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阿瑤喜笑顏開。宋家人都是一路貨色,明明骨子里貪得很,表面上非要裝得風(fēng)光霽月。宋欽蓉來之前她便已計劃好,果然一切都在她的預(yù)料之中。 前世那么多珠寶首飾扔出去,都比不得沈墨慈幾句好話、幾片糕點。這輩子胡家的錢就算扔到水里聽響,也絕不會便宜這些人。 “既然阿蓉如此喜歡,那以后逢年過節(jié)我都送你糕點。”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開啟虐渣模式。先拿小的開胃,大餐慢慢上。 ☆、初次面對 當(dāng)日胡九齡說青林書院如何辛苦時,阿瑤雖然百般辯駁,但真輪到自己進書院,她才發(fā)現(xiàn)有些事想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就比如說早起趕去上晨讀,論心境阿瑤是三年后那個習(xí)慣五更起身圍著鍋沿cao持早飯的市井婦人,可身體上她還是胡家嬌養(yǎng)十三年的千金小姐。前幾日沒白沒黑的苦讀全憑一口氣撐著,身子早已疲乏到不行,一大早青霜叫起時她更是恨不得化為一團棉花,任由溫暖馨香的緞面被套緊緊包裹住,直睡到地老天荒。 要不是“宋家表少爺和表姑娘”這幾個熟悉的字眼像冰錐般刺入她的后腦勺,恐怕她真會任性地睡過去。 好在宋欽蓉的反應(yīng)給了她最好的補償,讓她離開溫暖被窩時的掙扎和不甘悉數(shù)消散,全身上下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神清氣爽。 “點心可備好了?” 收拾妥當(dāng),她扭頭問道青霜,旁邊抱著點心匣子的宋欽蓉一愣,隱隱升起不好的預(yù)感。 自打奶娘誣陷后,青霜對當(dāng)日救了她的姑娘感激涕零,做起事來格外用心。這會聽姑娘問起,她面露恭謹、事無巨細地答道:“姑娘,百味齋一早新鮮做好,剛出鍋就送了過來。統(tǒng)共是六樣招牌點心,每樣都做了三十五對。照您的吩咐,小廚房里已經(jīng)裝好,統(tǒng)共裝了三十份,還剩下五份零散備著,出點什么事隨時可以換上去。” 阿瑤滿意地點頭,當(dāng)日她留青霜在身邊,不過是出于前世愧疚。可短短幾日她便覺出了青霜好處,有些時候她雖然不如奶娘老練周到,可只要她稍作提點,她定會聽進心里,仔細琢磨后不明白的地方再問她,然后下次她就會將事辦妥。 用心又忠心,且沒有聰明到讓人感覺有威脅,這樣的丫鬟哪個主子會討厭? “留一成備用,剩下的兩份你拿去吃好了。” 青霜面色有些惶恐,“姑娘,這怎么使得。” 不過是兩份點心罷了,左右她又吃不了那么多,干嘛非要占著。趁著新鮮美味,讓別人享用一二又何妨?搖搖頭剛想說無礙,面前青霜惶恐的神情與幼時奶娘臉上的表情重合。剛來胡家那幾年奶娘做事利落、為人謙恭,可不知從何時起,記憶中謹守本分的奶娘越發(fā)膽大妄為,直到在胡家敗落后卷著她價值連城的首飾逃匿無蹤。 奶娘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變成現(xiàn)在這樣? 從忠誠勤懇到貪財偷懶,這其中除去奶娘本身的貪婪外,也跟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縱容脫不開干系。 心中有所明悟,再開口時阿瑤完全換了種說法。隨意挑了件這幾日青霜做得好的事,把點心當(dāng)做打賞給了她。 她只是隨口一說,但耐不住青霜多想。闔府都知道伺候姑娘是個好活計,頂有臉面不說活還輕松,她因禍得福被調(diào)到姑娘身邊,后面不知有多少丫鬟婆子眼紅。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小心,姑娘的每句話都要在腦子里過三遍。 如今聽姑娘稱贊她衣裳選得好,不用三思青霜心里就一咯噔。奶娘是如何失勢的?起因還不是一件衣裳。 難道姑娘知道了那事? 心下越發(fā)惴惴不安,跟在姑娘身后,去正院給老爺、夫人請安,簡單地用過早膳后隨姑娘一道去書院,青霜心緒始終無法平靜。 阿瑤倒沒太多關(guān)注她,雖然欣賞青霜,但一時半會她還沒打算拿她當(dāng)心腹。經(jīng)歷過前世,她真的很難再去相信任何非親非故之人,就連親朋故舊,她能相信的也唯有爹娘。 她自然察覺出了青霜的心神不定,但這會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同出一架馬車中的宋家兄妹身上,暫時沒心思去想其它。 因著初入書院,阿娘擔(dān)心她不適應(yīng),便叫了同在書院進學(xué)的宋家表哥表姐陪她一道前去。她自是百般不愿,可前世活了十六年向來只有別人騙她的份,一時間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等到反應(yīng)過來,阿娘已經(jīng)派下人去宋家說道。 眼見著下人早已沒影,阿瑤反倒釋然了。同在一座書院,即便早上進學(xué)時見不到,待到上課時總能見到宋欽蓉。meimei都來了,做哥哥的宋欽文還會遠?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更何況書院中還有沈墨慈,與其所有刺激她的人一齊涌上來,還不如分開淡化這股沖擊。 事實證明她的預(yù)想沒有錯,身為家中獨女,阿瑤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即便前世最后三年也只在赴京后過了幾天苦日子。可日子再苦,大多數(shù)時候宋欽文也都是哄著她順著她,若說真的遭受背叛也就是在臨死前那一次。 可那一次,就足以摧毀她整個人生。 這讓她如何不恨! 如今最恨的人正坐在她對面,不算寬敞的馬車車廂內(nèi)彼此呼吸可聞,阿瑤幾乎要隱藏不住自己情緒。袖中雙手緊握成拳,低頭她胸膛起伏不定。 “阿瑤是怎么了?”宋欽蓉聲音中滿是驚訝,余光掃過膝上點心盒子,她故意問道,“肩膀一抽一抽的,莫不是在哭?” “阿蓉!”宋欽文厲聲呵斥,在面對阿瑤時聲音換為溫和,“表妹莫要難過,你這樣姑父也會擔(dān)心。” “別提我爹!” 阿瑤眼眶通紅,悲傷的神情反倒遮住了火冒三丈的雙瞳。前世阿爹剛死時,宋欽文也常這樣勸她。不論是說話的內(nèi)容,還是聲音、語調(diào)都與那時一模一樣,相同的場景瞬間激起她的回憶,讓她恨不得立時撲上去掐死他。 她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可剛抬起手,袖子滑下來,露出手腕上的金絲紅翡玉鐲。嫩白藕臂上那一圈鮮亮的紅提醒她,她已經(jīng)回來了。 理智瞬間回籠,她想起幾天前生平頭一次扯謊,對著爹娘瞞下重生之事。她不是信不過他們,也不是全然怕阿爹擔(dān)心,而是她根本不知此事該從何說起。前世騙她最慘的宋欽文,如今還是面冠如玉、品學(xué)兼優(yōu)的書生。不說往日,今日接她一道入書院,這等芝麻綠豆大小的事他都早起一個時辰來胡家恭候。這般滴水不漏,若她貿(mào)然說他是個偽君子,誰會相信? 她必須得穩(wěn)住,親自揭開她臉上偽善的面具。 想到這阿瑤以帕掩面,深吸幾口氣,她盡量將心緒放得平和,“本來我就想阿爹,表哥一提我更想得厲害,竟是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去。若是今日我在書院表現(xiàn)不好,那可都怪表哥。” “憑什么怪我哥!”宋欽蓉一臉不樂意。 “阿蓉,表妹不過是在說笑。” 雖然這樣說著,宋欽文可沒忘記方才表妹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恨。余光瞥向旁邊墨跡未干的講義,莫非表妹知道了? “我也是在跟阿瑤說笑,”宋欽蓉挪挪身子緊挨著阿瑤,“哥哥對阿瑤比對我還好,阿瑤向來最喜歡你,她又怎么舍得怪你。阿瑤,是不是?” 阿瑤一陣惡心,推下宋欽蓉,她皺眉道,“你說什么那!” 她聲音中尚帶著幾絲未散去的童聲甜糯,混著推搡的小動作,倒像是小女兒不好意思的撒嬌。對面宋欽文將一切盡收眼底,心下稍稍輕松。 說話這會功夫東林書院已經(jīng)到了,書院位于東山腳下,還未進院內(nèi),便已看到圍著院墻那片茂密的紫竹林。宋欽文跳下馬車,先將坐在外首的宋欽文扶下來,轉(zhuǎn)過身剛想扶阿瑤,就見她已經(jīng)在相反的那邊跳下來。 離晨讀還有一刻,許多晨間貪睡的學(xué)子大都掐算著時辰,趕在這時候過來。書院前面尚算開闊的空地上擠滿了各色馬車。不過當(dāng)宋欽文的馬車過來時,不論是豪華的還是不起眼的各色馬車都有意識地讓路。 原因無它,多年來宋欽文都是書院中成績最好的。自他入學(xué)后,男學(xué)榜榜首就從未換過旁人。 舉凡才子多少都有些傲氣,宋欽文卻是其中另類。即便書院后廚干雜事的婆子,他也向來是彬彬有禮、進退有度。同窗間學(xué)業(yè)上遇到疑問請教時,他向來是來者不拒,再簡單的問題也不厭其煩、耐心解疑答惑。 多年下來宋欽文用其所作所為,贏得了書院上下的一致敬重。是以見到他的馬車,眾學(xué)子皆如對待夫子般,命自家馬車避讓。 往常他馬車上只有宋家兄妹二人,如今見上面跳下來第三個人,所有人皆好奇地看了過去。 跳下馬車阿瑤堪堪站穩(wěn),便收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禮。在或美或丑、或驚訝或疑惑的數(shù)百張臉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沈墨慈。 倒不是她眼神多好,或有什么玄妙的心靈感應(yīng)。而是沈墨慈今日打扮實在太過顯眼,學(xué)院門口的紫竹林旁,她一襲月白色紗裙,配著足以讓人驚艷的五官,整個人美得如林中仙子、月下嫦娥。看到她投過去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瑩白如玉的面龐如午夜幽曇、又如池中白蓮,直讓人恨不得沉浸在她的溫柔中,長醉不復(fù)醒。 “想必這便是胡家姑娘?” 沈墨慈不僅人柔情似水,柔和的聲音更是讓人如沐春風(fēng)。阿瑤余光看向宋家兄妹,宋欽文尚能維持住道貌岸然,宋欽蓉卻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面露喜悅小碎步跑上前。 “阿慈,她便是我姑母家的表妹,先前你看中那件百蝶紗衣,便是被姑父高價競買去給了她。” “原來這便是阿蓉時常掛在嘴邊的表妹,”紗衣之事被說破,沈墨慈臉上沒有絲毫異樣,不僅如此,她笑容又恰到好處地親切了些,“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正巧我今日特意命人備下了些茶點,離早讀還有些功夫,咱們女學(xué)這邊的姐妹邊吃邊聊會天,也都熟悉熟悉。” 有了馬車中的心理建設(shè),這會對上沈墨慈,阿瑤已經(jīng)能很好地掩藏情緒。尤其當(dāng)她看到沈墨慈身后提著食盒的丫鬟后,迎著晨光,她臉上笑容越發(fā)燦爛。 “咱們正好想到一塊去了,我想著今日與書院眾姐妹第一次見面,便準備了點見面禮。” 邊說著便朝后打個手勢,青霜趕眼力見地命人抬過來。兩名小廝抬著一只木箱走過來,放下后敞開蓋,里面整整齊齊碼放著磚頭大小的雕花木盒。透過鏤空木雕,六對顏色、形狀各異,但都精美到讓人不忍下手的點心整齊地擺放在里面。 與之相比,同樣造型別致的食盒就有些不夠看了。 沈墨慈笑容僵在臉上。 ☆、針鋒相對 女學(xué)位于東林書院西邊,大夏女子地位雖比前朝要高,但終究比不得男子。書院百余學(xué)子,女子只占十之二三,連帶半路入學(xué)的阿瑤,統(tǒng)共有三十人。 阿瑤也是依照此人數(shù)準備的點心,其實她能想到這主意還要歸功于宋欽蓉。 “我與阿蓉自幼相識,常在一起玩,以前她沒少跟我抱怨書院晨讀時辰太早,不少人趕著過來顧不上吃飯。現(xiàn)在正是春寒料峭的時候,每天早晨從熱乎乎的被窩里起來都是場掙扎,今早若不是阿蓉一早過來喊我,恐怕我也會耽誤時辰,對此我算是感同身受,所以就給大家準備了些點心。” 寬敞的學(xué)堂中,阿瑤先自我介紹一番,順便說出了送點心的原因。她話音不疾不徐、語調(diào)中滿是真誠,提及阿蓉時更是順勢看過去,將所有人的目光引導(dǎo)宋欽蓉身上。而她自己則是在趁人不備時,用挑釁的目光看向沈墨慈。 沈墨慈臉上依舊維持著溫柔得體的微笑,讓人挑不出一絲瑕疵,放在桌下的一雙手卻緊握成拳,修剪得宜的指甲幾乎要掐破掌心嫩rou。 “阿慈,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 宋欽蓉座得離沈墨慈最近,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略帶小心地解釋道。 叫你多嘴!心下越發(fā)惱恨,沈墨慈臉上反倒笑得越發(fā)溫柔。剛想開口寬慰幾句,順帶小捧一番胡瑤,當(dāng)著女學(xué)所有姑娘的面證明她溫柔善良心胸寬廣,嘴剛張開還沒等說話,卻被前面的阿瑤搶了先。 做自我介紹時阿瑤站上了書院夫子的位置,這邊不僅位置更靠前,地形更是要高一塊。居高臨下她將所有人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更不用說著重關(guān)注的宋欽蓉與沈墨慈。 “阿蓉表姐為何要與沈家姑娘道歉?” 清亮的聲音響徹學(xué)堂每一個角落,說完她目光轉(zhuǎn)向向沈墨慈旁邊丫鬟,恍然大悟道:“我倒是想起來了,在書院門前,沈家姑娘曾說過她也為大家準備了茶點,莫非……你覺得我搶了她風(fēng)頭?” 被二十幾雙眼睛盯著,宋欽蓉臉色以可見的速度白了下來。她總算明白早上在胡家后院,聽阿瑤問她丫鬟可曾準備好點心時,心下突然涌起的不祥預(yù)感是什么。 阿瑤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無數(shù)片段在她腦海中飛快閃過,每當(dāng)她提起阿慈時阿瑤的悶悶不樂,甚至有好多次她都直接了當(dāng)?shù)芈裨顾f她跟阿慈要好不理她。 她一定是在嫉妒,所以想借此破壞她與阿慈的關(guān)系。 剛這樣想著,她就見臺上阿瑤滿臉不情愿,“阿蓉這又是何必?” 果真如她所料!緊張地看向沈墨慈,宋欽蓉下意識地解釋:“阿瑤在說什么。阿慈別聽她胡說,以前那么多次都是你幫大家?guī)Р椟c,這份恩請大家都記著,不是旁人一次兩次……” “阿蓉!” 聽到“恩情”兩字時沈墨慈就知道要壞事,趕緊出聲打住她,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皺眉往臺上看去,她就看到一雙滿是得逞的眼睛。 對著沈墨慈揚起肆意的笑容,阿瑤順著方才的話接下去,“不就是幾塊點心,阿蓉這又是何必?能入東林書院的姑娘家中怎會缺這點東西,怎么被你一說反倒成了恩情?這兩個字真把我嚇一跳,前面我已經(jīng)說了,今日帶點心來純粹是覺得大家早起趕晨讀辛苦,想當(dāng)點見面禮,阿爹也囑咐我同窗之間要互相幫助,我們從未想過什么恩什么情這么大的事。莫非……沈姑娘這樣想過?” 被周圍懷疑的眼光盯著,沈墨慈幾乎氣到內(nèi)傷。她只是沈家庶女,庶與女兩項都占了,月錢本就不如書院中多數(shù)嫡出姑娘豐厚。雖然這兩年接觸沈家生意后境況好了很多,可前幾年剛?cè)霑簳r,卻是節(jié)衣縮食外加姨娘周濟,才能這般大方地每日帶吃食。她已經(jīng)想不清有多少個早上,姨娘天不亮便起身親手做茶點。 他們這般辛苦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青林書院中的人脈。這些小恩小惠尋常人看不上眼,可架不住時日久了潤物細無聲。 她堅持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收服女學(xué)大多數(shù)人,剩余幾個看她不順眼的,礙于人言也不敢在明面上與她爭鋒。可這一切全被胡瑤毀了,右邊戲謔的目光傳來,一口血堵在心頭,嘴中腥甜的滋味傳來。 忍住!空海大師今日便要前來,想到宋欽文早先答應(yīng)過的她的事,她略微緩了一口氣。 不過是一點極易變化的人心,有了空海大師的賞識這點東西算什么,笑到最后才能笑到最好。 整整五年的心血毀于一旦,如今她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強咽下口中腥甜,她笑得比剛才對上宋欽蓉還要溫柔。 “自然不是,在這事上我與胡家老爺?shù)故窍氲搅艘惶帯4蠹彝霑罕緛砭褪蔷壏郑匀粦?yīng)該互相幫助,不過是幾塊茶點算不得什么,解了大家晨讀之饑,安心讀書才是頭等大事。” 說完沈墨慈將目光轉(zhuǎn)向她,“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