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我聞歸雁啼(四)
禮畢。 劍出。 蕭寧素沒有絲毫,曉得一旦開始,連劍匣中彈出素王的時機都會是極為寶貴,行禮之時,便緊握青鋒,待一抬起,立時一式“摘星”飛出。 相隔十丈,各過五丈,劍尖對劍尖! 樓漠白觀蕭寧素斗法多場,兼之她聲名滿太華二重天,必然知道蕭寧素佩劍素王無堅不摧的聲名,此刻依然是敢針鋒相對,顯然是對自身佩劍自信無匹,一柄勃銳氣,一柄霜寒氣,只那最鋒銳的一點剛猛對上,磅礴法力沖撞,仿若兩座萬鈞巨巖,置于一細微小點。 蕭寧素猛然發現樓漠白劍上透過來的也是純粹真元,難怪祺璐真人收到她小破境傳音后輕描淡寫,原是同輩中不止她一人,要是幾日前,蕭寧素還能覺得有人分擔了她肩上視線,此時卻棘手無比。 二人都未竟功,樓漠白劍劍極快,而蕭寧素只有“摘星”一劍能夠達到極快劍的標準,蕭寧素有心先行逼出樓漠白劍招變動,一連三式“摘星”刺出,甫一開場,就是陷入白熱化,場下眾人只見一青一白兩道殘影飛逝,哪里看的清絲毫細處? 滿甲雪與素王錯刃,火星激蕩,相纏片刻分開,蕭寧素余光瞄見素王劍刃顫動如縷,便知終是來了一柄劍成了素王真正的敵手,三式已盡,樓漠白再是遲鈍,也要判出了“摘星”中的弱點所在,蕭寧素若是堅持“摘星”快劍,拼搶速度,無疑于以短擊長,自取其辱。 但不與樓漠白搶下快劍優勢,卻又等同于拱手送掉先手主動,落入之前齊劍平的困境,坐困愁城無可奈何。 觀禮席上諸真人看蕭寧素果斷棄去快劍,間不容發之際立下劍陣,求的喘息之機立足之地,而樓漠白身形淡如透明,隱在清靈氣,看上去是蕭寧素在暗,樓漠白在明,但于真人眼中,說勝負為時尚早。 久駐長城的道宗真人們也多寡言少語寒氣勿近,此次帶隊前來本宗太華,乃是沐英真人。淡色瞳孔中映出當世劍道佼佼二人,便是覺得本宗這些年來癡于內斗,丟了根本,且看下一輪天問、紫薇劍花落誰家,正好蠻魔南侵將至,帶去長城不算辱沒了祖師佩劍。 蕭寧素立下刃寒劍陣,鳴蟬險險擋住樓漠白突襲一劍,仍是不免脊背留下三寸血痕,趁此機會,蕭寧素一拋劍匣,青檀木中驟然飛出五柄寶劍,有心人自可斷出這五柄寶劍皆是洗月弟子佩劍,齊劍平之三陽劍、呂飛白副劍巽巳、徐鳳儀之鳳鳴也在其中。 同時御使七柄寶器青鋒,對開靈修士心神是莫大的考驗,實力不濟者輕則吐血昏厥,重則泥丸動蕩削弱心神,蕭寧素泥丸宮中寄居一無名劍魂,第一次小比對付李弦歌時,就散發出劍魂意念,鞏固了蕭寧素心神,御使七柄寶器并不勉強。 但并不勉強絕不意味著蕭寧素能對他人佩劍如臂指使,更何況是心神一分為七,鳴蟬素王自然是劍陣根基,其余五柄作盾牌之用,最大限度防住樓漠白不知從何處襲來的快劍。 面對立下劍陣,堅守不出的蕭寧素,隱在清靈中樓漠白并不著急,器法境界與蕭寧素持平,各占五成場內清靈,若是蕭寧素沒有兩次凡間內火焚心,氣海真元堪堪互相持平,問題是焚心后遺仍在,樓漠白蟄伏暗處,主攻。比起時時刻刻運轉劍陣的蕭寧素真元消耗要少的多。 僅僅一刻鐘,太華二重天劍道魁首也被壓制到完全的下風,雖然蕭寧素成功地截下了樓漠白每一次突襲,但從蕭寧素青衣漸有青紅,便知她一點兒不輕松,六殿弟子沉默不語。按理樓漠白所屬的長城一邊,該是喝彩激勵不斷,奈何長城修士性如霜雪,淡漠沉寂,更是引地人惴惴不安,生怕太華同輩的劍道桂冠戴在一蠻荒之地修士頭上。 二刻鐘后,蕭寧素壓力陡然加重,樓漠白不再是追求快劍突襲,同樣是擲出六柄寶器長劍,一一對應蕭寧素劍陣,既然蕭寧素不肯直面相對,樓漠白就逼她出來。 蕭寧素布下的乃是中規中矩的云起七落陣,貴在七方均衡,短板不存。中庸劍陣對付實力一般的修士自是足夠,對上樓漠白這等天才妖孽劍士,試探完畢,形同紙糊,攻守大勢不同,樓漠白時而七劍分散,令素王疲于奔命,陡然七劍合力強攻,倉促下蕭寧素只匯聚地起兩三劍之力,半盞茶不到,劍陣被破。 “刷。”蕭寧素橫劍于胸,滿甲雪蒼白劍芒點在素王劍脊,饒是素王重鍛后純以隕鐵,透體而過的真元激的她血氣震蕩,世人都看樓漠白劍快,殊不知快劍亦然猛力無儔,此刻劍陣被破,疾風驟雨攻來,蕭寧素任何劍招盡皆晚一步,再行立起劍陣,實在是強人所難。 “鏘!”極為勉強地攔下樓漠白一連十七次變劍猛攻,蕭寧素就挨了十七次真元透體,氣血沸反盈天,“砰”的一聲,蕭寧素竟是握持不住手中劍,素王一顫,首度從斗法之中脫手飛出! 兩人力道抵消到極致,樓漠白稍稍勝過一籌,這一籌,便成那根壓死駱駝的稻草,場外人眼中,素王高飛上天,墜到玄武墀上,饒是玄武墀堅硬固牢,素王沒入半截,其上青紅劍穗晃顫不休。 劍飛,人敗? 所有人眼睛都是被擊飛出的素王占據,以為是蕭寧素依舊不敵,嘆息著回望,驚愕發現蕭寧素握著一柄通體金黃的長劍,千鈞一發之際抓住了齊劍平三陽劍,竟還趁機扳回了劣勢,成功將樓漠白迫出了清靈幻影中! 現身出來的樓漠白無視了臉頰上一道淺淺傷口,說道:“你是第一個在我劍下撐過三刻鐘的劍修。” 蕭寧素左手抹去順鼻梁流下的鮮血,方才的瞬息激戰中,不惜以棄劍素王為餌,誘出了處在清靈中的樓漠白,碧玉眸判出了樓漠白出劍軌跡,拼著瞬間落敗的后果,拔回了近在咫尺的三陽劍,額頭添一道深及入骨的裂口,樓漠白臉上多一道無關痛癢的血痕。 “我很認真,所以你沒那么容易勝我。”蕭寧素回道,突然鼻頭有些發癢,應是吸進了幾滴血珠,劍氣一沖所致,說道:“我打個噴嚏,待會繼續。” 樓漠白頓時愣了,呆愣地點點頭,等蕭寧素真打了個噴錫,擦了擦嘴,得到“繼續。”二字后,才另行突襲。 這一句話不單是愣了樓漠白,觀禮席真人們也是驚了,棲篁真人撫掌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卻說的不知是這個噴嚏有意思,還是斗的你來我往的兩人有意思。 沐英真人不易察覺地眉毛一挑,心中嘆道:言傳此女為顧無雙轉世,劍道本領皮毛罷了,插科打諢的本事得了真傳,這樣也好,性命無憂。當即是起身離席,于真人眼中,樓漠白必勝之局,何必多看。 “砰!”三陽劍再度脫手飛出,旁人心又是一擰,這次蕭寧素以喉頭飆血的代價捉到了鳳鳴劍,給樓漠白抹去了本就極淡的薄眉,樓漠白似是回過神來,深有怒氣,先前眾人中修為精深者勉強看的見殘影,索性連虹光也望不得一絲。 鳳鳴脫手,巽巳脫手,蕭寧素足可傾城傾國的臉龐,已是縱橫斑駁,雖如風中殘燭,左右支絀,仍時在堅持相斗。 劍可拋,人不言敗,亦然是金鐵意氣。 青桑那邊眾弟子眼噙熱淚,昨夜洗月、無當諸人都是尋師姐,今日一猜,肯定是求師姐務必不能輕易言敗,可師姐戰到這地步,明顯是撐著一口氣,不讓太華劍道蒙羞啊…… 董昕哭地一塌糊涂,劍刃劃在蕭寧素臉上,她心也痛,縱然道宗有法令女子容貌回復,但誰人甘愿臉龐劃地駁雜丑陋?想大聲喊道,讓蕭寧素認輸,但又怕擾了她心緒,只得伏在張紉寒背后拭去淚水。 洗月弟子亦然動容,齊劍平頓覺脊背生寒。蕭寧素身為劍道魁首,為捍二重天同輩榮耀,現在當真拼了命,昨日他可有蕭寧素今時氣度?非是實力不濟,而是氣勢自一開始就輸的一干二凈,心知此生再是難追的上蕭寧素了……望著插在玄武墀上一角的三陽劍,心說有此一戰,我有何顏面再碰你一指…… 蘇長安默默地看著蕭寧素頹象顯露,敗象與頹象截然不同,第一次小比時,蕭寧素有敗象,無頹象。低頭一撫腰中玄鐵寶劍,想起昨日六殿皆是派人去尋了蕭寧素。都問她可有勝算,蕭寧素直言不諱,她頂多只有三成。但有一法能到五成,條件是六殿弟子今日都佩劍,木劍也好,鐵劍也罷。 但,又有何用? 樓漠白從清靈幻影中化出實形,冷漠如他也忍不住說道:“蕭寧素,縱然你一而再,再而三,舍身傷我,不怕我當真飲血么?須知長城苦寒,人人搏命。” “莫在執迷了。” 蕭寧素單膝跪地,扶住鳴蟬劍,肩后如鴉秀發飛舞,頜下滴落血珠,看不清她的臉,只聽見她沉靜如一的嗓音。 “不。” “我沒有敗。” 扶劍站起,揚劍而立,蕭寧素劍指樓漠白,說道:“昔年的我,很自負,但,你比我更自負。” 樓漠白皺眉,雙手環胸,不屑道:“且看你有什么手段,漠白靜待之!” 咳出一口血,蕭寧素環顧六殿弟子,朗聲道:“諸位同門,我蕭寧素,今日承認,劍道不敵樓漠白,但,二重天劍道于我一人肩上,亦在三萬同門肩上,今晨,三萬開靈,三萬佩劍!” “我,蕭寧素,懇請諸位同門,借我一劍!” “借我一劍!” 被斬落在四角的素王、三陽、鳳鳴、巽巳四劍勃發出為之沉醉的劍氣,寰辰穗拂去,鋒芒盡出,揮手不散。俄后三萬弟子齊聲高呼。 “諾!” 風起于青蘋之末,浪生于微瀾之間。 一劍不蔽天,因我無萬劍。 “我脫手飛劍,悟透劍意,為的正是此刻。”蕭寧素說道,三萬人劍意猛然迭出,竟是生生壓迫出樓漠白動彈不得,眼中驚駭無比,蕭寧素這四劍竟是引領起了三萬柄劍中意氣,七劍勝不了他,便有三萬柄劍! “師姐,請接劍!” 三萬人驟然出鞘拔劍,一齊將劍器擲往玄武墀,遮天蔽日,即便青鋒者,為凡兵,鍛成劍型,即有傲骨,生在太華,豈容劍道受辱! 我有三萬劍,遮穹,遮天! 四柄刻意定住玄武墀四角的青鋒,接引住自玄武墀外而來的三萬劍,蕭寧素口鼻溢血,雙目通紅,三萬柄劍,足是撐滿了她心神腦海,泥丸宮痛欲炸裂,一口精氣神在,就要御使住,畢其功于一役! 樓漠白眼中終于露出驚恐之色,劍出如幻影,此等劍招,不是招,而是勢!大勢所趨,他一半步天門修士,如何抵擋得住?不破開蕭寧素手中劍,玄武墀壁障擋的是蘊靈寶器,不擋凡兵長劍,三萬劍,他亦然不可敵! 劍意所指,自然蕭寧素快,三萬劍,更快! “蹬蹬蹬!”盛陽漆黑,劍下如暴雨,十丈玄武墀擂臺,頃刻而沒,蕭寧素眼見樓漠白淹沒在傾瀉劍雨中,心神重壓驟然斷開,眼前一黑,便是天旋地轉。 面對如此場景,執事豈敢裁定勝負,判蕭寧素勝,二者幾乎同時昏厥,之前瀕臨戰敗。判樓漠白勝,就等著被三萬借劍弟子生生灼熱眼神盯死,望向高位上的萬象真君。 真君不須看向長城席位,就知道去而復返的沐英真人臉上難看無比,能令素來以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長城修士動容,該是夸蕭寧素本事非凡,還是斥她不知是非? 但靖庭道君今晨言語鑿鑿在耳,有心判二者同勝,但有道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掌門的意思明顯不過,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隨即是從劍海中攝過重傷的二人,漠然宣布道:“蕭寧素,勝。”轉身歸入通天塔中。 聽得真君如此裁決,長城真人們憤然離席,沐英真人冷冷地掃過一圈正是歡呼不已的道宗弟子,心道本宗不將長城視作一部,長城何必將本宗看做宗主! 相比于弟子們懵懂不知的興高采烈,六殿真人皆是默然,蕭寧素勝敗是小事,所謂的二重天劍道,依然是小事,長城分部不是道宗修士?究竟是誰灌輸的太華劍道與長城劍道?還未望向霄曇真人,便恍然發現,太華與長城,似是道道不同。 霄曇真人亦心中苦澀,誰知道蕭寧素一呼百應下,人人佩劍,劍起之時,恐怕連萬象真君都無法斥回,三萬弟子啊!里頭要出多少真人?真君?光蕭寧素、李弦歌、齊劍平等人,就不可限量。破了他們的劍,便是破太華的勢,三萬,三萬啊! 今日大比注定無法再成行,真君離席,歷來年長的無當掌殿真人宣布暫停大比,明日再續。 棲篁真人起身離席,要去追不忿離去的長城真人們,祺璐真人并肩同去。一路追了半晌,沐英真人也只是敷衍了幾句,回了霜華殿中閉門不見。 “間隙易生不易消啊。”棲篁真人嘆道,仰首望著高聳入云的兩江通天塔,猜不透萬象真君究竟為那般不判二人同勝,樓漠白意味著長城年輕一輩劍道,蕭寧素意味著太華年輕一輩劍道,就不該有高低之分,該是一體之論,強行分出高低,割裂一脈,長城真人怒而離席。事情可大可小,掌門前去天一殿會未央宗來使,一二重天近在咫尺,不怕掌門過問么?! 祺璐真人這時哪有心疼蕭寧素的空,想著如何抹去長城與太華驟然生出的齟齬,微有自責道:“是我寵地蕭寧素太過,膽大妄為,無法無天,一點眼力勁沒有,樓漠白未盡全力,已在放手言和,她將自己逼上絕途,逼得二重天多了個斗大難題。” 棲篁真人冷眼看著街上陸續涌過因蕭寧素之勝而雀躍不已的弟子們,三萬人借劍,每人皆有功勞,仿佛敗了同源同種的長城師兄弟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炫耀事情。二位真人收斂了氣息,倒也無人認得出兩位掌殿真人。 “此事不怨蕭寧素,或是殿下弟子,是我等未能在大比前及時撥轉過眾弟子心態,致使對分部修士不屑輕視。” “我為青桑掌殿,責在我身,待大比后,由我一力承擔后果。”棲篁真人淡然道,祺璐真人急道:“師兄何出此言,大比終究是小輩打鬧,沐英真人一時之氣,豈會放在心上,師兄莫要多想。” 棲篁真人朝通天塔走去,萬般心緒涌上來,心道祺璐真人依舊是少不更事,待在太華中許久,不曉得關鍵之處。有青冥一脈遮風擋雨,心甘情愿做棲月閉關時的傳聲筒,搞得主次不分,要是大比真是小輩胡鬧,沐英真人跟著一起胡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多久未去長城吃吃風寒了? 懶得和祺璐真人多加解釋,反正她眼睛只在太華之中,說道:“我自有分寸,師妹安撫好嘉瑜弟子,我去去就回。” 登上通天塔,偶望湛藍一片的天穹,神州盛世,如道宗所愿。但棲篁真人莫名地心中凄惶,究竟是那般,真人自己也無法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