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如此太傅就不再說話了,若是男兒身,皇上要見一見,女兒身那便是不能夠了,索性皇帝也沒有強(qiáng)求要見,只是隨手翻開太傅墻角的大箱子,抽一本書出來,書是古書,好在看書的都是愛書之人,于是保存尚好,翻開一看,里面密密麻麻的作了各種注解,全是太傅筆跡,翻看兩三頁,卻是再沒翻動,只那么站著看了大半天書。 “一時起意出宮,卻是叨擾太傅了,朕這便走了。”就那么站著看了大半天書,皇帝卻是突然說要走。 “老臣恭送皇上。”張載眼看皇帝跨出門檻走至院里提著的一口氣慢慢就要放回去,卻聽皇帝說。 “不行,朕還是想見一見太傅家里的這位開蒙先生,太傅還是喚她出來與我見上一見?!闭驹诋?dāng)庭的月光底下,皇帝抬首側(cè)臉說話。 太傅一口氣沒放回去重又嗆了上來,心里大罵數(shù)聲“豎子”,然后正要著人去將開蒙先生喚來,又聽皇帝說話。 “還是我去見她方好,我們悄悄去,悄悄回來,別驚著她,你說好不好?!?/br> 太傅驚愕,站在院子當(dāng)中的皇帝方才說話時驀地轉(zhuǎn)身正對著他,像個孩童正要背著父母干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樣興沖沖的同他說話,眼睛晶亮神情天真,稱著他偉岸的身材和金黃的常服,立時讓人毛骨悚然。 “好。”太傅像被人抻了脖子似得硬聲硬氣回了個好字,險些將自己嗆的咳起來。 “那我們便走呀,文欽,我們走呀,太傅,我們走呀?!被实蹥g歡喜喜的往前走了幾步,回頭喚還立在原地的人。 太傅本欲讓孫子回去,皇帝都喚了,于是就沒有讓孫子回去,牽著孫子的手一同走路。 從一開始就候在檐下的嚴(yán)五兒這時候努力沉著臉,捏著浮塵做好了大內(nèi)總管的樣子,看皇帝歡歡喜喜在前面走,太傅祖孫兩僵硬的跟在后面,于是就清了清嗓子小聲跟他旁邊的張府管家說,皇帝是不是很平易近人,是不是待太傅很好,看張家管家木著臉點(diǎn)頭,也就心滿意足的往前走。 出了正院,穿過花園,再穿過竹林,路過家塾,然后,太傅便站住了,皇帝就站在他往前半步的地方。 “皇上,那便是家里子侄夫妻兩的住處了?!?/br> 這時候他們站在家塾前面的空地上,身后是竹林子繞著這家塾,身前便是太傅說的開蒙先生夫妻住的偏院,皇帝站著沒動,有那么一瞬間太傅覺著皇帝是個隨時轉(zhuǎn)身要走的姿勢。 然終究皇帝沒有轉(zhuǎn)身要走,只輕聲說“都安靜?!庇谑撬腥硕紱]說話了,站在家塾的屋角下,因了蜿蜒過來的竹林,剛剛好能瞥見偏院院子里的情形,院子里的人若是不刻意瞧是看不見這屋角有沒有人的。 此時偏院里無動靜,忽然不見人影空余聲。 “吃飯了?!睆N房里有人說話,聲音低沉一時難辨雌雄。 廚房里話音剛落,屋里便走出了一個高大挺拔的男子,著一襲廣袖天青色長衫,一分儒雅兩分沉穩(wěn)剩下的便是陽剛俊朗了。 皇帝看一眼太傅,太傅正低頭看自己長孫,于是重新將目光移到院子里。 那偏院不很大,聽聲音左手邊是廚房,正對著家塾的是正屋,右手邊另有一件屋,院子當(dāng)中還有個小枝涼亭,上面爬滿了藤藤蔓蔓,涼亭下面就是個圓形的石桌椅,邊兒上散落著幾個小石墩子,這會兒一盞燈昏黃的掛在涼亭里,不多時先前從屋里出來的高大男子手里端著托盤出來了,后面另跟了一道身影。 皇帝眼睛好極了,可是在后面出來一道身影的時候他縮著瞳孔瞇了眼睛,他怕他看不清。 第11章 雞湯 穆清顫顫巍巍端著一缽雞湯出來,前面野夫端著的托盤里放著一個青菜兩碗米飯,這是兩人的晚飯,她做的,做了好久,等的野夫都睡著了她才喊了他吃飯。 “快吃吧,再晚些便到了明日吃早飯的時辰。”野夫說話。 如此穆清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見野夫話里揶揄,帶了絲惱意看野夫一眼,捏著勺子給他盛一碗雞湯擺好碗筷。 野夫看穆清眼里帶了惱意,頗覺很有些新鮮,抬手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到穆清碗里,見穆清順從夾進(jìn)嘴里,自己也就大口吃了起來。 “今日孩子們可都乖順?”野夫問話。 “嗯。”穆清邊吃飯邊回答,見野夫衣服上有一新衣線頭,順手就了去,兩人絮絮叨叨,閑話的皆是家常,婦人賢淑,丈夫溫良,果真是天下鮮有的眷侶。 兩人正自說話間,卻見太傅領(lǐng)著文欽管家連同兩個陌生男子從外面拐了進(jìn)來,兩陌生男子者之一高大英武,眼神卻像是餓紅了眼的猛禽一般攝人,另個男子稍微單薄瘦弱手里捏著個浮塵和管家結(jié)伴而行,不及穆清有什么動作,野夫已經(jīng)放下碗筷,起身行禮。 “草民野夫叩見皇上,皇上萬安?!币胺蚋┦坠蛟诘厣?,未及放進(jìn)嘴里的那一口飯還放在筷子上,顯是因?yàn)榛实鄣牡皆L而震驚。 見野夫動作,穆清也是起身跪在野夫后邊,“民婦叩見皇上,皇上萬安。”她說話,語聲低沉節(jié)奏緩慢,從說話里就能看出這該是個端方的婦人,只是這語聲說低沉也太低沉了些。 皇上著金黃常服,九爪飛龍團(tuán)團(tuán)盤在肩頸胸腹上,白底黑幫靴子上暗色銀龍?jiān)跓艋鹣掳l(fā)光,天底下誰人還敢穿著這樣的衣服四處行走,那必然是皇帝無疑了。 兩人都跪在地上,有那么一瞬整個院子安靜可聞風(fēng)聲,皇帝沒言語,四周的人都沒言語,嚴(yán)五兒更是秉著呼吸,他怕他一個出氣聲音太大刺激了皇上。 遂不大的院子里大人小孩兒加起來足足有七八人,眾人都放輕了呼吸,只有小枝亭子下的油燈籠隨著輕風(fēng)微微晃蕩,給這個仿似凝滯了的世界填了一點(diǎn)生氣。 野夫夫妻兩跪在地上有那么好長一陣子,才得了皇帝“都起來吧。”,二人起身站好,不知這么晚太傅領(lǐng)著皇帝到訪偏院是何緣由。 “我與皇上久未見面,皇上今夜閑來無事本欲同我閑聊幾句,無意看見文欽寫的大字,很是欣賞,得知文欽寫字是家里人開蒙的,遂起了意想來見見家塾里的先生,我料想你夫妻二人還未睡下,就做主領(lǐng)了皇上來了……”太傅站在皇上身后緩緩說了兩句,野夫二人這才解了臉上的疑惑。 “民婦之拙技能入皇上眼,民婦甚是惶恐?!碧嫡f完,穆清連忙又跪下,動作恭敬語氣謙卑,惶恐和太傅家塾先生身份表現(xiàn)的恰如其分。 此時距皇上一行人進(jìn)來已經(jīng)有一刻的時間,皇上除了讓二人起來是一句話都沒說,就那么突兀的站著,也不知在想什么,皇上不動不言語,其余人更是不敢說話不敢動彈,擁擁擠擠的小院兒里,眾人都像是被下了咒語一般就那么木頭樁子一樣立著,跪著,連文欽小孩兒都僵著身體靠著祖父幾欲要丟了魂魄。 少傾,皇帝終于說話了,“朕今日進(jìn)食時辰過早,不知能否同你們一齊再吃上一口,嘗嘗先生手藝是否同先生講習(xí)一樣妙。”皇帝說著話,已經(jīng)單腳撥開石桌前的小石墩子坐下了,穆清依舊跪在地上,聞言不知自己是起還是不起,等了一會,見皇上沒有言語讓自己起來,也就一直那么跪著了。 皇上坐下,嚴(yán)五兒忙忙跑上前,他是要給皇上盛湯的,可是桌上只有人家夫妻二人的碗筷,本就沒有多余的餐具,他猶豫間也就拿起先前家塾先生用過的碗要盛湯,拿起碗來身后卻是伸來一只胳膊,“總管請用。”說罷不由分說從嚴(yán)五兒手里拿走了他手里原來的那個。嚴(yán)五兒從善如流端著新碗給皇上舀了一碗湯,然后才偷偷打量立在皇上對面的男子。 皇帝眼前放了碗湯,皇帝端起來便喝,也不說話也不邀請別人同他一齊吃,只自己管自己的坐著,眾人不知如何是好皆不敢坐,看他喝完一碗,嚴(yán)五兒再滿上一碗,喝完一碗,嚴(yán)五兒再滿上一碗,統(tǒng)共連喝三碗,這才重新抬頭。 “好!”皇上大聲說了一個字,重新端起新添的一碗,仰頭一飲而盡,那樣子仿佛不是在喝雞湯,倒像是喝了一碗酒,只差最后摔碗以抒胸臆了。 “好,好,朕今日出宮收獲頗多,太傅家塾先生果然是個妙人,教習(xí)的好,雞湯熬得好,好!”皇帝像是被雞湯喝醉了,先前不言不語,這時候卻是大聲說話,邊說話邊拍著石桌子嬉笑起來。 穆清依舊跪在地上,撇眼看見石桌底下有細(xì)屑在翻飛,暗地里咬牙忍著,動也不敢動一下,皇上沒發(fā)話,誰人敢動一下。 “皇上,這夜深露重的,家里婦人恐不慎要落下寒氣了?!碧到K于忍不住說了一句,在皇上喝雞湯的時候他就想提醒皇上先讓穆清起來,豈料皇上像是久旱,端碗就喝,遂忍到現(xiàn)在。 “起,起罷,都起,都起來!”皇上說話,看的嚴(yán)五兒心驚膽戰(zhàn)。 穆清低頭起身,一個踉蹌,野夫站在穆清身后,伸手將人攬進(jìn)自己胸前,邊動作邊說“皇上贖罪,皇上贖罪。” 皇上沒贖罪,連雞湯盅端起來“咕咚咚”把最后一點(diǎn)雞湯喝光了。 “今日有幸能見先生一面,不知借了太傅的面子能否得先生墨寶?!被实圩齑綕駶?,兩眼灼灼直看向野夫懷里的人。 穆清還沒動,管家已經(jīng)先動了,進(jìn)屋抱著筆墨紙硯一齊跑出來,石桌上還有飯菜餐具,皇帝喝一聲“來啊!”瞬間“乒乒乓乓”石桌上已經(jīng)是精光,飯菜碗筷俱都摔了個亂七八糟砸在了地上。 管家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先走,不知今夜皇帝到訪所為何事,又為何在這院里這樣折騰,總之是知道皇帝不是心情很好,或者皇帝是心情很好,反正他鬧不懂但是知道皇帝不是尋常本子上的皇帝,皇帝高興了也殺人,不高興了也殺人。 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東西都鋪好就退下去了,那硯里還有墨未干?;实劢鹂诙奸_了,穆清低頭走至石桌前思索片刻下筆“圣躬安康”,但見這四字學(xué)崔、杜之法,因而變之,轉(zhuǎn)精其妙,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脈通于隔行,暢快豪氣之噴涌于紙上,不似出自婦人之手,滿紙都是丈夫氣。 皇帝眼睛跟著筆尖在動,一筆出來身體有片刻的僵硬,等穆清收筆皇帝大聲喝彩“好!”皇帝擊節(jié)大贊,又是一個好! “嚴(yán)五兒,給我賞,賞!”皇帝召喚嚴(yán)五兒,未及墨干便拿了紙,像是暢快極了,又似有股說不清楚的味道,文欽小孩兒覺著皇帝說話像是拖了哭腔,嚇得自己也要哭起來。 “皇上,咱們在宮外呢,這里是太傅府?!眹?yán)五兒湊上來說話,想要接過皇帝手里的紙收好,皇帝卻是沒松手,措手不及那紙就被扯了個長口子,皇帝沒有要人重新寫,只是松手讓嚴(yán)五兒將東西收了去,方如夢醒來一樣開口“太傅家學(xué)好,好!夜已深,朕便不叨擾太傅了。”說罷就走,起身之時袖子帶了大墨硯直直砸向站在一邊捏著毛筆的家塾先生。 野夫站在皇帝對面,本欲拉穆清過來,然終是收手,于是大墨硯便砸在家塾先生腳上,墨汁撒了個潑天。 皇帝轉(zhuǎn)身要走,太傅一干人等自然要送,野夫偕著穆清送皇帝到偏院門口就跪安了,太傅文欽管家送皇帝出來,在張府正門口跪了安,這回嚴(yán)五兒終于沒有沖著張府管家說皇帝多平易近人了,只是自己也沉著一張臉跟著皇上出了太傅家大門。 皇帝沒有乘坐任何轎攆車馬,和嚴(yán)五兒一起走來的,和嚴(yán)五兒要一起走回去,太傅站在門口看著皇帝主仆兩人身影從街那頭消失不見,松一口氣不禁往后退了一小步,要不是手里牽著長孫,便要后退好幾步,文欽小孩兒卻已經(jīng)哭了起來。 “皇上,皇上怎的這樣無禮可怕?!蔽臍J小孩兒掉著眼淚珠子說話,皇上將石桌上的東西一袖子掃下去的時候著實(shí)將所有人都嚇了半死。 “祖父,方才皇上說話好像在哭。”未及太傅要安撫孫子,孫子又來一句,太傅就沉默了,只拖著小孩兒手往回走,太傅說“他是皇上呀,怎么會哭。”小孩兒抽抽噎噎沒有回應(yīng)。 第12章 流言 夜深的很了,只月亮亮極了,圓極了,皇帝和嚴(yán)五兒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映在地上,嚴(yán)五兒一聲不吭,繃緊了神經(jīng)往前走。 太傅府距離宮里真是太近了,可就算近,還是隔了個皇城,皇帝走的很慢,嚴(yán)五兒跟著皇帝覺得回宮的路太長了,長的月亮變成太陽他都有可能走不到。 突然,走在前面的皇帝彎腰像是個痛苦極了的動作,嚴(yán)五兒心里一緊上前,皇帝卻是側(cè)頭張嘴,將先前干掉的雞湯連同在宮里吃的晚膳“稀里嘩啦”的全吐了出來。 “皇上,皇上,您這是怎么了,吃壞肚子了有其它地方不舒服么?”皇帝一吐,嚴(yán)五兒嚇得魂飛魄散,他的記憶里皇帝的身體就跟個畜生一樣,只要吃了喝了就強(qiáng)壯的仿佛隨時都能將別人撂倒弄死,從來沒有這樣連內(nèi)臟都要嘔出來個吐法。 “滾!”皇帝嘔的心肺都要出來,然后大喝一聲,將過來扶自己的嚴(yán)五兒一掌揮出去撞在墻根底下半天起不來身。 嚴(yán)五兒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有受過這樣的打了,這幾年皇上左不過就是一巴掌一腳一拳的折磨他,那都是收著力的,今兒皇上卻是久違了的全力將他揮出去撞了個頭昏眼花全身疼,勉力趴在地上等昏沉過去,嚴(yán)五兒起身去看癱坐在地上半天沒動彈的皇上。 “皇上?!眹?yán)五兒叫了一聲,皇帝回頭,月光終于是將他的臉照全乎了,皇帝雙眼沁紅一臉猙獰。 “皇上,那是……靜妃……么?”嚴(yán)五兒猶猶疑疑開口,卻不料皇帝大吼“靜妃已經(jīng)死了,她死了!死透了!她死了!”皇帝仰著脖子說,像個汲取月光將要變身的妖物惡鬼。 嚴(yán)五兒如此就一句話再沒說,皇上說不是,那就不是,旁人說是,又有什么要緊。 “我親眼看見她死了,我還給她守了三天靈呢。”皇帝咬牙切齒的補(bǔ)了一句,也不知是氣憤還是發(fā)狠,總之是將自己狠了個淚流滿面。 嚴(yán)五兒長長的吸口氣,扶起癱坐在地上的皇上說“皇上,咱先回宮里去吧,一會兒打更的要過來了?!?/br> 皇上讓自己奴才扶起來,然后慢慢往回走,一路全身肌rou賁張,嚴(yán)五兒時刻以為皇帝下一瞬就要爆炸。 然終究是沒有爆炸,只皇帝一忽兒踉蹌,一忽兒仰頭,總之是個眼角發(fā)紅的樣子。嚴(yán)五兒跟在皇帝不遠(yuǎn)處看著皇帝,看著看著就心酸極了,空無一人的路上,皇帝像個沒家沒錢卻有一肚子牽掛的浪人,蕭索寂寥。 那廂頭,張府偏院。 “恭送皇上?!币胺蚝湍虑逡黄鸸蛑劭粗鼽S衣角從視線消失,野夫已經(jīng)起來了,穆清卻是一直跪著,外間的人聲徹底消失之后穆清要起來,起來之后一個打閃重新要跪下去。 野夫伸手將人接住,觸手的身體冰涼潮濕的一絲熱氣也無,野夫打橫將人抱起,進(jìn)屋就要去廚房熬藥,正要去,衣袖就被拉住了,“別去了?!蹦虑逭f,短短的一點(diǎn)點(diǎn)功夫,她的雙唇起了一層干皮,皇帝走時她還好好的。 野夫于是就沒去,坐在穆清旁邊伸手給她倒了杯水,穆清臉色青白,終于將人熬走之后她的身體也已是撐不住了。 從未時就候著皇帝的到來,整整一個下午都在籌謀著準(zhǔn)備著,從白日等到黑夜,他終于來了,一丁點(diǎn)都沒有變,從黑里走到光下的時候還是先睜一下眼睛然后再瞇眼睛,就像個地獄里來的一樣,轉(zhuǎn)息間變臉就要將人帶走。 穆清坐著孱弱極了,腳上被硯砸了這時候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只濺了半身的墨讓整個人形容狼狽,她就那么坐著,半天了卻是用雙手將臉捂住,野夫看一眼穆清,但見她兩手指縫里水光瀲滟,“他認(rèn)出來了。”穆清痛哭。 野夫咬緊牙根看自己的雙手,那雙手大而有力,可再大也只是一雙手而已,撐起來投下的陰影也就一個巴掌大,撐不起一片天。 兩年之前穆清痛哭一場之后他就沒見過穆清流過淚了,不管這兩年里有多難,她丁點(diǎn)淚都沒流過,現(xiàn)在痛哭失聲,仿佛已經(jīng)失去所有。 “沒事兒的,太傅都說了不會有事,他不能拿蕭家怎么樣了,也不能拿你怎么樣,有我呢?!币胺虬そ四虑?,一只胳膊攬著穆清肩膀,一只胳膊放在身側(cè)手攥成拳,深深的無力和挫敗感幾乎讓個大丈夫碎了去,縱他可以越天塹走四方,他越不過金鑾殿上的那個椅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現(xiàn)在站著的地方也是別人的。 穆清靠在野夫胸前,不言語只是痛哭,絕望從腳底往上蔓延,不管她怎么做都仿佛要逃脫不出命運(yùn)的擺弄。野夫言語匱乏,說不上什么能安慰人的話,只是緊緊擁著穆清,鼻端滿是她的氣息,如此就忽然多了一些氣力和底氣,忽然間就能向全天下的人叫板了。 先前都是渾身冰涼,皇帝在的時候一秒都被拉得無窮長,誰都拿不準(zhǔn)皇帝下一刻到底要有什么動作什么言語了,先前所有的準(zhǔn)備到了他來了的時候都是無用,不長的時間將人心力軋的一干二凈,這會兒靠著野夫卻是身上微微有了絲溫度,別人的溫度傳到自己身上終于感覺到了自己是個活人了。穆清稍稍清醒,低頭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拭干,看一眼自己半身的墨汁,再看一眼大開的門外面院兒里石桌下的狼藉,突然就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如釋重負(fù)。 也曾想過萬一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要見他了該是個什么樣,他會不會將她撕碎生啖了去,會不會頃刻間將她守護(hù)的東西都摧毀了去,今天終于一見,她想的所有都沒有發(fā)生,左不過是被喝了一盅雞湯砸了一點(diǎn)墨毀了個石桌子而已。 “他將我們的石桌子拍碎了?!蹦虑宓皖^說話,甕聲甕氣,帶了還未消去的哭音。 “明天我再打一個?!甭犇虑暹@樣說,野夫渾身一松,看低頭拭淚的人就滿眼都是憐惜了。 “我們的生意暫時該是要收一收了?!蹦虑逖蹨I拭干,自怨自艾就已經(jīng)沒有了。 “好,車隊(duì)還未到,我通知他們在路上便散去?!币胺蜻呎f話邊出門往廚房走,穆清這回沒攔著,只將自己腳上的鞋襪脫了,看被砸的右腳腳面大半已經(jīng)烏青,他該是恨絕了她了罷。 盯著自己腳面,穆清有片刻的六神無主和麻木,往后該怎么生活一時一丁點(diǎn)頭緒都沒有。先前活著的目標(biāo)仿佛就是不要讓皇帝找到她,她要為了蕭家活下去,這時候見了人,好似一直吊著她去爭搶去活著的東西瞬時間變成了虛無,她被發(fā)現(xiàn)了,還見了皇帝,往后支撐她的,大概也就是為了父母了罷。她活著,自從能省事以來,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她不知道有一點(diǎn)點(diǎn)自由一點(diǎn)點(diǎn)縫隙可以活自己的時候,她要如何,她從來不知道。 然無論要怎么走,她終是可以在白天去街上了,終于可以見見太傅府里之外的光景是什么樣了,這個她生長生活了快要二十年的地方,她從來沒有好好看過。然,這時候卻比先前更怕更惶恐,先前怕的是被發(fā)現(xiàn)要怎么辦,這個時候怕的卻是就連這屋里都要時時繃緊頭皮了,說不定什么時候那人就如同鬼魅一般的出現(xiàn),將她掠走,不顧旁的所有,一意孤行,那時他還是個皇子他就敢那樣肆無忌憚,現(xiàn)在他可是皇帝啊。 轉(zhuǎn)念一想,她現(xiàn)在是太傅家里的婦人,他總不會如宮里那樣方便。 一時想起這個,一時又想起那個,亂亂糟糟的心緒被安靜的屋里稱的更亂,腦里便不知怎的來來回回便是先前皇帝負(fù)手從前院拐進(jìn)來的情景。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原來未綸起的頭發(fā)被金玉頭冠綸著,露出的一張臉絕壁一樣陡峭,著金黃衣服好像顯得皮膚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