與朝臣干仗,還要將天下弄個不休,你說說這到底是為什么?!嚴五兒一方因為這點憤憤,一方又好奇,到底那么執著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呢,到底就怎么知道非她不可了呢,若是沒了她,也不照樣是日升月落么,當然嚴五兒也只是好奇,男女這事兒他看著皇上這樣個糟心的樣子就夠夠的,一丁點都不想沾染。 皇帝管不了嚴五兒怎么想,這會兒室里一片霧氣,他往后靠著水池將懷里往水下沉了幾分的人往上抱了抱,看穆清起了睡意朦朧無意識仰著腦袋打盹,看她將手臂蜷縮在他胸膛上眼角尤帶了掉眼淚的痕跡,皇帝低聲喚一句“穆清啊?!?/br> 穆清昏著腦袋無意識應了一句,然后也還是沒睜眼。得穆清一個咕噥似的回應,皇帝將支楞著的耳朵放下來,終于叫了一聲有了回應,再不是一室沉默,長長噓一口氣,二十天里頭一回心下安定,雖然知道眼下才真正開始要打硬仗,然這一會兒終歸心里安定。 嚴五兒不知道皇上作何就對靜妃執著成魔,若是細問皇帝,皇帝大約也是說不清楚,問到底,他也只能說看著人了,他心下就安定,如果要細說,皇帝大約只能說初見靜妃時候的感受,初見靜妃時候,他心跳的奇快,快到讓他驚恐,要知道他很久都沒有心跳的讓他駭怕的程度了,可是除卻了第一次,再見著人時候,他渾身就總是有一股懶洋洋的舒快感,那種感覺陌生的叫他要發瘋,再往后,那種叫人每個毛孔都舒快的感覺竟然隨著他的內息往心里收了,從四肢百骸里往心里沉淀,沉淀沉淀,最后形成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擦著心臟,和著呼吸,與心臟互相供養。 那團黑漆漆的東西與心臟一起生長,靜妃不在的時候,偶爾皇帝想念那種渾身都中毒了一樣放松的舒快感時候,他就悄悄釋放一點出來,釋放一點出來之后就發了瘋的思念人,然后那黑漆漆的東西重新被供養的強大,強大到隨著心臟血流往全身各處冒,冒到一定程度,再往心里鉆,如此一次次,那團東西已經長到比心臟還大,讓心靠著,讓心安定,你要怎么割舍,你強行拿掉那東西,心就沒了依靠和守護,它該要害怕和受冷了。 人世間有那樣許多的物種,有心的沒心的,但凡活著,總也是心里住進了一個東西,有些人住進了錢物,有些人住進了名利,有些東西住進了吃食,有些東西住進了陽光雨露,可總也是住進了一些東西,如此才有東西守著你的心,叫你的心有個依靠,然后你方能活個樣子。當然很有一些個人心里沒有住進任何東西,遂他們一生也就沒個形狀,渾渾噩噩對什么都無所謂不在意,臨閉眼要走的時候連一丁點要回憶的東西都沒有,空白的在人間走了一遭。 只是支撐皇帝的,恰好是個不那么容易叫人看見的東西罷了,缺什么的人,最稀罕什么,皇帝一路長成,能記住的,怕是野狗一樣的幼時最清晰了。 皇帝是昨日傍晚時分到的小河灘城,天一擦黑時候小河灘城城門大開,騎兵打頭后面一行十萬往姑臧城趕,人馬無聲一路到了姑臧,彼時野夫將將接到皇帝到小河灘城的消息,方接到信兒,守在姑臧外面的探子來報小河灘城出兵了,野夫倉促點兵,結果迎來了十萬大軍。 那時候還未看見皇帝御駕親征,只當主帥的是沈宗正,搏殺半夜終究寡不敵眾,倉促轉西集結廝羅部落,再回來整個姑臧便呈戰火后的蕭亂,趕上山來,終于與皇帝在半山腰有了那么一見。 對于穆清,野夫心里終究是不甘,皇帝將人理所當然抱進懷里的樣子也叫野夫眼睛發紅,不是不愿意再將人搶回來,只是那時候已經失了搶人的機會,宋朝大軍戰后重新集結在一起,他們剛剛趕了遠路,人困馬乏,交戰也只是徒然。 穆清的態度叫野夫傷心,但是不至于寒心,無聲看她三年,一起生活兩年,野夫知道穆清,她總也是個沉靜疏離的樣子,然倘若你待她一分真,她必然會回你兩分,她總也是認真待這世界她關心的人,遂只要能將人留在身邊,總能得她的心。 時至今日,野夫最后悔是兩年里沒有對穆清剖白心跡,這兩年里他該是讓她強行成了自己的人,眼下怕是能少去不少事端。 現下戰火已開,孰勝孰負仍然是個不定數,天下局勢,早就不是一兩人能說了算的,姑臧一夜,各方怕是已經調兵了。 世事大水卷了天下人往前走,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待看你能不能得到,涼州西風三日起,激起怒濤三萬里,乾坤即將要傾折,,憑誰奠蒼黃。 一夜過后,天下局勢野夫清楚,皇帝也清楚,皇帝該是要重新不眠不休了,只是他抱著穆清在水里一直不愿意起來。 是時外間風雪停住,只還是個陰天,萬物都披上了一層鹽白,世界仿佛是個安好的樣子,皇帝耽于這點安好,隔了好長時間才從水里起來。 起來之后將穆清放進被里,他本應該要走的,卻是沒禁住也跟著翻上床去,嚴五兒再進來的時候就看見皇上同靜妃二人交頸睡的正熟,皇上向來警覺,這回卻是連他進來都沒有發覺正在酣睡,皇上護著靜妃頭臉,嚴五兒隱約也看見靜妃睡的臉色發紅,遂就悄聲出去,再沒有進來,看來皇上睡的少,靜妃睡的也不多,遂兩人這會兒才能睡成那樣。 還算有點良心,嚴五兒總是在嫌棄靜妃與覺得靜妃也還行之間搖擺,方才還在嫌棄皇上九五之尊老是跟著靜妃屁股后面跑,這會兒又看靜妃近些時日沒睡好又將自己搖擺回來,哎,我可真是沒有多少原則呢,嚴五兒長吁短嘆。 穆清醒來時候皇帝還睡著,她睜眼,眼前一片灼熱,頭頂上傳來均勻呼吸,一瞬間還未能從睡夢中清醒,正自一愣,鼻端竄進來的氣息卻是叫她瞬間醒了過來。穆清與皇帝同床那許多時間里,她醒來皇帝還睡著的次數算上這回也就兩三回,可沒有哪一回看見他的鎖骨那樣分明過。 穆清單知道皇帝長了一身的大骨架子,可從來不知道他的鎖骨這樣粗大,她靠在皇帝胸前睡覺,睜眼那兩只露出來的鎖骨粗壯異常,撐開一點薄薄的皮膚那樣露在外面。穆清看的有些發怔,愣愣盯了半晌稍稍抬頭想看看他的臉,卻是她一動,睡著的人眉頭緊皺開始囈語。 他的臉已經看在眼里,皮膚更黑了,眉骨像是兩只山梁突出的厲害,臉頰上的rou也掉了許多,這會兒正在煩躁囈語竟然沒有醒來,穆清身子僵住一瞬,下一秒卻是伸手順著皇帝脖頸往他后背撫,那樣來回三兩下,皇帝囈語少了,只眉頭依然皺著。 那時候在烏江船上,有一回她閑來無事在二樓碰見韓應麟,韓應麟同她說了許多寶和的事情,依稀記著韓應麟同她說過寶和回回炸毛的時候、做惡夢的時候他將寶和順脊背捋著安撫幾下寶和便能乖了,想來舅甥應該一樣。韓應麟說的時候坦坦蕩蕩,他文官的儒雅里帶了一點大士的威嚴,說這話時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穆清卻是覺得他將這些閨房事情說與她聽簡直是不成體統,雖則她對于韓應麟與寶和兩人的事情沒什么看法,然總歸兩人不與世俗一樣,她接受起來還要些功夫,韓應麟這樣的人竟然給她說這些,她聽得面紅耳赤替韓應麟丟人,匆匆忙忙尋了借口跑回三樓。 這時候不知怎的一瞬就想起韓應麟說的話,想來她那時候在三樓琢磨韓應麟說的話用的時間長了,穆清那時候不愿意承認她想學著同皇帝親昵一些,這會兒卻是自然那么做了。 皇帝眉頭皺著,穆清慢慢順著他后脊背安撫,他還沒有穿衣服,穆清摸著他的肩胛骨,摸著他的后脊梁,骨頭形狀都能摸出來,一方對于這樣的舉動陌生,她竟是從來沒有這樣摸過皇帝肌膚,另一方又眼眶發紅幾欲掉淚,也才二十天不到,怎的就瘦成這樣,我望著你吃飽穿暖不要發瘋,你總也不會這樣。還有因為發覺自己從未給過皇帝這樣的溫情,穆清是真正眼眶發濕,遂也就一遍遍摸著他身體。 你總也是個站起來仿佛能頂天的樣子,亦或總也亂發脾氣像是身體里住了一座火山,總之是個無限不若凡人的樣,原來你也長了一個普通人的身體,也有這樣的皮rou與筋骨。 穆清盯著皇帝露在外面的一點脖頸蓄眼淚,等手臂酸的要承受不住方才罷了,這時候皇帝已經安靜下來,穆清悄悄仰頭想要看看他的臉,卻是一抬頭不期然撞進一雙黑亮的眼睛里,也不知他醒了多長時間。 第83章 唱葬 穆清想要開口,卻是不知要說什么,想要將手收回來,卻終還是沒動像是她主動攬著皇帝將手放在了他后背。穆清抬眼看皇帝,皇帝眼里已經沒有了睡意,看著穆清竟然也沒有說話,二人相對無言,方寸間互相端看良久。 “怎的瘦了這么多?”穆清開口,鼻尖眼眶發紅,聲音低低,近乎責怪。 “咳咳……”皇帝開口,卻是咳嗽了兩聲,然后方說“氣兒不順,給我再順順氣兒?!?/br> 穆清一怔,臉蛋迅速漲紅,她本是貼著他身體一手撫他脊背,這時候他那么說話,她竟是順從將那手收回來,順著皇帝胸膛捋了捋,再是不敢抬眼睛,只睫毛亂顫。 我還是認為夫妻間應該互相敬重,我也仍然認為遵著婦德是對的,只是我卻不由自主愿意遷就你的胡鬧了,若是你能高興你能如意一點,我竟然也是高興的。有人說我在想著我的……情郎,這兩個字我說出來仿佛都張不開嘴,我不愿意做個無情的人,那兩個字分開是能說出口的,可若是組合起來于我卻是極陌生的,我自始至終都未聽說那兩個字的組合,嬤嬤們無論如何都交給我的是要以夫為天,夫妻敬重,自尊自愛,我先前以為我聽都要聽不得,卻是乍然聽到的時候心里燙的我都要臉紅了。 只是我仍然不能叫人發現我那時候發燙的心,連你也不行。穆清主動將皇帝胸膛捋過之后就睫毛亂顫不敢看人,能給所有人關心,可給這人關心之后就格外難為情,和皇帝之間,說起來也是四五年過去了,穆清沒有這樣過。 小河灘城有許多熱泉眼,皇帝今早泡湯的地方就是一處上好的熱泉,他們在湯里泡了好長時間,早上又是一場好睡,穆清昨日晚間臉色不好極了,這時候卻是臉色有了點盈盈的意思,睫毛顫抖,眼皮垂著,明明多半時候是個有丈夫氣的大女人,怎的偶爾就同個少女一樣,這點偶爾露出來的少女氣極為動人,皇帝心下也發燙,將小可憐兒一樣的少女一胳膊圈進臂彎里低頭飲盡一寸芳香。 闊別數十天,他心下既惱恨又想念,因了想念更惱恨,因了惱恨更想念,簡直要將自己逼瘋,怎的就是個這樣的女人,一個看不住就跟著別人跑了,怎的就這樣不知道人的心,皇帝惱恨,唇舌就用了勁兒。 他吃東西向來大嚼大咽,小時候自己能吃的不多,有吃的總怕倏忽間不見了,遂他就養成了那么個大嚼大咽的習慣,到現在也改不過來,貪吃穆清唇舌的時候也是,兇狠貪婪,恨不能像猛禽一樣用尖牙將獵物撕開,然后連吃帶喝將血rou吃盡喝近弄個飽腹。 穆清仰頭承受了他兇狠的動作,只到他身體一團火一樣的抵住她身體,穆清發急,模模糊糊發出一句“緝熙,不行,快停下來……緝熙……”她懇求,皇帝卻是不聽,分開這么長時間,他忍耐不住,分開前他才將將開了葷,再見著時就無論如何忍不住,穆清張嘴說話,他索性吮親吻的叫她話都說不出,握著自己就要進去。 “不行……真的不行……緝熙啊,你聽話?!蹦虑逡婚_始急的滿臉通紅將自己折騰出一身的細汗,蜷著雙腿翻身要起來,卻是哪里能夠,皇帝一身的大骨架子半個身子就能將她壓的動彈不得,眼看他急惶惶貪歡執拗發狠同個少年一樣,穆清驀地就不發急了,摸著皇帝腦袋叫他聽話。 皇帝身形一僵,簡直要不可置信,這女人方才用了什么語氣同他說話,去你娘的聽話,我又不是個小孩子,他睜眼瞪穆清,撫在自己頭上的手卻是沒甩下去,只拄著胳膊懸在上方看這個膽大包天胡言亂語昏了腦袋的女人。 “我母親剛走,我們不能這樣,你先下來?!蹦虑鍦芈曂实壅f,看他陰著臉惡狠狠的張著眼睛,竟然覺出了幾分色厲內荏來,終于沒想著逃了,坦然躺好將折騰到一邊的被子拉過來蓋上,還將皇帝也包進被子里,“外面天冷,你蓋著被子,小心受涼。”她捂著被子說話,臉上還帶了先前折騰出的紅暈,只兩眼晶亮溫柔。 “我又不是小孩子?!被实蹛汉莺莸驼Z,泄氣的往下趴在穆清身上。 “沒人說你是,你不是。”穆清摸著皇帝后脖頸往下給順脊背,明明沒有哄小孩兒,皇帝卻是更加生氣起來,鼓鼓囊囊說不許穆清那樣子同他說話,穆清嘴里道不那么說不那么說,皇帝終于是氣惱的無力了,翻身躺到一邊將穆清圈進懷里。 他昨日夜里見著她的時候她嚎啕大哭,說她母親走了,皇帝生來就體會不來那樣的情緒,可她生來仿佛就是為了父母家族的,他惱恨,可是卻毫無辦法,她見著蕭鐸了,也不知她知道他要將蕭鐸處死的事情了么,皇帝眼下拿不準她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于是終于安靜下來,方才惡狠狠的樣子也沒有了,只是抱著穆清躺好,收了所有情緒。 皇帝一安靜,穆清也安靜下來,即便父親說過母親病入膏肓是要走的,自己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一遍遍跟自己說生老病死是世間規律,然等這一天真的到來時候穆清仍然彷徨失措,猶在她曉事之后頭一回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母親之后,母親卻是走了。 她頭一回同母親說了小時候的事情,說起這些年她怎么長大,說起家里兄弟,母親也說些她小時候的事情,說說外祖母的事情,穆清頭一回叫母親挽了頭發,她長了這么二十余年,仿佛也才找見了自己母親。 時間能將很多東西拉長,也能阻隔掉很多東西,可是有些東西卻終是時間割舍不斷的,旁人興許可以,穆清這里卻是瞬間就連上了,即便也沒有多少時間的相處,即便她的母親將別人家的女兒視若親生一直嬌慣卻生疏了她,可她終還是從母親生掉下來的,原本吃穿用度皆有規矩的相府夫人臨了了受了這樣的大罪,穆清終是過不得。她幼年少年時期,所有的父母之情皆都是來自父親,若是母親走了,父親老來沒了伴兒,該要多凄涼。 如此種種,穆清那幾日心下凌亂想了許多,還未來得及同母親說說她那時候也怨憤過母親,也還未來得及說那點怨憤已經沒了,人就那么走了,上一秒她還在cao心別人父親的后事,下一秒卻是她自己的母親,世事的無常真個只有天爺才能知道。 她還未來得及說的過去,還有想同母親說的往后,她都再不能說,有些時候,生活里有些話有些事仿佛就只能同母親說,可是如今人沒了,她從此以后再沒有母親了。以往時候她只是迫不得已同母親不親近,可她還是有母親的,從今往后,那個人再沒了,那個位置空了。 皇帝圈著穆清,一時室里安靜,外間天是陰沉的,遂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時辰,穆清因為提起母親心下發潮,轉念又是傷心懊惱,如若她早早找了旁的太醫看看是不是還能好,如若她不去管老藩王的事她是不是還能見著母親的最后一面。京里有父母走了子女唱葬的習俗,本應該是走了的那會唱的,穆清慌亂沒唱,這時候驀地想起來,也不知人家唱詞到底是什么,也不避著皇帝,低低開口。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