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回府后他馬不停蹄將書打開,將每處筆跡正中所對應的字找出,再照她的生辰八字挑出來排在一起,恰好拼湊出三個地名,而其中有一處正是他方才去過的。 雖然阿瑤沒有明說,可陸景淵很快明白過來。他就說自己感覺到阿瑤在身邊,原來如此,陸繼祖找了三個地方,每隔三日換一處,正好讓他錯開時間差。 好在阿瑤聰明,不然他還得沒頭蒼蠅般轉多久? 事不宜遲,如今他是多一刻都等不得。 “來人。” 在陸景淵安排人手的同時,環抱京城的燕山某處山寨,氣勢恢宏、與粗糙外表形成巨大反差的內殿,一人高的細瓷薄胎青花瓷瓶碎了一地。滿地碎瓷片間,廣平候陸達揮劍指向風韻猶存的柳氏。 “賤人,竟敢拿個賤種來糊弄本候!”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疼了十幾年的兒子,竟會是別人的種。 “表哥,冤枉啊。那空海大師是誰的人,您又怎會不知,他說得話豈能相信?” 陸達當然知道空海大師跟他名義上的夫人是什么關系,但凡有一絲可能,他也不會相信他那些話。可這次不僅鐵證如山,這賤妾的娘家人也親口承認孩子不是他的。兩者相互印證,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自欺欺人。 劍刃下柳氏還在嚶嚶哭泣,梨花帶雨的柔弱之姿卻再也無法引起他絲毫憐惜。不僅如此,憶起往昔她惺惺作態,引得他對長子逐漸厭惡、最終父子陌路,他更覺得這婦人可恨之至。 “你若老實交代,看在十幾年養育之情的份上,本候能放那賤種一條活路。” “侯爺,那真是您的兒子啊。不說廣平侯府規矩,妾身打小便到了侯府,長大后又一心仰慕,怎會背叛您?” “還在惺惺作態,”劍刃已然染血,稍稍用力便能取人性命。鮮紅的顏色刺激著眼眸,畢竟是深愛了大半輩子的女人,他下不去手。 閉眼,他厭倦道:“拖下去,日后本候不想再看到他。” 立刻有偽裝成山匪的侍衛上前,捂住婦人嘴將他拖了下去。陸達疲憊地坐在椅子上,隨口問道:“那邊可審出結果?” 背靠大樹好乘涼,柳家人這些年在廣平候手下做事,靠著枕頭風活得好不自在。可他們的一切都是廣平候給的,自己并無本事,如今侯府主人翻臉,一家人很快便鋃鐺入獄,關入山寨峽谷旁的地牢中。 做慣了養尊處優的米蟲,還沒等鞭子下去柳家人便已招認。 “回侯爺,當年夫人……柳氏趕赴西北照顧您,將年幼的公子托付娘家照料。冬日天寒,稚子柔弱,一場風寒沒熬過去,不幸夭折。柳家人唯恐侯府怪罪,又恐女兒失寵,便擅自瞞下來,私下抱來差不多大的農戶之子替換。臣已核實過,那農戶家另有一子,與公子長得頗為相似。” 柳氏沒有背叛他,陸達心下好受不少。揮手命人退下,他站在窗前,眺望著遠處的崇山峻嶺。 年近四旬,情愛之心早已淡去,隨之而來的是建功立業的雄圖壯志。苦心經營多年,暗中實力已有一拼之力,可他拼來給誰? 原本看好的繼祖并非親子,這些年他獨寵柳氏,府中只兩子。除去這個野種,剩余那個,他曾恨不得親手弄死他。而他亦是將他當仇人,前段時日還深入西北軍腹地刺探軍情,挖他墻角賣給皇帝。 后繼無人,他已經可以預見到自己晚景凄涼的未來。 “侯爺,京中來信。” 被陸繼祖收買,這些天又被陸景淵當出氣筒連番虐待的大臣們終于抵不住惶惶之心,開始往這邊傳信,將自身猜測告知其主。 “臭小子,長江后浪推前浪,老子有這么個兒子,也不枉此生。” 陸達此人有著比陸景淵還要執拗的性格,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他寵愛柳姨娘,寵到可以公然冷落代表朝廷的公主,忽略同樣是親子的嫡子,將妾室以及其所出庶子捧上天。可柳家拖后腿的行為終于讓他從這份感情中走出來,男性本能力對于子嗣傳承的看重讓他開始重視陸景淵。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那片葉子移除后,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嫡長子有多么優秀。 他應該補償他。 意圖造反這么多年,他早已沒有回頭路了,而且廣平侯府世代勛貴積累下來的驕傲也不允許他向今上搖尾乞憐、茍且偷生。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造反是項高風險高回報的事業,這么多年陸達早已想好退路。如今,他要將這條退路原封不動地留給兒子。 “將這封信交給景淵,撤掉繼祖身邊的人手。” 先前他看不上那個商戶之女,侯府丟不起那人。可如今有個多年來跟皇帝干的父親,娶個商戶之女是最好的示弱手段。再者,景淵喜歡,兒子在專情這點上還是繼承了他。 此刻的陸達完全忘記了前面十幾年對陸景淵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就連他無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被他說成毫無男兒氣概。這會他只覺得兒子哪哪都好,他愿意把最好的一切留給他,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 視線偏移,他的視線透過近處的連綿群山,越過江河萬里,看到了位于大夏腹地的陪都。 軍令如山,陸達一聲令下,廣平侯府在京中的人手迅速收縮。沒有了家族勢力幫助,蜜罐里長大的陸繼祖壓根不是陸景淵的對手。根據阿瑤留下的線索,小侯爺幾乎沒費吹灰之力,便尋到了阿瑤被藏匿的所在。 破門而入時他看到了目眥盡裂的一幕,越發沒有耐心的陸繼祖尋個空子,便欲對阿瑤動強。從剛開始的曉以道理,到后來的月事盾,十幾日來阿瑤已經燒光了所有腦細胞。如今她身上干凈,先前用過一次的理由也通通作廢,深宅閨秀武力值在健壯男子面前更是根本沒法看,面對陸繼祖來勢洶洶,她已是退無可退。 “你若再敢靠近一步,我便血濺當場。”拔下頭上簪子抵在脖子上,尖銳的金屬刺入脖頸,痛感傳來她眼中泛起淚花。 再用點力,她就再也見不到景哥哥,阿爹阿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境況只會比前世更差。還有前世逼上門的那些虎狼親戚,這段時日阿爹雷霆手段,不給銀錢更不給任何特殊優待,幾番折騰下來徹底讓他們服帖,前世鬧最狠的幾位族老更是被憤怒的族人攆下去。眼見著他們已經遭到報應,嫡支后繼無人,前世的情況又會重演,胡家最后還會便宜他們。 她不想死……可她并非不諳世事之人,若她委身陸繼祖,先不說對景哥哥會造成多大傷害,胡家萬貫家財也會充作廣平侯府謀逆的軍餉——阿爹為保全她肯定舍得。到時她所有珍惜的人,都會因她而受到傷害。 可恨她太笨,如果早點想出法子留下暗語,或許景哥哥能找到她。到如今箭在弦上,一切都來不及了。 閉上眼,五指握緊簪子,白皙的胳膊上青筋畢露。 “滾開!” 做夢都在想的囂張音色入耳,一陣風吹過,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沉悶聲,她手中簪子被奪過去,連帶著整個人被打橫抱起。 “阿瑤,我來晚了。” 顫抖的聲音傳來,屏息許久,直到覺得憋悶,辨認著熟悉且讓她安心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張開一條眼縫。先是菱唇,再是挺鼻和星目,少年如玉的面龐映入眼簾,眼中的關切撫慰了她驚弓之鳥的心。 “你怎么才來啊!” 方才強忍住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環抱住他脖頸,她嚎啕大哭。 哭聲讓驚訝中的陸繼祖回過神,“陸景淵,你怎么會出現在這。” “我自有我的法子。” “自動送上門來,別怪我不客氣。”陸繼祖早就看這位嫡兄不順眼,此刻他懷中全心依賴的阿瑤更是讓他怒火中燒! 殺了他!從沒有一刻他除去嫡兄的念頭是如此強烈。 “來人。” 本該應聲破門而入的人手卻是遲遲未曾進來,連喊三聲,窗外終于有人姍姍來遲,那是自幼便跟隨他的小廝。 “世子,大事不妙,侯爺命人撤去了京中所有人手。” “什么?” 沒等陸繼祖猶豫,跟在小廝后面的廣平侯府管家,同時也是陸達頭號心腹的陸山回答了他的疑問。 “還叫什么世子?這位公子并非侯爺親生。世子,”他轉頭看向陸景淵。 這位管家極會做人,是廣平侯府中少數沒因陸達態度而看輕陸景淵之人,甚至有時仗著資歷老,他還會勸說陸達莫要如此苛待嫡長子。陸繼祖非親生之事曝光后,所有人還在震驚中時,他已經反應過來。早就該這樣了,樣樣都好的嫡長子不疼,這算什么事!大體知道傳信內容,他很快代入和平大使的角色中。 對于他陸景淵還是待見的,安慰阿瑤之余,也分神給了他一個眼角。 “這是侯爺命屬下交給您的信,日后廣平侯府在京城人手任您差遣。” “什么?” 得知自己并非親生,陸繼祖完全驚住了,下意識說出這兩個字,而這也代表了陸景淵如今的心聲。陸達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不是向來恨不得殺了他? 這幅活見鬼的模樣讓陸山面露苦笑,對于侯爺心思他還是能猜到幾分,“陸繼祖并非侯爺親生,想必此事世子已然知曉。如今侯府公子只有您,這份家業除了交到您手上,還能給誰呢?” “這時候才想起本候?”陸景淵輕哼出聲,心下閃過一抹復雜,不過很快被冷漠取代。兩世為人,前世甚至死在生父陰謀算計下,足夠他對這份父子之情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陸山嘆息。若是別人平白得個爵位,還是手握實權的侯爵,不說感恩戴德,下巴也得咧到耳朵根。偏偏這位,年紀輕輕已經憑自己本事封侯,日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他還真有視爵位如糞土的資本。 難道廣平侯爵位就要失傳? 能被陸達視為心腹,陸山也很是有本事。稍稍抬起眼角,看到他懷中視若珍寶的姑娘,心思一動計上心來。 “這位便是胡姑娘吧?侯爺聽說過姑娘,對您極為滿意。這幾日陸繼祖私自行動,傷了姑娘,侯爺說了把他賞給您出氣。” 阿瑤哭得也累了,嚎啕聲安靜下來,也聽到了陸山這番話。廣平候對她滿意?滿意到綁票外加強行羞辱么?這話信息量略大,一時間她呆若木雞。 陸山使出了做軍事時巧舌如簧的本事:“世子有大才,年紀輕輕便已受封定北侯,自不會在意廣平候的爵位。可您日后成婚,子孫滿堂,多一個爵位,子孫亦受一份優待。” 好像還有那么點道理,他跟阿瑤的孩子值得最好的一切,最好每個孩子都有爵位。 看來得再努力一把,趁年輕多多賺取功勞,將來好蔭封每一位子女。尤其是女兒,抱著懷中失而復得的寶貝,想著日后會有個如她這般嬌軟的小丫頭,陸景淵只覺自己再奮斗五百年都不會累。 腦子聰明就這點好處——可以多開。邊命帶來的人手將陸繼祖押下去,好生“伺候”,邊搖嬰兒般輕聲哄勸著阿瑤,他還能開個小號去想哄好后兩人日后幸福生活。 至于陸達,則被他徹底無視了。 光人救出來還不作數,這么大的事肯定瞞不過胡九齡。知道寶貝女兒被擄去半個月,胡九齡那個心疼,升騰的怒氣直接燒到了小侯爺。 京城這個破地方,不呆了!陸家沒一個好人,必須隔離! 他老人家真生起氣來,陸景淵還真沒辦法。不怪他,饒是有千般主意,礙著那丫頭是個孝順女兒,他也束手束腳無從施展。 忙里忙外安撫老岳父的心,他渾然忘我,直到平地一聲雷震驚了整個大夏,才讓他從孝子賢孫的狀態中分出一咪咪精神。 “廣平候奏表狀告靖王意圖謀逆,親赴陪都剿滅逆賊?” 乾清宮后殿,陸景淵坐在御炕上,對面是同樣震驚的皇帝。 “廣平侯府乃開國元勛,多年來根深葉茂,擴張勢力時有過關聯的官員不知凡幾,真要徹查只會動搖國本。朕本想著命暗衛秘查,只糾出一部分貪腐、尸位素餐之輩予以懲處,同時敲打另一批官員,以正朝中風氣。” 陸景淵自是知道這計劃的,對此他也贊同。黎民百姓最盼望的不過是安居樂業,且北方草原亦有游牧民族虎視眈眈,內斗實則是于國于家無益。 “釜底抽薪之計甚為英明,可就怕如先前舅舅提議不拘泥于科舉、舉賢任能般,他人眼見利益受損,深知這樣下去會被慢慢耗死,會狗急跳墻。” “不是會,是已經。” “可……” 皇帝深深地看了外甥一眼,嘆息過后,還是將身后的秘奏拿了出來。 陸景淵接過來,一目十行地掃完,臉上露出不可置信,而后他罕見地認真閱讀起來。奏疏乃是陸達親手所寫,他的字自有西北朔風中歷練出來的粗獷爽朗、以及當朝名將的鋒芒畢露,旁人只能模仿其形,卻不能模仿其韻。 奏疏大部分內容,陸達在闡述靖王的不臣之心,言辭陳懇地要為君解憂。只不過在最后,他略提一筆,言明自己這些年西北督軍極為辛苦,若馬革裹尸,愿皇上恩澤他的嫡長子,對他乖張的脾氣多多包容。 陸景淵撇嘴,他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生養之恩前世已報,這輩子形同陌路,可如此恩情他也不好再辱罵出口。 “你畢竟是他唯一的兒子,親生骨rou。在你年幼羽翼未豐之時,以他的權柄,想弄死你并不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想必他內心也有猶豫,只是受身邊人影響,才越發變本加厲。” 皇帝這般勸道,他不想讓jiejie唯一的兒子留下心結。還有一點就是,這番話傳到陸達耳中,他亦會記他一份情,不論此次剿滅太上皇殘余勢力,還是日后西北軍權變更,都會省力許多。這后一點便是帝王心術。 忍住心中復雜,陸景淵平靜道:“此間事了,天下應該會安定,正好外甥也歇息幾年,在此向舅舅告假。” “怎么突然想起歇息,莫非胡家女要啟程回江南?” “舅舅既然已經知道,便準了外甥這假?” “這是要累死朕,大丈夫何患無妻?”察覺到他面色不善,皇帝忙改口,絲毫沒有真龍天子一言九鼎的威嚴,“要不,朕下旨賜婚?” 陸景淵也沒客氣:“必須得賜婚,外甥可是在金鑾殿上親口喊過胡老爺岳父。只是阿瑤受了這些苦,外甥看著實在是心疼,不欲勉強于他。若說疲累,太子已然長大,是時候幫舅舅處理點政務。” 這外甥真成人精了,執掌暗衛如此大一股勢力,且又如此受寵,豈能不受皇子嫉妒。在這個當口急流勇退,又推太子上去,對方只會念他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