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江寒不系舟(六)
老者沉默,良久之后才回道。 “是,崔淵明有罪。” “崔淵明已死,上仙挫骨揚灰仍舊不滿意?若是如此也無法令上仙解開心結,老朽以下,崔家甘受上仙賜死。”老者仿佛陡然被吸走了精氣神,顫顫巍巍地扶住龍頭杖站起,滴落幾顆渾濁的淚珠,拜伏在蕭寧素面前。 蕭寧素避開了老人的跪拜,但也沒有扶老人起來,換了一處亭欄坐下,撫著恣意怒放的桃夭,淡然道:“我從未說過要滅崔家一族,老人家總是覺得我非要益平清河才對,殊不知是你自己想當然了。” “我自太華而出,的確是來斬斷塵緣,了卻凡世間零零碎碎的事情,你崔家早年對我多有傷害,不過我殺了崔元定、崔淵明,還有你崔家大大小小數十個宗師小宗師,總算是還清了許多,一路走來,無一人怨懟清河崔一聲,我又豈會逆天而行,真為一己私憤,滅你們一族不成?” 蕭寧素輕嘆一聲,折下桃樹枝,信手在亭臺中劃了幾下,一股真元托起了老者,送過一塊絹帕,說道:“見不得老人家掉淚,快擦了吧。” 老者聞言正容,又要肅然一拜,道:“老朽代崔家上下數百口謝過上仙不殺之恩。” 墻外時不時傳來歡笑聲,蕭寧素身處仇人府邸中,卻感受到了很久不曾有過的安寧感,她從凡間來,再如何磨滅自己在凡間的印記,都更改不了曾是凡人的事實,想再問一問為什么要奪取素王,突然覺得不必再問了,她已有能力護持住佩劍,多計較凡間一些破事沒什么意義。 “老人家,高壽?”既然放開了往昔仇怨,蕭寧素心扉敞開了許多,說實話,她蠻欣賞這個崔家族老,有擔當有膽氣,比起在即墨遇見的世家好的是不止一籌,天色尚早,有心就著滿園春色閑聊一番。 “老朽癡活一百二十三歲,不怕上仙笑話,老朽是清河最長壽之人。”老者一度開靈過,對修士心意有微博了解,縈繞在蕭寧素身邊的淡淡殺意散去,老者心中巨石墜下,瞬間輕松了許多,面前青衣女子越發明媚不可方物,但黃土都埋過了老者脖子根,自然是不會因此動搖心緒。 蕭寧素拈過一朵桃花,揉碎了撒進釀靈葫蘆里,淺淺地抿了一口,閑靜道:“我見過員外宅子,和崔家一比,和茅草屋也差不了太多,我年少的時候,蠻希望有個騎白馬的絕世公子把握娶走,然后一輩子住在這種漂亮的宅子里,喏,就像現在這樣。” 老者有些尷尬,都說上仙修士隨心所欲,剛才還在談論要不要滅人滿門,這會兒就開始和他一個糟老頭聊起少女時的夢想,卻情不自禁想到,這世間何等樣的偉男子才配得上眼前的上仙。 “然后一群粉妝玉琢的娃娃們就在桃花園子里跑跑跳跳,夫君彈琴,我喂白鶴,埋一壇女兒紅,等著女兒出嫁的時候挖出來,做一個凡人不比修士差,我有時候會想,假如年輕時真的有哪一天呢?” “當然是不會有的。”蕭寧素自嘲道。 清風吹過,香縈舊夢,此生,她應是不會再有哪個中意的夫君,或是兒女繞膝,她已然選擇做一絕世劍仙,她的路途注定艱險,仙道之峰一旦攀登,要么往上,要么跌落,沒有止步不前的道理。 直到日暮西垂,蕭寧素喝光了一壺劍氣酒,但沒有一絲酒氣醉意,欣然起身,老者雖兩甲子高齡,腿腳康健,隨著蕭寧素一道朝崔府大門走去。 “對了,我有個想法。”蕭寧素放慢了步伐,狡黠地眨眨眼,問道:“聽說崔元定是次子,他可有兄弟姐妹?” 老者心中暗嘆,心說該躲的躲不過,回道:“崔元定乃是老朽玄孫,排行老三,兄弟兩人,姐妹三人。” “勞煩將崔元定未出嫁姐妹帶來見我。” 一刻鐘后,蕭寧素在桃花園里見到了崔元定的兩個meimei,一個十六歲,一個十二歲。 少女們并不知道眼前的青衣女子是誰,但心里明白此人乃是了不得的貴,能勞煩老祖宗親自陪同,身份非同尋常,皆是溫潤行禮,jiejie低眉順目,meimei頗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味,是不是抬頭看一看蕭寧素面紗下的容顏。 蕭寧素一時玩心大起,崔元定此刃桀驁跋扈,兩個meimei卻是知書達理,一派大家閨秀風范。 如今蕭寧素在道宗中有一些地位,光二重天劍道魁首,道宗傾力培養的下一代精英弟子,已足夠她做很多事情,比如在凡間行走時,有度化故舊親朋的權利。 “你們叫什么?” “崔元卿。” “崔元暉。” “走上前來。” 蕭寧素握住兩個少女的手腕,兩股精粹真元度入二女體內,略略查探過根骨,兩人小小年紀,在武道上有些造詣,筋rou打磨頗是不錯,怪不得初見二人時,嬌氣英氣對半,身材較往常凡女堅韌了許多。 但要度入道統,卻不是一時半會能探出來的。 蕭寧素轉頭對老者說道:“我看她們倆頗有天資,若是愿意,不妨送去清河道觀中修行,我自會照應觀主,賜下修行必需。” 崔家雖掌控清河,但終究是代道宗巡守而已,清河道觀確為崔家之人,座下弟子也不能超過十人,盡數安排崔家子弟,有資格參加道宗開山收錄的更是少之又少,蕭寧素突然許諾將崔元卿、崔元暉安排進道觀中,簡直是莫大的喜訊。 老者乍一聞,便曉得是上仙有意送崔家一場造化,忙對兩女喝道:“上仙賜爾等二人莫大造化,還不快快叩謝!” 兩女懵懵懂懂地跪下叩頭,站起來時,崔元卿反應過來,又跪了下去,說道:“凡女資質低劣,不配進道觀修行,望上仙收回成命。” 老者氣的要拿龍頭杖打過去,礙于蕭寧素不好發作,蕭寧素好奇道:“為何?” “凡女……凡女的幾個族內兄長進了道觀后,數年才回一次,凡女已有心上人,愿今生廝守,不愿獨自修行。”崔元卿說道。 強扭的瓜不甜,度人入修行看上去很好,卻也是一場圍城,道觀清苦,蕭寧素是知道,清寂千年,不如一世百年瀟灑。蕭寧素點點頭,說道:“嗯,做一凡人也好,去尋你的心上人,好好待他。” 崔元暉正是玩鬧年紀,平日在族學中最喜歡做的便是與玩伴扮成仙子仙人,奈何她一女流之輩,自然是沒有機會選中去道觀,這時突然得償所愿,肯定是愿意的,但聽到要訣別父母雙親,離開崔家,少女頗是不舍,蕭寧素便給了她一夜時間去思量,明日辰時啟程。 翌日清晨,雨水淅淅瀝瀝下了半夜,蕭寧素身旁站著一鵝黃裙衣少女。她撐著青紙傘擋去了細雨,崔元暉剛到蕭寧素肩膀,但在同齡人中算是長的很快了,小臉上猶有淚痕。 “走了。”蕭寧素淡淡道,崔元暉不舍對崔宅搖搖手,少女的父母兄長皆是駐足相送,兄長造下的孽卻是讓有幼妹得了天大的造化,可謂是天意弄人。 離愁之情很快就被離家歡愉勝過,懾于蕭寧素上仙在旁,崔元暉不敢多吱聲,嘗試地吱過幾句,蕭寧素并無不悅后,才是嘰嘰喳喳起來,蕭寧素獨來獨往慣了,突然后悔帶一只小百靈雀出來,一煩就馭劍送去了清河道觀,囑咐了觀主好生對待,又倏忽而去。 一劍懸停百丈天。 趙家鎮越來越近。 人有近鄉情怯,仙亦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