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金鐵鍛熔沸(五)
殿內(nèi)禁制隨紅白黑三色飛舞而漸漸熔解,第一絲靈氣自蕭寧素鬢角滑入禁制中,席卷了她一根碎發(fā),飄飄忽忽地鉆了進(jìn)去,黝黑禁制并不深重,發(fā)梢沒進(jìn)時發(fā)根猶在殿內(nèi),每進(jìn)一絲,每多一分齏粉。 棲月真人伸出手覆在無形禁制上,修士真靈氣無形有色,蕭寧素丹田氣海中真靈氣便是蘭草嫩綠,而棲月真人透體而出的真靈氣卻是鮮紅色,頃刻間如一滴蘸地極濃的朱砂滴入清水一般,禁制旋即渲染成了朱紅色,映地蕭寧素眼瞳黑中泛紅。 “劍冢再度褪成無色時,即可穿過。”棲月真人說道,禁制愈發(fā)鮮艷,大紅大紫,不出一刻就要盛極而衰。 “洗月劍冢不可帶佩劍入內(nèi),若是有劍型掛飾一應(yīng)放下,否則枯劍染住劍氣,你必定尸骨無存。”遵照棲月真人所言,蕭寧素放下素王與卒兵劍,仔細(xì)想了想身上沒有佩帶什么劍型掛飾了,此時禁制已是降成暗紅,黯淡到極致時便能進(jìn)入枯劍冢。 “枯劍冢中有無數(shù)輪回劍修所棄佩劍,金鐵之氣、棄劍怨氣、萬千劍意、百萬劍氣并存,首重守定心神,再談尋覓上乘枯劍,汲取煉化氣息,記住,入劍冢后無論是你是否支撐的住,洗月陣法每有六個時辰方能納靈運轉(zhuǎn),料想你尚有丁點本事,就在里頭好好玩耍玩耍,劍冢金鐵氣可助你磨銳靈根,但至于是提升與否,就看你個人想法了。最少半日,最多三日,來去皆在落腳之處。去吧。”棲月真人略略地說過了劍冢概況,也不管蕭寧素作何想法,直接一掌將蕭寧素推入了禁制中。 心滿意足地把玩著失而復(fù)得的釀靈葫蘆,洗月殿內(nèi)金鐵殺伐之氣已是能在耳邊回響出沙場交戈之聲。棲月真人自然是熟視無睹了,袍袖一甩,將洗月殿內(nèi)駁雜氣息盡皆掃出了殿外,白玉墀上準(zhǔn)備吸納金鐵氣的洗月弟子頓時被沖地東倒西歪。 拾階而上望月臺,棲月真人目光幽幽,嘴唇微動,似是在說一切造化,都看個人了。 …… 蕭寧素猝不及防下被棲月真人掌推進(jìn)了禁制內(nèi),什么都沒反應(yīng)過來,無垠無疆的漆黑便包裹住了她,奇異的是,蕭寧素并沒有一絲不適感,反倒是有著由衷的歸屬感,仿佛置身與母親肚懷中,黏稠沉重的濁氣沾染在全身,手臂揮動時恍若在凝實的水域里,唯獨是幾欲不存的靈氣,循著蕭寧素腰后雪山冥冥光芒而來,蜻蜓點水,一閃而逝。 待眼前回復(fù)清明,甫一睜開,駭然狂暴的金鐵殺伐氣瞬間將蕭寧素雙眼擊地緊緊閉上,臉頰如遭刀割蟻噬,裸露在外的肌膚盡皆是綿密細(xì)長的疼痛,淤積了不知多少孤寂歲月的枯劍氣一遇生人,方圓三丈內(nèi)枯劍氣蜂擁過來,針刺斧砍錐鑿劍削,失去了靈性的劍氣只剩下最純粹的殺伐狂虐,本就是無靈無命的“氣”,何談顧惜自身?一股腦地非要將蕭寧素淹沒其中不可。 雖然是心中有底,但劍冢枯劍氣如此悍不畏死,蕭寧素這才想起來于漆黑中黏稠沉重的濁氣是什么,正是劍氣無疑!得虧劍冢陣法暫時護(hù)住了她,不然置身于剛猛到氣化為液的枯劍氣中,蕭寧素定然是萬劍分身的凄涼下場! 念及棲月真人囑咐,蕭寧素立時心中默念《紫霞煉心錄》,道宗開靈弟子無論哪峰哪谷門下,必定功法修習(xí)《云及上清》與心法《紫霞煉心錄》,力求修為扎實心性端正。 “天地分判,三才定位,人處天地之中,五氣合身,故能長且久。后人自昧其性,自役其神,自撓其氣,自耗其精,所以不能與天地合。逆取短折而甘心焉,每切痛之……”守定心神,將外物榮辱悲喜痛楚一齊忘卻,蕭寧素一連心中默念《紫霞煉心錄·橐鑰》數(shù)遍才壓制住了切膚之痛,真靈氣攏成兩道薄膜,覆在雙眼前,這才逐漸睜開了雙眼。 何謂蒼涼?何謂寂寥?何謂萬千孑然? 入得眼簾,滿目枯黃凋零,極目遠(yuǎn)望,盡是堆砌散落的棄劍,蕭寧素低首,走出殘垣斷壁,默然地伸手撥開腳下棄劍,一連是起出數(shù)百柄壘成一人高的棄劍,才看見了早已皸裂焦黑的泥土。 蕭寧素攥起一把比河灘邊最細(xì)膩的凈沙還細(xì)碎百倍的劍冢浮土,無論她如何捏實搓扁手中浮土,始終,這些受枯劍氣無窮歲月侵徹的黑土都無法凝實,任由掌中浮土流散指尖,化作飛沙蓋在一柄無鞘無柄的劍刃上,縱然是年載春秋,這柄落在劍冢的枯劍都不肯讓塵埃染身,但反觀身周千柄萬柄早就銹蝕地斑駁凄凄的枯劍,這柄仍舊執(zhí)拗,不肯染沙的棄劍,又能堅持得了多久。 兩指挾起這柄無鞘無柄棄劍,許是很久很久沒有溫暖的手觸碰過,棄劍仿佛是放下了太久太久的執(zhí)念,待蕭寧素讀完了藏在劍刃中殘缺地快要消散不見的劍氣,這柄棄劍泄去最后一點氣概,掉落在黑土里,很快鐵銹叢生,塵沙密布,真正成了萬千枯劍中的一柄。 蕭寧素走回落入劍冢的殘垣斷壁中,隱隱地,她辨認(rèn)出傾頹墻柱上幾行字,“雙”“追”“離”,不知何意,姑且就叫此地,“不離柱吧”。 蕭寧素抬首,彌漫著金鐵殺伐氣的枯黃天際下,是無數(shù)處壘起數(shù)丈高的劍墳,每一步,不掃出數(shù)百柄枯劍棄劍,就只能踏在曾經(jīng)有人愛過、憐惜過、視之為命的劍器上。劍冢之?dāng)?shù),不下億萬,何其殘酷? 冠上凌虛髻紛亂,披下十萬青絲,蕭寧素明白了為何棲月真人不單是不允帶入佩劍與人世劍器,就連劍型掛飾也不肯。 叫這些失卻主人的棄劍枯劍何其悲涼,何其漠然,何其憤怒! 輕嘆不離柱上磨蝕地快一指掃滅的字跡,蕭寧素不知道劍冢前身是什么,或許很久很久以前,在蕭寧素站著地方也曾立過一對戀人愛侶,雙雙以佩劍刻下名字,愿望二人二劍,永世不離。 祝愿世間有情人,有情物,都不離吧。 一抹黑發(fā)停在眼前,蕭寧素輕輕搖頭,提步向劍冢深處走去。 走了約有百十來丈,金鐵殺伐氣愈發(fā)濃重,以至于蕭寧素舉步維艱,這劍冢并不是活人應(yīng)當(dāng)久待的地方,內(nèi)中萬千枯劍即便是尚有一點靈性不曾湮滅,那也與造訪者劍道修為無關(guān),捱不住金鐵氣沖擊洗刷,便等著被千刀萬剮! 《紫霞煉心錄·橐鑰》反復(fù)默念數(shù)遍都難以止住金鐵氣侵蝕,蕭寧素?zé)o奈下只得誦讀下一篇未能徹底掌握的《坐忘》,硬生生是忍住了切膚之痛,雙眼真靈氣再增一倍,如此諸般,蕭寧素才堪堪多走了三十丈。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模糊,蕭寧素知曉自己是走到了極限,她也不再強求自己,徒手起出了數(shù)百柄枯劍,壘成了又一座小丘,然而蕭寧素沒有在清掃干凈的黑土上打坐,而是毫不猶豫地攀上了親手壘成的劍丘,小心翼翼地將頂上幾柄枯劍擺整齊,渾然不顧渾身多處輕傷,也不在乎劍丘一旦傾覆,她跌落下去,同樣逃不過萬劍穿心的下場。 汩汩流出的鮮血甫一落在久未飲血的劍器上,這些人間殺器油然而生煞氣,混雜在金鐵殺伐氣中,此間殺氣煞氣,縱然是沙場悍將到此,恐怕也是要背脊發(fā)寒。 億億萬柄無主棄劍成枯劍,生前身后飽嘗仙凡血,豈止是疆場? 修羅場! 蕭寧素竭力地將心神一分為二,腦海里回蕩著《煉心錄·坐忘》道音,丹田氣海中真靈氣循著《云及上清》做起羅天運轉(zhuǎn)。上乃普天,世間一切“氣”都可吸納,靈氣濁氣殺氣煞氣精氣,但凡是“氣”都可,但因普天攝炁不僅事倍功半,而且氣息太過駁雜,稍有不慎有污修士道體之嫌,所以道宗并不提倡、中是周天納靈,除卻萬物靈氣外皆是不能納入,故為神州修士采用。 下為羅天,不似普天攝靈般必須十二經(jīng)脈、奇經(jīng)八脈,甚至要拼上精氣神才能全力催動。羅天網(wǎng)氣與周天納靈都是動用十二經(jīng)脈,甚至是一致的周天運轉(zhuǎn)。是羅天網(wǎng)氣的功訣卻是《云及上清》中單獨列出的《明本》卷,與分別對應(yīng)著啟光、旋照、融合三小境界的《暢玄、遐覽、至理》三卷都是異曲同工。 獨獨有一點不同。 蕭寧素身周數(shù)丈間漸漸彌漫出絲絲清靈精純之氣,非是真靈氣,而是最純粹的萬物靈氣,蕭寧素資質(zhì)本就上佳,又兼判過道體,體內(nèi)丹田氣海廣闊,但如此也只能在金鐵殺伐氣沉重地舉步難行的劍冢里散開四丈。 若是有修士看著蕭寧素,見著蕭寧素的雪山處在傾瀉純粹靈氣,無疑會驚疑莫名,此舉不是其他,是在散靈散功!修士最重清靈氣,一旦瀉地一點不剩,感應(yīng)到體內(nèi)靈氣不存,雪山自行鎖死,一下就打回了凡人! 蕭寧素感受著指尖粉甲上點點如繁星爍光的金鐵氣,心念一動,《遐覽》替《明本》,經(jīng)脈正行,那些被體內(nèi)清靈氣牽引來的世間雜氣并不往雪山氣海中走,而是直接順著鼻翼而入,飛流直下,入膻中入靈根。 半日之后,洗月殿劍冢陣法納靈轉(zhuǎn)動,不離柱下漸漸流淌出朱紅色亮光。一刻后自行熄滅。 蕭寧素盤膝坐在億萬枯劍上,劍朝青鳳,百兵跪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