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青垚生薄霧
張明月是個爽利的少年,與蕭寧素一道用過了午飯,就開始從藏經閣打包經書到木筏上,別看張明月瘦弱,道袍掛在身上都有些空落落的,力氣是頂好的,雙臂一發力,同時扛著兩箱各有二百斤的經書吭哧吭哧地堆在青垚河邊,蕭寧素怪不好意思地,也要過去搭把手,張明月直接謝絕了,言及女子就不宜做此等粗活了。 一連搬了五十箱經書,張明月汗流浹背,馬不停歇地伐木造了個木筏子,直到星斗高掛,蕭寧素都休息去了,才光著膀子跳進河里痛快洗了個澡,步伐微沉地回了萩葉原中。 蕭寧素在舍里對著書單,執筆勾去了一列列書名,縱是萩葉原分了富余藏書出來,經書缺口仍有很大,祺臻真人的書條寫著每一卷經書都要有五份,六千卷經書便是三萬份,待道宗補發了另一半五份經書,蕭寧素還得運回來。 張明月堆在青垚河邊的書箱子,每箱有二百四十份經書,也不知道張明月吃什么大的,這么重的經書還要逆流拉回去,蕭寧素都要懷疑張明月上輩子是不是頭水牛。但不管怎么說,萩葉原分了一萬兩千卷經書出來,再走兩三個道宗駐地,就能湊出祺臻真人規定的份額了。 翌日清晨,蕭寧素與赤膊上陣做纖夫的張明月打過了招呼,這一百里水路,張明月再是力大,沒有四五日是不可能拉的回去的,到了黃芽村自然會有村民幫忙囤積起來,臉面還是要給祺臻真人留一點的。 粗厚纖繩深深地勒進張明月瘦弱肩膀里,矮小少年吐氣開聲,在蕭寧素目瞪口呆間,萬鈞之重的木筏竟是真的緩緩逆流而上,一路目送著張明月消失在了青垚河拐彎處,蕭寧素心下默默有些感慨,原來她一時貪玩,卻要叫如此多的人受難。 穿戴了蓑衣斗笠,蕭寧素卻沒有騎上青牛,而是拍了拍青牛腦袋,示意它自行回去吧,太華生靈都是通人性的,青牛“哞”了一聲,慢吞吞地甩著牛尾巴原路返回,只剩下蕭寧素與扎了個紅頭巾的杏仁,一人一貓順著青石路往洗月峰走去。 杏仁想跳到蕭寧素肩上偷懶,但這么胖的一只大貍貓要真得了逞,蕭寧素非累死不可,三番五次地將杏仁摸摸頭按在了原地,最后是受不住杏仁耍賴打滾不肯走,蕭寧素一揪杏仁尾巴,將它抱起來,杏仁幸福地靠在蕭寧素胸口,要說天底下那只貍貓混地好,杏仁肯定是能排上號的。 抱了一段路,杏仁自己跳了下來,跟在蕭寧素后頭,蕭寧素望著青石路兩旁漸起連綿的群山,不由得想起了初離趙家鎮的那段日子。 一腔熱血就出了趙家鎮,也不管究竟能不能走出去,趙員外一通話下來就騙她團團轉,或許在什么柳樹屯地方,早有人守株待兔也講不定,梧風山下遇見了一個她至今也不知道是偶遇還是刻意的楚公子,死戰不退,硬生生將瀕死的她救了出去。 蕭寧素很小的時候就記得自己點過守宮砂,十余年如一日,鮮紅亮麗,現在也能瞧見,楚離虹也許是抱著別樣心思接近了自己,不管怎么說,一次梧風觀里喂了一顆丹藥吊回了她的性命,也沒有趁人之危做禽獸之事,大河渡船上,雖說是被崔淵明點破了意圖,也是對素王有心思的人,可楚離虹真要拿走素王,一路上機會實在是太多了。大河渡船上,冒死再救她一命,暴戾乖張究竟是如何對待了楚離虹,她不得而知,其實說到底,她是欠楚離虹許多的。 蕭寧素一直不愿想起楚離虹,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在那段時光里,她唯一一次,與男人共乘一馬,寢同枕,食同碗,甚至是蕭寧素偶爾更衣時,也只是喚楚離虹背過身去,至于楚離虹究竟有沒有回頭,她并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假如是崔淵明不曾出現,她會真的與楚離虹去青州,臨淄觀星占命,即墨海上牧云,或許此刻,有一個小人兒都會咿咿呀呀了。 她那時是凡人,自然是凡心,她那時所求的,無非是一世安寧,她懼怕一個人,那時,她真的僅僅是個漂亮的女子罷了,但世間美人如春草,一茬一茬燒之不盡。若不是掉進大河里,九死一生地觸動了徐陽贈予她的蟠龍玉雕,她絕撐不到現今。 徐陽的玉雕被她放進了荷包深處,她是不會再拿起了,有朝一日也只會還給徐陽,再經手一次罷了。 她已經登上了山,不再是山下的人,只是無論如何,她都忘不掉,只得埋藏起來。 始終飄著牛毛細雨,杏仁時不時要停下來抖一抖身上皮毛水珠,越往洗月峰走,便越少見到凡人村落,蕭寧素默默地回想著過往,行的不快,前兩日還能借住民居,第三日時,夜深了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蕭寧素嘆息了一聲,靠坐在一顆參天古樹下,蓑衣晾在一邊。 一日雨停,明月漸升,星星點點的螢火流盼,蕭寧素托著雪腮,蔥指上落下一只幽幽微光的螢火蟲,小小的飛蛾曉得撲火是必死的,可它們還是義無反顧地沖進了燭火中,化成了飛灰,于是轉世了螢火,這樣,一生也不會寂寞了。 杏仁在撲騰著飛舞螢火,跳地累了就蹭回蕭寧素懷中,蕭寧素輕輕撫著貍貓,鳳眸中滿是燃燒著的篝火,一首《未央》歌畢,腦海中定格在躍入大河前最后望回的一眼。 凡間事,漸如篝火隨風而熄。 第四日,蕭寧素才走到了洗月峰下,這洗月峰乃是太華二重天洗月山主峰,高有三千丈,峰內弟子是二重天道宗駐地最多,足有七千人,聽說陳麟閣就在里面。 過了山門“天清洗月”后。拾階一步一步地往峰頂洗月殿攀去,峰內衣袖墨線的洗月弟子性情也如孤傲險峻的洗月峰般,甚是漠然,見到了衣袖青線的蕭寧素時,也僅是微微頷首,并不在意。 登山一日,日暮黃昏時,蕭寧素踏進了洗月峰頂的殿前廣場,偌大的漢白玉廣場上有數百弟子在一齊練劍,蕭寧素偏頭一掃,劍招卻并不是道宗劍道柱石的《太華劍道初解》她能看懂內里劍招變化,不知招式名稱由來,想來是洗月峰獨有的劍經吧。 蕭寧素佩著兩柄劍,殿前廣場占地甚逛,她已走了數日,身心俱疲,于是尋著最短路徑,越早進洗月殿與棲月真人呈備了事宜,她便越早歇息,幾日步行二百余里,就是杏仁也無精打采了。 “封畿太易,云及上清!”洗月峰弟子齊聲喊道,手中青鋒傲然指天,嘩然變陣,從劍陣中閃出一個玄衣弟子,擋住了蕭寧素去路。 鳳眸一挑,蕭寧素平靜地說道:“請讓開。” 玄衣弟子看著蕭寧素極美的臉龐,目光不由得漣漪,緩緩地自鯊皮劍鞘拔出一柄長劍,平平指著蕭寧素,旋即抱劍一禮,道:“洗月殿乃是我峰劍道巔峰處,師姐欲進,戰過我等即可!” 殿前弟子齊聲吶喊:“戰!戰!戰!” 蕭寧素蹲下身子,摸了摸杏仁腦袋,“杏仁,喂你顆楓糖,坐一會兒啊,別亂走。” 杏仁喵了一聲,乖巧地趴下,茶色眼瞳滿不在乎地骨碌碌轉著,它從不相信有人能勝過大主人。 玄衣弟子見蕭寧素步伐不停,劍不出鞘地走來,眼中微有惱怒,佩劍者遇人挑戰卻不出劍,一是自信無比不須出劍,二是羞辱對方何必出劍,在玄衣弟子眼里分明是后者!,寒聲道:“師姐,請出劍。” 蕭寧素微微搖頭,嫵媚英挺的丹鳳眸子微微瞇起,此人劍道稀松平常,有什么資格令她出劍,就是如張明月般刀道老手,前兩刀尚且不值得,此人,不值得! “咄!”玄衣弟子怒意沖頂,當即雙腳一踏,長劍一振,掀起暮間晚風,驟成烈風,朝蕭寧素劈頭卷去。 面色恬然,蕭寧素仍舊是不停下腳步,平淡地看著玄衣弟子以啟光真靈氣御使劍鋒襲來,鳳眸一點冷光倏忽逼近。 眉眼微垂,劍風吹亂了蕭寧素鬢發,劍鋒指著蕭寧素胸口而來,于劍刃離身一寸時,側肩一轉,烈風削下了她幾絲秀發,隨后,玄衣弟子砰然捂著心口倒地。 佩劍御劍者,擅攻而不善守,可,一劍封喉即可,欲攻而不欲守,否,一劍封喉即可,蕭寧素只錯肩之時手握成刀劈出,劈在手腕脈門上,輕而易舉地奪下玄衣弟子握不緊的劍,順勢一砸,劍柄砸在胸膈上,叫他氣海震蕩,三日用不了真靈氣! 長劍當啷落地,蕭寧素拂袖前行,前有無數洗月峰弟子如臨大敵,列陣于前,皆是啟光修士,她一劍不出,敗了其一,而后尚有八人橫亙于洗月殿前,蕭寧素抬首遙遙望去,殿上明月漸起,肩后二劍安寧。 今夜,蕭寧素劍不出鞘,連敗九人,立于洗月殿前,洗月峰七千弟子,無一人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