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心疼地抱著火狐大氅,踟躕地踏上當鋪臺階。這是阿爹留給她最后的念想,當了之后,以后無數個難熬的日日夜夜,她再也不能抱著大氅默默垂淚,思念九泉之下的雙親。 正當她萬分猶豫之時,本已經踏馬過去的玄衣少年卻突然折返,出現在她面前,二話沒說扔給她滿滿一荷包銀票。 記憶中踏馬而來的玄衣少年,與面前少年衣著、打扮一模一樣。即便少了后面那些隨從,他周身讓人難以忽略的氣場絲毫未變。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甚至覺得此刻面前的少年氣勢比之前世更盛。 “景哥哥。” 不受大腦控制地喊出聲,她愣愣地站在馬車上。 疾馳而過的少年似乎沒注意到這邊動靜,匆忙中聽到有人呼喊,趕忙勒馬。可此時已經有些晚了,馬前蹄沖向馬車,直直地朝車廂踏來。 “姑娘小心!” 在青霜驚恐的目光中,少年微微側身,長臂一撈,將處于危險中的呆丫頭摟住。單手將她牢牢禁錮在懷中,另一只手勒緊韁繩。 馬前蹄揚起差不多一人高,傾斜的馬背讓前面的阿瑤緊緊貼在后面少年懷中。太過緊張之下,她小手下意識地抓緊少年胳膊,一雙杏眼更是幾乎睜成貓兒般圓。 隔著衣袖,那丫頭小手緊緊抓著他胳膊,又麻又癢,直抓得陸景淵心蕩神賜。勒住韁繩本打算控制馬匹平穩落地的他拉得緊了點,橫在馬腹上的腿微微夾住,配合多年的神駿了解主人心意,前蹄落地后四蹄再次飛揚,如一簇黑色閃電般沖出去。 “停……” “別怕。”坐正后將傻丫頭牢牢護在懷里,陸景淵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冷靜的聲音、還有背后牢固的支撐讓阿瑤逐漸平靜下來。江南略帶寒意的春風中,兩人并乘一騎,穿過小橋流水,從粉墻黛瓦的尋常百姓家門前踏過,沿著晉江逆流而上一路出城,一直停在翠綠的桑樹林旁。 “這是……” “胡家的千畝桑田。” 原來在這,坐在馬背上阿瑤居高臨下,看著頭戴圍笠,挎著竹籃在采桑的田間婦人,不由自主地伸個懶腰。 然后她伸長的胳膊,打到了身后之人的胳膊。 “啊!”后知后覺,她終于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么事。 “景…哥哥。” 方才她坐在玄衣少年懷中,兩人身貼著身,一路招搖過市。正好是用完午膳,街上熱鬧的時辰,不少人都看到了。 雖然大夏男女大防并無前朝那般重,可想起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簡直羞死人了,臉蛋泛起俏紅,阿瑤小手搭接起來捂住臉,扭頭透過指縫悄悄看著他。不同于她的羞澀,少年神色依舊平靜。在她的目光中,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馬,飄揚的衣擺上那抹玄色如烈火般撲面而來,烤得她全身發熱。 “下馬。” 手伸過去,被他半抱著下來,角度關系她似乎看到少年耳根后面那點可疑的紅色。 “我們剛才挨那么近,是不是有點不好?” 遲疑地問出來,見少年沒有任何反應,她又加了一句,“那么多人都看到了,而且我該去鋪子…” “噓。” 中指比在唇上打個噤聲的動作,他很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帶她一頭鉆進將將比人高的桑樹林中。 少年的身上有股不容拒絕的味道,一時間她忘記掙扎,直直地被她握著。直到向前走了有一段距離,晨霧中桑葉上蓄積的露水滴下,沁涼的溫度讓她稍微恢復神智。 “景……” “宋欽文就在前面。” 阿瑤噤聲,聽到下一句后她不自覺屏住呼吸,踮起繡鞋放輕腳步,“沈墨慈明日就要啟程前往沈家祖籍,這會過來找他。” 沈墨慈來找宋欽文?單單這兩個名字,就足夠引起阿瑤重視。離開青城前最后一刻,她竟然來找宋欽文,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這丫頭對兩人好像有些過分緊張了,按理說沈墨慈雖然三番兩次攪動流言,但沒對她造成什么傷害,為何她會如此重視?心下暗覺不正常,但看到乖乖呆在自己掌心的小手,陸景淵很寬容地沒去計較這點異樣。 反正她又笨又呆又傻,總不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之事。 唇角微微揚起,將小手攥更緊些,柔若無骨的觸感傳來,心下想著暗衛所報之處,他聽到前面傳來的細微聲音。分辨出兩人還在互訴衷腸,甚至情緒激動之下做出些以這傻丫頭的單純可能瞠目結舌之事,想都沒想他換個方向,手牽手帶著她在幽靜的桑樹林中兜起了圈子。 習武之人耳力極好,一路上避著前來采桑的農戶,兩人在林間靜靜走著。身高臂長的陸景淵時不時隨手一撈,摘下枝頭熟透了的桑葚,拿帕子微微擦下,順手遞到旁邊丫頭嘴邊。 她太瘦了,得勤喂著點。 青城好山好水,長出來的桑葚粒大且甜,直吃到阿瑤牙齒都染上紫色。一顆接一顆,邊吃邊走絲毫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直到阿瑤覺得有些飽了,抬頭看下日頭。剛才還有些偏東的太陽,這會功夫已經升到最中間。 “怎么還沒到?” “馬上。” 帶著她繞一大圈后回來,凝神聽過去,樹林中略粗的喘息聲已經停下。拉緊旁邊丫頭手,陸景淵帶她默默移了過去。 這是一片百年桑林,不同于剛才走過之處灌木般矮小的桑樹,這邊桑樹樹大根深、枝繁葉茂,最細的也有一人懷抱粗。這會桑樹葉已經十分茂密,層層疊疊將頭頂日光完全遮擋起來。外面晨間濃霧剛散去沒一會,這邊的霧氣還未完全散去,走進來都覺得有些陰冷。 “莫要出聲。” 自然地解開外袍,自后肩將她完全包裹起來。身量差距過大,他穿著合身的衣袍披在她身上差不多能繞一圈半。纏在后面包好,前面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陸景淵從后面摟住她的腰,足間微微用力,兩人躍上枝頭。 從枝椏間穿梭,一直走到桑樹林中心年份最老、樹干最粗的那棵樹下。穩穩地停在樹枝上,撥開旁邊礙眼的枝椏,居高臨下,阿瑤看到了讓她血脈逆流的一幕。 樹下長滿青苔的地面上,宋欽文淡青色外袍平鋪開來。衣衫凌亂的沈墨慈只著中衣懶懶地躺在上面,靠在他懷里。脖扣敞開,露出下面精致的鎖骨,淺薄的中衣隱隱透出里面赤紅的肚兜。 此情此景,與前世臨死前她典當回來,在門簾外看到的那幕一模一樣。 前世的今日阿爹尚未過世,而且人還在青城掌管著鋪子中一應事務,沒想到這個時候兩人已經勾搭在一起。昨日拜師儀式,看宋欽文那般護著沈墨慈,不僅顛倒黑白為她說話,情急之下還試圖對她動手,那時她便已經確定兩人之間定有私情。可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想到,阿爹在世時兩人已經發展到這一步。 “欽文才學俱佳、出口成章,以你的本事參加科舉定能取得功名,他日鵬程萬里指日可待。都怪我、拖累了你。”沈墨慈聲音中滿是歉意,可她此刻的媚態以及聲音中的纏綿,只會讓聽者心腸發軟。 沉醉在方才意亂情迷中的宋欽文便是如此,阿慈都已經自身難保,卻還在想著他,她到底有多善良。 “昨日是我自己要去,怪不得阿慈。反倒是你,將清白之身給了我,而現在我卻無法向你做出任何承諾。” 幸虧無法作出承諾,沈墨慈長舒一口氣。她還真怕這書呆子,礙于那些教條要娶了她。她沈墨慈的夫婿必須是人上之人,就算宋欽文能保住功名,金榜題名后也頂多做個七品芝麻官,總之她從未想過要嫁給她。 “能將自己交給欽文,阿慈無悔。只是科舉之事,我這心里一直過不去。昨日我找過平王殿下,他答應會幫你。” “幫?可我生員資格已消。” “知州大人只能掌管本州生員,臨州知州可并非嫉賢妒能之輩。待他日欽文上了金鑾殿,自可一掃當日之辱。” 昨日回鄉下祖宅后,宋冠生很是從“禮義廉恥信”教導了宋欽文一番,直把他說得涕淚橫流。他知道自己欠了胡家多少,心中有愧,可他更遺憾地則是自己寒窗苦讀多年的科舉夢破碎。本已不抱希望之事如今有了轉機,他立刻將昨晚阿爹諄諄教導忘個七七八八。 “當真?” “以欽文之才,莫說是進士,便是前三甲也使得。哪個州出了你這等人才,當地知州不會欣喜。昨日回府后我一直對此耿耿于懷,思來想去終于找到轉機,故而今日才來此見你。” 昨日晌午回府后沈墨慈過得很是不好,滿心抑郁無處發作的沈金山將一切都怪到她頭上,大夫人更是冷嘲熱諷。不僅如此,連生養她的姨娘也因在正院吃了些排頭,回來后唉聲嘆氣,話里話外對她多有怨言,直言她為何不安穩地做個庶女、等及笄后定個好人家嫁了。 心腹悉數被除,她在后宅不得不小心翼翼,巨大的壓力襲來她幾欲崩潰。可她終究不是坐以待斃之輩,再困苦她也得想辦法。布置在胡府的最后一步暗棋,也因拜師儀式廢了,如今她手中可用棋子寥寥無幾。 思來想去,她終于想到了宋欽文。只要宋氏還是胡家夫人,他與胡家的關聯就斷不了,當務之急是必須讓宋欽文跟她死心塌地。 利用最后一點力量從沈家逃出來,將宋欽文叫到此隱秘之處。她先是俯下身段,用從姨娘手中學到的技巧征服他,然后再拋出此等優厚條件。 “阿慈過譽了,若有機會我定會竭盡全力。” 聲音中透出對失而復得之物的堅定,心下他卻是對沈墨慈感激不已。都已經到如此關頭,阿慈還在想著她。她不僅將身子交給他,還幫他安排好前程。此生他若辜負阿慈,誓不為人。 透過樹枝縫隙,阿瑤看著下面緊緊抱作一團,山盟海誓的兩人。熟悉的情景再現,想起前世臨死前被沈墨慈拿剪刀一下下戳成篩子、血泉自身上噴涌時的一幕,她心火不住往上躥。 再也忍不住,她抓起旁邊尚還青澀的桑葚,瞄準樹下兩人就要扔去。 “別。” 手臂被人抓住,阿瑤漲紅著臉,滿是憤怒地瞪向旁邊少年。 “你沒力氣,我來。” 說完少年自她手中拿過桑葚,捏起一粒看似隨意地朝下面扔去。可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被他扔出去的桑葚粒自身以極快的速度旋轉著,連帶著下滑時的力道,等落地時已極富浪漫。 樹下的宋欽文摟住沈墨慈,衣衫不整的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四目相對脈脈含情。兩人皆是極有才學之人,如今互訴衷腸也是旁征博引,各種帶著香.艷意味的詞句從嘴中說出,絲毫不帶重樣。眼見著情到濃處,又要把扣兒解、衫兒除,氣喘吁吁再來一回,突然腦門被個如石子般的細小之物重重砸中。 被發現了! 你儂我儂的兩人忙分開,邊整理衣衫邊往樹上看去。可太過茂密的枝葉完全掩蓋住了所有蹤跡,他們只看到微微搖晃的樹干,樹上之人早已不知所蹤。 “誰。” 話音剛落,脖頸處又是一次重擊。 “誰在那。”宋欽文面露驚慌,扣子都來不及系,捏起地上桑葚,循著扔過來的方向走到旁邊樹下。 樹上的陸景淵卻是玩心大起,依托著武藝高強,他單臂抱著阿瑤,另一只手不住地往下扔青桑葚。而他懷中的傻丫頭也沒閑著,恨意上來她完全忘了男女大防,雙腿環在他的腰間,單手摟住脖子牢牢貼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四處尋找著硬實的青桑葚。 “給。” 剛開始她還只是揚揚下巴,輕聲單字節。后面由著他在樹林間穿梭,看著樹下兩人被扔得各種尖叫、抱頭鼠竄,驚疑不定之下面露恐慌,痛快之下她被仇恨壓抑的郁悶漸漸消散,略帶驕矜的聲音脫口而出: “景哥哥,扔她屁股。” “脖子,兩個人都要扔。” “使勁。” “景哥哥真厲害。” 黃鸝般歡快的聲音自林間響起,同樣傳到樹下左右躲閃之人耳中。還以為是哪個頑皮孩童,怎么會是她? 剛開始陸景淵還只一顆顆的扔,后來見傻丫頭高興,一聲聲“景哥哥”叫得越來越甜,他也越發賣力。將一把桑葚自枝上擼下來,控制好力道他悉數扔下去。 天女散花般的炮彈襲來,宋欽文下意識地將沈墨慈護在身下,用背擋住這一波攻勢。 “好漂亮,景哥哥好厲害!” 歡快的聲音傳來,宋欽文終于忍不住心中憤恨,“胡瑤,你都已經把我害成這樣,到底還想怎樣。” “被發現了?”某個腦袋單線程的傻丫頭,現在終于反應過來。 呆! 大手輕柔地拂過她小腦袋,將手中最后一顆桑葚扔出去。控制好力道,剛好打在他的麻xue上,隨著宋欽文的應聲倒地,他也帶著那丫頭從樹上飄飄然下來,剛好落到兩人面前。 “下來。” 拍拍她的背部,他輕聲說道。 恩?離地近了,阿瑤終于發現自己“豪放”的姿勢。因興奮而漲紅的小臉,這會幾乎紅成了個小茄子。松開腿順著他的胸前滑下來,她趕緊往邊上走兩步。 “景哥哥,我不是有意。” 陸景淵點頭,鼻子里輕聲哼出個“恩”。他當然知道這丫頭不是有意的,從剛才在街上,她就直直地盯著他的臉看。分明是被他俊朗的容貌所吸引,情不自禁想貼上來。 原來傻丫頭也跟京城那些姑娘一樣,垂涎于他的美色。 反正他也不討厭,就縱容下好了。 唇角微微揚起,眼眸中不受控制地露出愉悅。目光略過旁邊幾乎要將頭塞到脖子里去的傻丫頭,轉向面前跌倒的二人時,他面色重新恢復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