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二月的北京,本是早春時節(jié),路側卻尤有殘雪,貝勒府的花園子里,除卻松柏,其余各類樹木綠葉未發(fā),唯有禿嚕嚕的枝干伸展,無遮無擋裸,露在冰冷寒風中,明明是活樹,看著卻像立馬便要枯死一般。 茹蕙拉著弘曜站在池邊一棵樹下,抬頭看著頭頂形態(tài)丑陋的枝干,聽著從不遠處亭閣中傳出的一聲聲鶯聲燕語,嬌嗔笑言,茹蕙壓抑柔和的聲音傳入弘曜耳中:“弘曜,你也喜歡熱鬧嗎?” 小動物的直覺促使弘曜緊緊拉著額娘的手,一動不敢動。 沒聽到兒子的回答,茹蕙低下頭。 擔憂、焦急,四歲孩子的眼中,出現(xiàn)了不該他這個年齡段有的情緒。 看著兒子黑白分明沒有一絲雜質(zhì)眼,茹蕙慘然一笑:“抱歉啊,弘曜,額娘不是個好額娘,即使為你,也不愿放下驕傲、學會偽飾。” 弘曜伸出手,踮腳抹去茹蕙頰上滑落的淚滴,“額娘,你別傷心。” 孩子的一句話,卻招得茹蕙的眼淚如雨點般落下,蹲下身,將頭埋進兒子小小的胸膛,茹蕙急促地吸了幾口氣:“額娘沒傷心,即使傷心,也是額娘自己找的,走捷徑,總會付出代價,這是額娘該付的代價。” 當初為著一勞永逸,為著不給這世的家人帶去噩運,選擇了會成為最后勝利者的男人成為她的庇護人,對如今面對的一切,她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甚至,這些年,她是感激這個男人的,因為他給了她他能給的最大的放縱。 在這個壓抑女性自我的時代,她能過上現(xiàn)在這樣自在的日子,還是因為四爺是一個開明的男人,他自信,因此,從不曾壓制她,他強大,可以將她護在羽翼下,使她不必擔憂成為被人爭奪的物品;他自律,用他的方式尊重著她……所以,說到底,她會傷心,其實還是因為自己要求太多。 自十歲進府,到今年,除卻去福晉那里請安,她平素總是躲著后院的女人,躲了幾年,到底還是要被逼著面對現(xiàn)實,這一次,她是真正在內(nèi)心里看清楚了,在四爺?shù)男睦铮麑檺圩约哼x擇的女人,但是府里住著的每一個女人在他心里也都有一席之地。 看向遠處亭閣那個在一群女人中偎紅倚翠、神情愜意、意態(tài)閑適的男人,茹蕙輕笑了一聲,用力把心底日漸成長的愛意踩死,也將心頭的悲哀一腳踩到底,抬起頭,茹蕙重新變得明亮的眸子對上弘曜黑白分明的眼,“兒子,額娘現(xiàn)在想去看看你太師傅,你是留下來和阿瑪玩兒,還是跟額娘一起回去?” 弘曜想了想:“我跟額娘一起去看太師傅。” 茹蕙伸出手,愛憐地摸了摸兒子毛絨絨的小腦袋:“雖然知道不應該,可是有了這么好的兒子,額娘就是不想再委屈自己了呢。” 被額娘夸了。 弘曜的眼睛錚一下便亮了。 看著兒子亮晶晶的眼,茹蕙噗一聲笑了,湊過去在兒子嫩乎乎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口,得意道:“有個優(yōu)秀懂事的兒子,額娘就有了任性的資本,試問,整個大清,哪個女人有我茹蕙這樣幸運。” 弘曜抿了抿嘴,想要忍住不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卻到底沒成功,在額娘的目光里通紅著一張小臉樂呵得嘴根本合不上。 于是母子倆便這樣抱在一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得完全止不住。 遠處,窺探著這邊情狀的一個不知道哪個院子的大丫頭悄悄縮了回去,另一個不認識的小丫頭狀似不經(jīng)意地跌了一跤,起身后坐在一塊石頭上揉腳,一邊揉一邊用余光關注著池邊相擁而笑的母子倆,更遠的地方,更隱蔽的角落,丫頭內(nèi)侍的身影此起彼伏,若隱若現(xiàn)。 后院的這群女人再次聯(lián)合了起來,這一次的戲碼是—— 爭寵! 她們出招了,她就一定要接招嗎? 茹蕙輕笑了一聲,將那個一直在揉腿的小丫頭招手叫了過來。 “你是在哪個院子服侍的?” 小丫頭驚怕地跪在地上,膽戰(zhàn)心驚地回話:“奴婢是武格格院子里的。” 看著小丫頭幾乎埋進殘雪中的腦袋,茹蕙無奈地搖了搖頭:“起來吧,叫你過來,只是讓你傳個信。” 尋蘭哼了一聲,自茹蕙身后走出來,將小丫頭從地上拉了起來。 在小丫頭跪倒殘雪中的時候,遠處亭閣里的女人們便不約而同停了說笑,齊齊看向池邊的一對母子,被她們圍著的男人,自也發(fā)現(xiàn)了異常,看向了池邊。 耳邊突然清靜了下來,茹蕙卻并不改初衷,她讓尋蘭賞了小丫頭一個銀角子:“你去給爺傳個信,就說我要回去看秦嬤嬤,就不陪他玩樂了,讓他與大家玩盡興。” 交待完口信,茹蕙抬起頭,對著高處亭閣中看過來的眾人蹲身一禮,起身后,她的臉上露出一個燦爛到極致的笑容,而后一甩衣袍,毅然轉身,拉著兒子離開了花園子。 花開荼蘼,淡看浮華,那笑靨,韶華勝極,明明艷麗張揚到極致,所有人卻分明從中看到了淡然。 看著茹蕙不戰(zhàn)而逃,亭閣中的女人們意氣風發(fā),一個個眼睛發(fā)亮,圍繞在男人周圍,說笑得更熱鬧了。 小丫頭被帶進了亭閣,戰(zhàn)戰(zhàn)兢兢將茹蕙留下的話轉述了一遍。 “呦,茹佳meimei這就走了,難得大家伙兒聚在一起,真是可惜了。”李氏舉起手帕,擋住了唇畔的得意。 “茹佳側福晉素來愛靜,大抵是嫌我們鬧騰了吧。”武氏笑著嬌柔地偎在男人身邊,滿目依戀看著男人英挺的眉眼:“可誰叫爺好久不進后院,咱們都幾個月沒見著爺了,這一見著,就有說不完的話,一時失態(tài),想來茹佳側福晉也不會怪罪我們的吧。” “唉呀,側福晉說了,她是去看秦嬤嬤,又不是不想和大家玩兒,快別說了,來,我?guī)Я私o爺做的衣裳,大家服侍著爺穿上看看合不合身。”宋氏唇角帶笑,自侍立身后的大丫頭里取過一件外裳,與一群女人圍了上去,七手八腳服侍著直接套在了男人身上。 “唉呀,宋jiejie的手藝就是好,看看,這多合身呀。”烏雅氏的手在男人腰背上輕輕撫過:“看這腰帶的繡工,宋jiejie花了不少功夫吧。” 宋氏捂著嘴呵呵笑:“給自家爺做衣裳,花再多功夫不都是樂意的?難道m(xù)eimei繡的荷包里寄托的不是對爺?shù)囊黄V心?” 烏雅氏一跺腳,撲進男人懷里:“爺,你看啊,宋jiejie取笑妾,你快說說她。” 身畔一張張如花笑靨、懷中女人又扭又揉,又嗔又羞的模樣,喚回了男人有些飄遠的神思,讓他忽略了自心底浮起的莫名不安,攬著烏雅氏笑問她是否給自己繡了荷包。 亭閣中,再次恢復了熱鬧,只是,那個身處溫柔鄉(xiāng)的男人不知道,自己七八年的努力,在今天,全都打了水漂,一扇他期待了無數(shù)次的大門,已轟然閉闔。 他不知道,所以,當他夜里去往東小院的時候,得到的答復是為照顧師傅的病體,茹佳側福晉歇在了秦嬤嬤的院子里。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東小院的人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將他擋在院門外。 康熙四十八年三月辛巳,皇帝復立胤礽為皇太子,昭告宗廟,頒詔天下。 喧囂沸騰了半年的朝堂,再次平靜了下來,只是這一切卻是蘊藏風浪的大海,海面平靜,海底卻有無數(shù)暗涌,不知什么時候,那股股暗涌將化為濤天巨浪,重起風云。 夏四月甲辰,皇帝以富寧安為吏部尚書,穆和倫為禮部尚書,穆丹為左都御史,八爺黨勢力在朝堂遭受重大打擊。 四月丁卯,上巡幸塞外。 五月,六月,東小院仍然日日大門緊閉。 被自己養(yǎng)大的女人拒之門外,四爺除了焦燥地在書房踱步,居然完全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