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還好上午教授的是術數,而這也是她跟隨墨大儒學習的主要內容。墨道玄不愧是名滿天下的大儒,對許多東西的理解壓根不是常人能比。書院夫子啰嗦半天才堪堪說明白的內容,他鞭辟入里、寥寥數語直接點撥人心竅。 這樣的師傅,最適合阿瑤這般勤奮有余、天分稍顯不足的學生。 扎實的基礎擺在那,即便心神不定,應對夫子提問還是綽綽有余。 “這思路……當真是妙!” 在阿瑤用更精簡的思路解答術數后,本想著勸誡她向學的夫子徹底忘記初衷,開始沉浸在這全新而玄妙的思路中。 夫子在青林書院內也算頗有名氣,這份名氣來源于他的嚴苛——從不會輕易夸獎人。然而如今他不僅一反常態地夸了人不說,夸完后還紅光滿面地看向胡家姑娘,眼神之熾熱有如情竇初開的小伙子般—— 女學姑娘們沸騰了! 能讓術數夫子開口夸贊,看來胡氏阿瑤是真的聰慧。這點認知成為所有人的共識,比之阿瑤拜兩位名滿天下之人為師時還要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對待學霸要如春天般溫暖,不用阿瑤做任何事,跟她逐漸熟悉起來的姑娘們對她越發熱情起來。 “術數夫子竟然褒獎你。” “對此,我入書院這些年,還是頭一遭見他如此,就算對宋欽文他也沒這般和顏悅色過。” 聽有人提起宋欽文,手上挽著籠屜的姑娘忙打斷,“提他作甚,阿瑤嘗嘗我娘做得茶點,她特意給你做了小兔子形狀的發糕。” “為什么我們跟阿瑤的不一樣。” 輪番準備茶點之事還是阿瑤提議的,書院姑娘心思單純歸單純,但偶爾也會較勁,比如在茶點一事上。 “難道阿瑤跟你們一樣?”帶茶點來的姑娘笑得溫柔,口中話語卻是絲毫不讓。 她說得好有道理,我們竟無言以對,起哄的姑娘安靜下來。不過畢竟是年輕姑娘,心里不會存事兒,很快便又恢復了打打鬧鬧。這次眾人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很快便要進行的綢市開市上。 “阿瑤的冊封典儀好像也在那天?” 阿瑤輕輕點頭,“看黃歷的話,那天是最好的日子,且最近青城事情多,兩事并在一處也少些折騰。” “這種大事你還怕折騰,要是我能當縣主,肯定要好生cao辦一場,讓十里八鄉、不對,整個州都知道。”有心直口快的姑娘道。 “還整個州,人家阿瑤的縣主可是整個大夏都知道的事。”旁邊姑娘揶揄道。 “還真是整個大夏都知道,我家客棧所住從西域來的商賈都知道了,而且他們還說阿瑤……”這是位家里開客棧的姑娘,說到這她突然頓住,面色上全是尷尬。 其余人都在嘰嘰喳喳冊封典儀的事,倒沒太注意這些事。青城商貿發達,家家戶戶富庶,對于官員的敬畏反倒沒那么嚴重。即便知曉阿瑤這個縣主身份高,女學姑娘們也沒有太大反應。當然這點也跟阿瑤的平易近人有關,她并不想因為一個縣主活生生把自己過成廟里面的雕塑。 他們沒注意不代表阿瑤不注意,奶娘的突然出現讓她整個陷入警覺。慢慢靠近剛才開口的姑娘,她小聲問道:“西域商賈是不是說了什么?” 客棧姑娘明顯嚇了一大跳,忙否認道:“沒什么。” 肯定有什么!越發肯定,阿瑤神色盡量變柔和,用一種誘導的語氣問道:“都是書院同窗,你跟我這般見外?” “沒有,”那姑娘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得,在她堅持望過去的目光中,神色越發緊張。最終似乎下定了決心,她握緊拳頭決絕道:“這可是你想知道的,那我就說了。” “但說無妨。” “他們……那些人說你是……石女,心狠手辣連最親近的人都能下手。” 客棧姑娘聲音并不低,旁邊嘰嘰喳喳的姑娘們安靜下來。 “是女……阿瑤的確不是男的,難道是女的就該心狠手辣?這幫西域來的商賈怎么想的,是不是該多吃點核桃補補腦。”這是家里開剪過鋪子的,她最愛吃的東西便是核桃。 這句話引得人哄堂大笑,可沒多久便有課業較好的姑娘反應過來,“是石頭的石吧,石女,就是不能……” 后面的話被她吞回去,可經她這般提醒,所有人都反應過來。石女,不就是不能生的姑娘,聽說這類人都是鐵石心腸。 “阿瑤絕不是那種人。” “無風不起浪,這幫西域商賈會說這種話,會不會是從別處聽到了什么。前面沈墨慈那么多次,咱們不也都信了?” 不少姑娘面露羞愧,紛紛保證這次他們絕不會再中人圈套。 接受著他們對往事的歉意以及現在的保證和安慰,阿瑤心思卻轉向了別處。沈墨慈!她總算知道自己心里莫名升騰的警覺來自何處。 心里存著事,阿瑤神色間難免有些異樣。一般人看不出來,但這卻并不包括時刻注意著她的小侯爺。 陸景淵親自來接阿瑤,在胡府這片胡九齡的地盤上他規規矩矩,但在外面他卻是寸步不讓。阿瑤去書院他接送,阿瑤去鋪子他陪著,阿瑤去桑田時他更是運轉輕功帶她滿地里轉悠。 總之在胡府以外,他無時無刻不在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對此胡九齡也表示過抗議,但礙于身份,他只能從自家這邊入手,拐彎抹角說阿瑤占據侯爺太多時間、這樣不利于侯爺養傷云云。 陸景淵的回答永遠只有簡單粗暴的兩個字——順路。 他倒也不是找托詞,即便在“療養”,他依舊在幫皇帝舅舅做事。江南是天底下的錢袋子,太上皇在位多年,早已牢牢掌控此地。即便后來礙于一些事不得不禪讓皇位,該抓住的他也都牢牢抓在手心。 皇帝舅舅初登基時,整個江南官場大小官吏,十之□□皆是太上皇安插的心腹,以及心腹提拔上來的得力人手。這些人盤根錯節,直把江南官場圍得跟鐵桶般,根系茂密深入地下,牢牢抓住這片富甲之地的每一點油水。水灌不進,油燒不起,新登基的皇帝舅舅只能看一座金山銀山隔在水晶罩里,任憑再眼饞也是看得見摸不著,平白心急。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些年皇帝舅舅一直在給江南官場悄悄換血。可人心難測,再純凈的水滴到墨汁里,也會變成黑色。大環境如此,這也是無可避免。即便有心志堅定的才俊能抵御偌大官場的洪流,剩余精力也不足以支撐他做出什么大成就。 總體來說,這些年收效甚微。 事倍功半、費力不討好,這些事也必須得去做。得知他要在江南“療傷”后,宮中補品流水般送來,同時夾雜著皇帝舅舅暗旨——秘查江南官場。 正是憑借此點,他徹底確定皇帝舅舅看穿了他。隔著明黃色加蓋玉璽的紙張,他甚至能想象出乾清宮那位對待朝臣一本正經的皇帝寫下這封密旨時的憤恨:臭小子,叫你躲懶,給你安排更重的活。 不論皇帝舅舅做何想法,他這邊始終巋然不動,以照顧那丫頭為先。 沒辦法,誰叫他天賦異稟,武功才學心計皆遠遠高于常人。那丫頭忙活的空隙,指頭縫里露出來那點功夫隨便查查,也足夠他交差。 霸占住媳婦為先!沒有什么比這更重要! 心下目標無比堅定,站在書院門口的小侯爺卻是滿臉冷若冰霜,凍得足下方圓八尺之內的小草都在瑟瑟發抖。 而在見到被女學姑娘簇擁著走出來的阿瑤后,他唇角弧度更加冷凝,腳步卻是不自覺加快。走到她眼前,他一個眼刀朝旁邊蘇小喬丟過去,嚇得后者握緊阿瑤小手安慰的那只爪子條件反射般松開。 馬車緩緩啟程,寬敞的車廂內,對坐的兩人相顧無言。 陸景淵在生氣,這丫頭也太會沾花惹草了,看她離女學那幫姑娘多近。尤其是蘇小喬,鋪子有事兩人湊在一起不說,連在女學中都拉著手,都快成連體嬰了。 怎么沒見她對他這般親昵!反正他就是不高興。 不過小侯爺終究是天賦異稟之人,即便心下不悅,也不妨礙他觀察到阿瑤眉宇間的陰翳。 “書院發生何事?” “沒什么,就是有人說我是……”熟悉又讓人安心的問候傳來,阿瑤下意識地想說出自身煩惱。可話說到最后,想到那羞人的兩個字,她還是打住了。 都不跟他說了,這問題很嚴重。 “恩?”陸景淵加重點危勢。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 阿瑤不想隱瞞信任之人,再說這事也不是她一個人能解決的。只是“石女”二字,讓她如何說得出口。心下半是苦惱半是羞澀,重重壓力襲來,她下意識地抓向頭上花苞,卻先行碰到一只手。 摸到手了!即便擔憂著她,陸景淵強大而靈光的腦袋瓜依然分出一個后臺窗口小雀躍了下,而后他極其自然地改摸為抓,將她小手牢牢禁錮在自己大手中,順勢坐到她身邊。 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地完成了從對坐靜默無言到執手親密相依的轉變,溫香軟玉在懷,陸景淵聲音也變得溫柔。 “傻丫頭,告訴我,恩?” 好聽的聲音中帶著些許成熟的沙啞。如被蠱惑般,阿瑤抬頭,不足一臂的距離間,她清晰地看到少年那張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有如最好的雕刻大師親手雕琢的杰作,往常帶有不屑的唇角這會更是揚起一抹耐心而溫柔的弧度,無懈可擊的五官被下面玄色交衽襯托出一絲這年紀所沒有為威嚴。 芝蘭玉樹、君子如玉,人好看到一定程度,僅僅是那那張臉擺在那,就足以讓人沉淪。 更何況,擁有這張刀削斧鑿般臉的人還對她那般好。 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呢? 腦子里升騰起這股認知的同時,阿瑤已經下意識地張口,將青林書院發生那些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聽她說完,陸景淵簡直怒不可遏。 石女?好你個沈墨慈,竟敢這般編排他捧在手心里的丫頭。 本來還想留她一條性命,現在看來卻是……不行,他做出的決定從不會輕易改變。他不僅要留住沈墨慈性命,還要讓她活得長長久久。只是她活得怎么樣,到時候還想不想活,那就要另說了。 “事情就是這樣,”阿瑤聲音中帶出些苦惱,“景哥哥,是不是我在杞人憂天。可前面發生那么多事,現在遇到點風吹草動,尤其是這種流言蜚語,我總會下意識地往最壞處去想。” 沒有握住手的另一只手纏過肩膀,將她小小的身軀占有般摟在懷中,陸景淵多任務的高性能大腦中,后臺屬于“吃豆腐”的專屬窗口比出大大的勝利手勢。從親密相依到直接把人抱起來,他做得要多自然有多自然,連這丫頭都沒有絲毫發掘,他果然天賦異稟。 當然這種思緒只占了他聰明頭腦的一小塊,這會他腦子中大多數都被憤怒和擔憂所占據。 微微點頭,而后他又搖頭。將她抱得更緊些,他沉聲安慰:“放心,還有我。” 短短五個字卻讓阿瑤焦灼了一上午的心安定下來。靠在他結實的胸膛上,馬車內過分幽暗的環境讓她微微有些不適,抬起胳膊她順手掀開車簾,隨意朝外面掃去,卻在偶然看向巷子口時愣住了。 為避開胡九齡,陸景淵來書院接人時,從不會直接把她帶回去,而是會帶著她四處轉悠,今日也是如此。馬車離開青林書院后,便一路向城南新開的鋪子駛去。為了延長獨處的時間,侯府特意調教出來的車夫向來是能兜圈子就絕不走正道。 隨著小侯爺占有欲的增強,車夫也是絞盡腦汁在開□□費時間的新線路,今日走的就是新發現的一條。這條路多經過僻靜處,七拐八拐想走多久就走多久。在偶然發現新大陸后,車夫覺得侯爺一定會給他多加月錢。 僻靜道路的壞處是路窄,馬車不便行走。可這也只是對一般車夫而言,侯府出來的車夫,那必然是大夏車夫中的佼佼者,十八彎的山路都如履平地,青城這種青石板路對他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在用熟練的技術克服路況后,剩下的便是好處。 各種繞路最大的好處就是熟悉青城,這對于養在閨中十三年,接手胡家產業卻對青城不熟的阿瑤很有好處。而另外的好處便是,許多見不得光的事,都是在偏僻之處進行。 比如現在,阿瑤就在這條多數時候空無一人的狹窄小巷中看到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那是個面色忠厚的中年人,一身稍顯寬松的綢衫套在身上,寬大的袖子搭接起來,畢恭畢敬朝著背面穿著西域袍服的商人說著什么。 車轱轆碾壓過青石板的聲音驚醒了兩人,中年人朝這邊看來,透過半掀開的車簾,正好看到馬車內滿臉驚訝的阿瑤。 “快跑。” 想都沒想,他直起身,以不符合身形的敏捷朝巷子另一端出口跑去。 “攔住他!” 反應過來的阿瑤朝外面喊道,意識到只有車夫人手不足后,她略帶懇求地看向旁邊小侯爺:“那是奶娘的兒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這丫頭,總算知道依賴她。 享受著她懇求的眼神,陸景淵抱住她的姿勢沒有絲毫變化。揉捏下被她抽出手的另一只手,他從腰間荷包中摸出兩枚銅錢,透過車簾隨手往外一拋。 “景哥哥也未曾帶人?” 等待的時間好像無比漫長,明明兩人只往外跑了沒幾步,阿瑤卻覺得已經過去很久,久到近在眼前的機會馬上就要逝去。焦躁之下,她不禁開始催促。 話剛出口,奇怪的一幕出現了。原本撒腿往外跑的兩人似乎被施了定身咒般,維持著伸胳膊抬腿的動作原地不動。 這……張大眼睛看著這一幕,太過驚訝之下,等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被小侯爺抱下馬車,維持著公主抱的姿勢往兩尊雕塑處走去。 意識到此點她掙扎著想要下來,神色略帶羞赧,低頭不敢看抱著她的景哥哥。 “不過是覺得你心急,看你驚訝走不動路,順便帶你下來。” 頭頂冷冽的聲音傳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這聲音較之平常更顯威嚴,太過威嚴之下總覺得是在掩蓋些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他在掩蓋些什么,明明說著順便,但他卻堅定地抱著她走,一直走到兩尊雕像跟前才放他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