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何湛哪兒會停,拉著寧左寧右就鉆人群中去了。 寧祈在后頭跟著,長嘆了口氣。沒錢就說沒錢,卻還是要在嘴皮子上勝別人一籌。何湛怎么就是個這樣的人? 攤主唉聲嘆氣的,寧祈蹲下將小扳指撿到手中,說:“本…我要了。” “一兩!”攤主說,“一兩您帶走。” “我沒錢。” “你…你沒錢?你沒錢你來買什么東西?走走走!” “我給你這個。”寧祈將腰間的玉玦解下來,“跟你換,行不行?” 這是他上次射箭時得圣上褒獎,圣上賞給他的。玉滿者為環,缺者為玦,圣上要他再接再厲,不可滿于現狀。教他射箭的師傅以為圣上還對寧祈不太滿意,故督促他射了一天的靶子,寧祈握弓的手被磨出血來,拉弦的手指痛到麻木,到最后竟是連筷子都拿不起來。 他甚少有怨言,或者他不允許自己抱怨這樣的苦。那是弱者才會做的事。 “……”攤主瞪圓了眼。 “不行?” “行!行行行!給你!”攤主接過玉玦揣懷里,生怕寧祈反悔。 寧祈將小扳指握在手里,加快了腳步往前頭去找何湛他們三個。走了很久,他都未曾尋見何湛,他有些著急,腳步走得更急。 “別走了!” 何湛大喊了一聲,聲音卻是從后面傳來的。他氣喘吁吁地跟上來,扶著膝蓋喘氣,嘴唇有些發白。寧左寧右顛顛地跟在后頭都沒何湛這樣累。 何湛說:“你…你跑哪兒去了?你就不能好好跟著我啊!我還以為你走丟了!” 寧祈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何湛拉住寧祈的臂彎,說:“走吧,前頭有人唱戲,我們去聽一聽。”何湛舉起一根糖畫,說:“喏,給你的黃鼠狼。” 寧祈看著栩栩如生的糖畫,這個糖做得小黃鼠狼端端可愛,竟沒有一點jian詐狡猾的丑樣兒。 何湛見寧祈專注地盯著,卻還笑著,專挑他的怒火:“怎么樣,比你可愛多了吧?” 寧祈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何湛哈哈大笑著:“挺有自知之明的。可以的,小王爺。哈哈哈——” 寧祈差點用黃鼠狼糊他一臉。 等到暮色四合的時候,東市閉市,何湛才帶著他們三個回去。寧左跑得累了,非要何湛背,何湛背著他一路到鳳鳴王府,寧右的精神頭還好,扯著何湛的衣角陪他一直走。 寧祈回府,原定在下午來檢查寧祈功課的太傅坐在正廳里等了大半天,見寧祈和何湛他們混跡在一起,臉登時就黑下來。寧祈是他認定的門生,何湛和寧左寧右不是,他若發罪,當然只能沖著寧祈。 他一拍桌子,怒著斥責寧祈:“你啊你!玩物喪志,連功課都不好好做了!” 何湛挺奇怪的,他覺得太傅應該先發罪他,為何偏偏對寧祈發火?何湛說:“是我將他抬出去的,太傅要責罰,就責罰我吧!” “你!”太傅瞪眼,“何湛啊何湛!鼎資堂中最屬你不上勁,若不是念在你是忠國公的兒子,圣上怎會讓你進鼎資堂的門?!如今你還要將老夫的門生帶壞不成?” “什么帶壞不帶壞的!出去玩玩怎么了!他每天都練字練字,你要是教得好,三天的東西他一天就能學會,你偏偏要他拿五天來學,寧祈不是壞的,你才是壞的!壞東西!” “你!” 太傅四周尋東西,戒尺這里沒有,瓶子里插著撣灰的雞毛撣子,太傅拿起來就要打何湛:“你個混賬東西!出言不遜,就該叫人好好教教你!” “師父。”寧祈攔住太傅的手,跪了下來,“弟子知錯了,此事與他人無關,請師父責罰。” 何湛也不跑了,理直氣壯地站回去:“行啊,你打吧。你打了我,就別再打寧祈了,是我騙他出去的。” 太傅哪兒還管寧祈的事,沖著何湛的背就抽了兩下子,疼得他縮了縮身子,卻還不見他跑。寧左寧右在一旁求情都不行,太傅一邊抽他一邊訓,何湛咬著牙一聲不吭,打疼了才叫,叫了還是不肯認輸。 后來急了,連同著寧祈一塊打。 兩人同受罰,太傅消了氣之后又耳提面命地訓斥寧祈一番才算作罷。 清平王府的人來鳳鳴王府將寧左寧右接回去,何湛挨了打是不敢回去叫寧華瓊看見的,只能借住在寧祈府上。 寧祈挨得輕,沒有什么大礙,倒是何湛叫太傅打得狠,可他還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說:“就會打人!打了人才是壞東西!我才不怕呢!小爺我挨打的時候,他…”何湛想說太傅還沒出生是不成的了,改口說:“他來鼎資堂教書了嗎?啊!” 府中的下人給何湛涂著散淤的藥,疼得何湛倒吸冷氣嗷嗷直叫,叫得寧祈耳朵都疼了。 等藥涂好了,寧祈才進內室看他,何湛趴在床上,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了。寧祈看他,他也懨懨地不說話,似乎是疼狠了。 半晌,何湛才嘟囔了一句:“你可不能將我怕疼的事說出去啊!” 何湛覺得自己怕疼是非常不男子漢的事。寧祈定了定眼,才意識到何湛原來是怕疼的。 半晌沒有聽見寧祈回應,何湛惡狠狠地威脅道:“聽到沒有!不然我揍你啊!” “恩…”寧祈低低應了聲,從袖子中將小扳指掏出,放在何湛的枕邊,“給你這個。” 何湛見是自己相中的小扳指,猛地起身,背后扯了大痛,疼得他大叫出來,可他定睛看著小扳指,將痛呼漸漸斂下來:“你買下來啦?” “本王看著…也還好。” “那可不是。我看中的東西能有差的?”何湛愛不釋手。 “送你了。本王買了之后,不太喜歡。” 何湛說:“你以為我會拒絕嗎?我告訴你,不會。”何湛將小扳指往手上套了套,笑嘻嘻地說:“你帶著錢卻說沒帶,分明就是騙我的糯糕團吃,這個算你賠給我的。” 何湛是真的喜歡這個。 何湛放在手上把玩了很久,寧祈見他無事就想回自己房中休息,臨走前何湛對他說:“謝謝你啊,寧祈。” 寧祈腳步頓了頓,哼聲說:“本王不要的東西罷了。” “謝謝你跟我玩。下次還帶你,不過下次肯定不會叫太傅逮著了,你相信我。” 寧祈:“……本王不想出去。” 寧祈不再理會何湛,徑自走出門去,府上的下人迎上來,道了句:“小王爺,這是您叫奴才去買的糯糕團。” 寧祈:“……” 屋內傳來何湛爽朗的笑聲,卻聽他在里頭叫道:“別啊,您家王爺不喜歡吃的,快快快,拿進來孝敬孝敬你小三爺!” 寧祈一把將糯糕團搶過,抱著回到自個兒房中去了。才不給他吃。 很甜。 賣糯糕團的那家在何湛去玉屏關的那幾年就關門再也不賣了。寧祈托人找了很久,都沒能再嘗到那樣甜甜黏黏的糯糕團。 ——你就不能好好跟著我啊? 天牢里泛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寧祈閉著眼,恍然從夢中醒來,沒有任何征兆地就被推出來,仿佛就該清醒了似的。 宮里似乎已經在舉行登基大典了,禮炮的聲音穿得很遠很遠,連他這里都能聽得見,一聲一聲,似乎在傳遞著上天的旨意。 “王爺,有人來看你了。” 鳳鳴王想不到這個日子里還會有誰來看他,他抬頭尋過去,聽那人喊了句:“寧祈。” 他掩不住自己臉上的失望,回道:“師父。” 玄機子笑了笑:“隨為師走吧,回清風山。” 第120章 登基 寧祈抬頭怔了一會兒,說:“寧晉,肯放了我?” 玄機子點點頭。一旁的人將牢門打開,對寧祈躬身道:“鳳鳴王,請。” 寧祈沉聲:“為什么?總該有條件。” 玄機子說:“你不再是鳳鳴王了。” 玄機子為寧祈求的情。玄機子于寧晉而言有養育教化之恩,玄機子相求,他不可能拒絕。除其官位,留其性命,這就是寧晉的條件。 “義父。” 玄機子腳下僵住,寧祈已經很久都不喊他義父了:“隨我一起回清風山吧。” 寧祈問道:“如果不是鳳鳴王,那我是什么?” 他從懂事起就被寧家收養,得了“祈”字為名,封號“鳳鳴”,及冠那年他在西南邊關為寧家打仗,連及冠禮都沒有。沒有人敢直接喊他的名字,就算他未得實權的時候,周圍的人也會恭敬地尊他一聲“小王爺”,似乎他只是鳳鳴王。 如果他不是鳳鳴王了,那他是誰? 玄機子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句話。他收養寧祈的時候還在癡迷于醫藥和劍修,寧祈小時候又是個悶聲葫蘆,受了苦受了罪從不讓別人知曉,玄機子對他心懷愧疚,如今聽他這樣問,如同個啞巴似的,很久都沒答上來。 護鸞星位移一事,玄機子早就發現征兆,故寧家愿將其收為養子的時候,玄機子毫不猶豫地就同意了。他想讓這個孩子衣食無憂的過一輩子,卻未曾教他如何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 他只是鳳鳴王,剝下這層華服,他什么都不是。鳳鳴王,鳳鳴王,這是他的尊榮,也是他的枷鎖。 玄機子走過去,拍了拍寧祈的肩,寬聲說:“你就是你,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罷。” 他想做什么呢? 他想殺了寧晉。 從玉屏關的時候開始,他就想。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有了這樣的想法——背叛自己的忠誠,背叛自己的使命,不再為寧家賣命。 薛文柏似乎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故會利用大國師的身份給寧晉制造壓力。寧祈得知的時候,薛文柏已經去做了,他來不及阻止,只能加以利用。 他趁著寧晉忙于對付薛文柏的時候,在天罡寺布下天羅地網,籌備著一場刺殺。 倘若寧晉身亡,四皇子寧恪就會成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何湛是他的兄長,無論如何,寧恪都會留他一命。 可他始終低估了寧晉,寧晉比他想象中的成長速度還要快,從前朝中的人都把太多的目光放在何湛身上,卻忽視了一直在他背后籌謀的寧晉。 如此,一旦寧恪的身世暴露,那何湛該怎么辦? 登基大典的鐘樂響徹在整個皇宮之中。 此時祭禮應該已經念完祝詞了,這一場登基大典接近尾聲。 兩人對峙很久,從天牢里跑進來個太監,自言是國公爺派來的人,看守天牢的士兵就將他放進來。 太監見寧祈和玄機子先行了禮,繼而對寧祈說:“鳳鳴王,國公爺知道您今兒要離開京城了,他忙于登基大典,不能相送,特地讓奴才給您帶封書信。” 寧祈眉宇間漸漸醞出光華來,奴才端著木盤,盤上有一封信,信的一側附七州的通商令牌一枚,但凡有此令牌者可在七州之間自由出入,不經官隊盤查。 信中只有一個“安”字。 兩人都是學得顏行知的字,信紙展在手中,恍若是何湛離京那年,他讓楊坤給何湛帶去的那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