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寧晉。 何湛抬起眼,沒入黑暗中才能看見黑色的影子,他果然將寧晉的臉看得一清二楚。他說:“臣已經解決了。” 寧晉不用想都知道是誰告訴他的,他皺著眉壓低聲音怒道:“又是鳳鳴王!”他聞見何湛身上的血腥味:“叔受傷了?” “放手。” 何湛從未用過這樣冰冷的語氣跟他說過話,縱然兩人起了爭執,他都聽過何湛這樣說話。按住何湛的手猛地松開,他驚慌失措地問:“是我碰著你的傷處了?哪兒疼?” 何湛舔了舔干唇,沉著聲說:“回去。” 寧晉低下頭審視著何湛的神情:“叔怎么了?以后別再做這些事了,我可以…”他想吻一吻何湛,卻不想何湛反手就將他按在墻壁上,他甚至都沒看到何湛是怎樣出刀的,瀉著千年寒意的刀刃就在他脖子上劃開一道淺淺的血痕。 何湛抓住寧晉的發,迫使寧晉露出脖子,將手中的刀刃逼得更緊。 “寧晉!你能為所欲為,那是我,縱你容你!可你給我聽好了,從今往后,你再敢碰一下,我就殺了你!”何湛咬牙切齒,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聲音在顫抖,可是殺過人的手卻穩如巍山。 何湛的話就像楔子,一下鑿穿他的心,鑿了個大窟窿,血止不住,又疼又空。頸間的痛楚像是被擴大了無數倍,讓他疼到全身麻木僵硬,連話都說不出來:“叔…你怎么了…為什么…?” 何湛狠著一雙眼放開寧晉,握著刀退開:“我聽見你喘氣都覺得惡心。” “叔…” 何湛轉身飛奔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叔…叔!何湛…!何湛!” 何湛充耳不聞,縱身躍出高高的宮墻。 寧祈的馬車停在角落里,他沒有下車,只是隔著簾子看向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何湛。 何湛抽刀,刀清鳴出聲。等他離皇宮遠了些,從房頂上飛下好幾個黑衣人,腳步輕盈,身形似燕,踏著房頂追隨著何湛的腳步。 何湛沒有停下,目視前方空蕩蕩的長街,冷聲道:“去查房岳秀。” 黑衣人領命,從房頂上跳下。隨著何湛的還剩幾個人,何湛將染血的刀狠狠甩了出去,刀極速翻轉,而后狠狠蹌入地面,刀刃閃斷:“還有符世明以及他的黨羽,一個都不要放過!” 金釵館內。 雷聲大作后的雷雨漸漸平靜下來,淅淅瀝瀝地敲打在翠綠的樹葉上,嘩啦啦作響。 大夫替何湛拔出腿上的碎片,而后包扎好傷口。鳳娘遣姑娘送送大夫,她替何湛蓋上薄被,看他面色緋紅,額頭上全是熱汗,鳳娘又拿了團扇給他送風。 她撫了撫何湛的臉龐:“好好睡吧。日子還長,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昨夜何湛渾身是血來到金釵館的時候,鳳娘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他受了什么傷,卻不想這人一來就扎進房間里,先是叫人上了好幾壇酒。鳳娘還以為他要宴請什么客人,也沒多想就給他抬上來了,誰知道他掂起酒壇子,不要命似的往自己嘴里灌。 平常何湛從未對金釵館的姑娘發過脾氣,總彎著一雙眼睛,很是好脾氣的人。今日花娘上去攔他的時候,他竟將人一把推倒,怒著將酒壇砸在花娘的身側,吼道:“滾開!” 花娘嚇哭了,瑟瑟發抖地跪在何湛面前:“國公爺,酒不能這樣喝,會喝出事的。您就算打死奴,奴也不能見您這樣。” 何湛將花娘從地上拎起來:“你喊我什么?” 花娘害怕極了:“國公爺…” “不對!叫何三爺!叫!”何湛捏住花娘的臉,罵道。 “你發什么酒瘋!”鳳娘將花娘從何湛手中拉出來,將她推出雅閣。 何湛指著門:“她叫錯了!她叫錯了!” 鳳娘伸手就狠狠打了何湛一巴掌:“沖誰撒氣呢!在外面殺人沒殺夠,要拿姑娘們撒氣是嗎?” 這一巴掌打得她手掌火辣辣得疼,可看見何湛這副樣子,她心疼得厲害,眼淚驀地掉下來。 何湛被鳳娘打懵了,愣了會兒,可依舊固執地說:“是她叫錯了…她叫錯了!鳳姨,她錯了!” 鳳娘看見何湛猛地跪在一片碎瓷間,鋒利的碎片扎入他的腿間,膝蓋間。 鳳娘驚著將他拉起來,忍不住泣聲說:“爺這是怎么了?快起來啊…” 何湛沒起來,抱著鳳娘的腰,哭著喊:“鳳姨,是我錯了,我知錯了…你救救我!我撐不下去了…好累啊…” “鳳姨救不了你,爺只能自個兒救自個兒。”鳳娘隨他一起跪下,她跪得輕,只覺得地上的碎瓷刺得人生疼。 ——裴之,以后你還是要一個人走… 報應嗎?這是報應嗎? “你殺了我!”何湛撿起一個碎片,塞到鳳娘手中,“鳳姨,你殺了我吧!只要你殺了我,一切都會改變的…不會再這樣了…” 鳳娘將碎瓷緊緊握在手中:“爺這一路走了十年,您怎么撐下來,鳳姨都不敢想;您想做什么,鳳姨也不知道。可是您已經走了這么久,怎么能有這么愚蠢的念頭呢?” 忽地,外面雷聲大作,何湛本能地縮了一下肩膀。 鳳娘將何湛攬到懷里,拍著他的背,說:“爺,別怕,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的。” 何湛伏在鳳娘肩上: “鳳姨…好疼啊…好疼…” 第74章 相惜 晨光穿透薄霧,融了綠葉上的霜露。寧右捧著小錦盒來到何湛的住處,錦盒里是何湛帶他去京窯的時候做得那一只青白釉的小茶碗,碗肚子上還勾著墨蘭。雖然已經有了細碎的裂紋,可當初他做的時候很用心。 原本就是想著送給何湛的,可到最后他都沒能開得了口,現在…終于能再有機會了。 想說的話,在他腦海里盤旋了千萬遍,但當他來到何湛的居處,卻發現這里空蕩蕩無一人。 “王爺。”前來服侍的小婢子從門外進來,跟寧右行禮。 “三叔呢?” 小婢子低眉順眼地回答:“國公爺昨夜就走了,說是金釵館的蘭君姑娘生了急病,他去看一看。今早金釵館的人來傳話說,他不回來住了。” “怎么能不回來了!怎么…” 小婢從未見過安王如此憤怒過,當即嚇得瑟瑟跪下來:“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寧右斂住眉,說:“讓人去打聽…三叔中意的是金釵館的哪位姑。” “是…” 小婢趕緊退了出去,將此事轉達給管家,從安王府出來了幾個人,奔向金釵館的方向。 騾子長嘶一聲,尥了尥蹶子。秦方拉騾子走近安王府的大門,正欲關上門的管家看見是秦方,上前請了句:“秦大人。” 秦方鞠躬行禮:“下官來拜見國公爺。” 管家說:“不巧,國公爺不在府上。大人若有急事,可前去金釵館找他。” 秦方皺了皺眉,但很快就恢復如常:“多謝。” 他騎著騾子慢悠悠地來到金釵館門前,站在柳樹下抬頭望著二樓樓臺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不太能淡定。他…不太擅長應對女人。女人比案子要棘手得多。 他緊緊握著手中的玉佩,斂了口氣下定決心走進去。 見客人來,幾個花娘一擁而上,嬌嬌嚶嚶地說著話,驚得秦方起了一身熱汗,手忙腳亂地將她們從自己的身上推開,鳳娘在外招呼著,以為這人不滿意這幾個姑娘,扭著腰就走過來了。 恩…京城的官員上上下下她大致能認個遍,獨獨這個人看著面生,但身上的確穿著官制的袍子。鳳娘說:“這位爺,您想找誰解解悶兒呢?” “不敢,不敢。”秦方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我…我來找國公爺。他…他在這兒嗎?” 鳳娘打量了他一眼,問:“你是誰?” “在下大理寺少卿,秦方。哎…姑娘,使不得。”秦方將一只摸向他胸膛的手拿開,面紅耳赤道,“使不得。使不得。” 鳳娘掩嘴笑了聲:“爺可算認識了個有趣兒的人。你隨我來吧,爺在三樓呢。” 鳳娘使了個眼色,那些姑娘蛇一樣的胳膊終于松開了秦方,秦方猛吸一口氣,差點被空氣中的脂粉味嗆到。 雅閣內,何湛坐在輪椅上抄寫道經,身后還立著一個人。何湛問:“宮中反應如何?” “皇上對外宣稱太上皇和太子暴斃,但昨晚皇上召大理寺卿入宮密談半夜,屬下不能入宮,沒有聽見皇上的交代,但屬下跟了大理寺卿一路,聽到些只言片語,他應該是受命負責調查其真正的死因。” 真有意思。 “是嗎?”何湛放下筆,低聲問,“你覺得,皇上為何要對外宣稱他們是暴斃?” 下屬揣度道:“新皇登基不久,朝堂需要穩定。如果說梧桐殿的兩位死于謀殺,余黨可能會反撲,死咬住是新皇動得手,以此煽動更多的人來顛覆政權。” 余黨…那群人,就算太上皇和太子真因急病而亡,他們也能將罪名推到景昭帝的頭上。 何湛笑了笑:“可能吧。不過轉為秘密調查的案子,抓到的真兇都會被秘密處理掉,死得悄無聲息。” “吾等定誓死護您周全!” 何湛笑道:“不必擔心。他們查不查得出來都是問題。” 下屬說:“那…睿王那邊用傳個話過去嗎?”下屬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告訴何湛:“昨夜那位爺差點沒掀了睿王府。” 何湛搖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何湛嘆了一口氣:“查出昨夜一直跟著我的人是誰了嗎?” “沒有,沒有一點線索。” “寧晉出現在皇宮不會是巧合。沒有那么巧的事。” 先是讓寧晉去處理梧桐殿的那兩位,又派人去追查真兇。 如果這一切都是景昭帝一人所為,那他真是太奇怪了。 一切都太奇怪了。 下屬見何湛這樣,未免有些擔心。昨夜何湛的情形,他不是沒有看見。他不明白,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第二天就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從容地去面對這些事?轉念一想,他也能想明白。何湛要活,就必須裝作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何湛正沉思著,驀地聽到外頭的腳步聲:“你手下人的行蹤被摸住了,先讓他們停止一切調查,去繼續養膘吧。” 下屬也聽到有人來,沒有說話,即刻離開雅閣。 秦方用手抵著鼻子咳嗽幾聲,隨鳳娘來到三樓。 三樓很幽雅,從走廊到閣子,裝點的都是山水畫或者名作仿跡,也沒有花花綠綠的紗幔,全都一水的青色。秦方見一處敞開的窗戶,中坐一個蕙質的姑娘,淡疏著一雙眉眼,淡淡地望過來,玉蔥一樣的手指拈著一枚白棋,另只手握著泛黃的書卷。 與秦方四目相對時,女子還輕輕笑了笑。 秦方晃過神來,追上鳳娘的步伐。走到盡頭,隨她進一方雅閣,入則見窗外湖泊闊闊,水天一色。 “秦少卿。” 疑著喚了他一聲的人是何湛,秦方循聲望去,見何湛坐在輪椅上,由小廝推著出來,腿上還搭著一本道經。 秦方自認有些看人的眼力,可他卻一直摸不透何湛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總見過何湛寥寥幾面,若說何湛風流不羈,不太對,這人還甘愿入軍營,在邊關磨礪十年之久;若說他豪情萬丈,也不對,他總一副吊兒郎當的樣,說話沒個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