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似我舊人間
十二歲那年的冬天。 她不知道那年究竟下了多久的雪,也記不清她究竟蹣跚了多久的風(fēng)塵,但是她記得月白衣襟從未有溫暖過的時候,無垠寂靜中也從未有過任何異色,或許是連上天也不忍打擾,要一直一直地飄下雪來,最后,只有她,染成了炭黑色。 那年,凍死了好多人,好多孤兒,好多無家可歸。 她蜷縮在街頭巷尾,朦朧的眼簾中走過許多冷漠蕭瑟的行人,無不是拉高了衣領(lǐng),撐直了油紙傘,匆匆行在青石板上,從未有人舍得稍稍偏移一個眼神,鎮(zhèn)子里越發(fā)安靜,除卻雪的寂寥。 好暖和啊。她想道,但是她明白,只有人在快凍僵時才會感到由衷的溫暖,如果她沉浸在施舍下的臆想中,毫無疑問,她會成為路邊千千萬凍死骨的中一個,或許開春了,會有一朵迎春盛放在她埋葬的亂石崗上,妖艷地驚人。 但是那都不重要了,天上的鴻雁也許是她的下一世。 她想活好這一世。 她伏在青石板路中,幡子上噼啪出烈風(fēng)卷卷,她轉(zhuǎn)頭望去,依稀間有飯鋪堂倌在吆喝著,還有那笑靨如花,炭火融融,“寶賓樓。說的是賓至如歸,可是她這副小乞女的模樣,誰容她做賓呢? 眼前惘然,腦海困乏,她想索性沉睡過去,做一個久遠(yuǎn)漆黑的夢,待她一覺醒來,她會是大家閨秀,黃紫公卿的掌上明珠,是那絕代佳人,石榴裙下拜伏著百萬男子。 微微晃了晃,她看見另一邊晦暗幽邃的屋子,無數(shù)雪花綴在墻壁上,她討厭白雪,厭憎白色,她要一襲紅裙,牡丹簪翎的劍舞歌姬。天上白玉京,大珠小珠落玉盤,病西施弱柳扶風(fēng),她不愿,不愿是孑然伶人。 于是她要轉(zhuǎn)過頭,朝著寶賓樓爬去。 “這是誰家的小女娃,一定是凍壞了,掌柜的,我盛碗熱湯給她暖暖身子。”堂倌應(yīng)是看見了她,丟下手中活計,憐惜地蹲在她身邊,遞來一晚熱氣騰騰地菜湯。 她看見了渾濁菜湯中一個滿臉干涸血痕的披發(fā)孤女,也看見了湯中起伏翻滾的白菜梆子,甚至有一些rou沫,雪花順著她重新淌出來的眼淚,掉進(jìn)了碗中。 多少人為求一碗果腹菜湯而賣兒鬻女,而她面前放著一個瓷碗,盛著的是一份生的希望。 即便是耳后有叮咚風(fēng)鈴懸在窗檐上,串出二三清脆,她也沒有理由應(yīng)該回頭,她行過了千山萬水,最終,身前三尺,就是所求的一個棲身之所。 她捧起了瓷碗。 摘星臺上,她拾階俯玉礎(chǔ),鳳闕翥鎏金,觀璀錯星辰,承露飲罡風(fēng)。執(zhí)劍而圜甲士,鬢鳳而簪龍璽!九百丈高臺而聞萬千高呼,賞校獵于上林。 近侍叩首,雙手呈上一只寶匣,她漠然啟開,黑袖玉甲拈起匣中赤黃卷軸,上有神州輿圖十三州,臣民億億萬,再看邊塞疆域,有百萬甲士枕戈待旦,夙寐而待一紙詔書,驚起狼煙烽火,盼冢冠于祁連,奮泰武耀威靈,血戰(zhàn)而定塞外霜雪,午門獻(xiàn)俘!搏一世功名! 朱筆在手,只需龍飛鳳舞一個字。 “戰(zhàn)” 即有亙古**,統(tǒng)御萬代。 另有玄墨卷軸,幅員不止神州十三燕云十六,但有塞外煙云海外淼波,從無際線,甲士匯朝歌,艨艟聚臨淄,萬國來朝盛世氣象,她微皺峨眉,身旁近侍驚恐跪下。 墨筆在側(cè),端正行楷一字。 “和” 摘星臺下無數(shù)甲士齊聲吶喊,聲徹天地,令行禁止。 “戰(zhàn)!戰(zhàn)!戰(zhàn)!” 為何不戰(zhàn)!有精兵百萬,名將掌印,堪平塞外,青史留名萬古流芳,令神州一統(tǒng)我道昌隆,勛績于麟閣,畫像于凌煙,舉國上下,即盼一戰(zhàn)! 朱砂滴落在赤黃卷軸,她鳳眸一凝,仿佛是看見了邊疆將士互相依偎抵抗寒風(fēng),都護(hù)鐵甲冷難著,梨花不開,無樹可開。 但神州黎民千百萬,何須在意些許?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有不染鮮血?! 朱筆落下。 鐘磬漸遠(yuǎn),她佩著劍信步走在渭水旁,雖說渭水不如大江大河般波瀾壯闊,東匯四海驚濤駭浪,但自有一番風(fēng)華,正值陽春三月,柳絮紅杏,行在河堤上有才子佳人并肩而行,言笑晏晏。 “我聽說周家的大兒子周處,聽聞渭水有惡蛟,當(dāng)即是持戟下水斗了三天三夜,最終是人死蛟亡,一下子除去了兩害,可謂是一大喜事。”有人說道,附議者甚多。 她有些不喜,但畢竟是渭水本地之事,她一介女子卻不也不好多問,轉(zhuǎn)念一想,似乎是忘卻了她此行終點,左右是時辰甚早,她也不在意,尋了個茶攤坐下,一盞清茶品著。 早春時節(jié)最難應(yīng)對是老天爺,一個不對付就要落下雨點,路人原以為是春雨細(xì)如牛毛,打濕了也不在乎,沒想到是漸漸地下大了,很快,河堤上不見了人影,雨簾蒙蒙,多有旖旎。 一盞茶盡,一卷書完,她將《春秋》放回背囊中,提起長劍走出了茶攤,雨勢剛消,路上仍有積水,她反倒是起了小孩子玩樂之心,靴子踏進(jìn)水洼中,跨唧跨唧地濺地泥垢斑駁,不顧路人詫異眼神,就這么行過了河堤,走進(jìn)了渭水小鎮(zhèn)中。 她掩著嘴打了呵欠,走出了小鎮(zhèn),天色漸昏,方才在小鎮(zhèn)上她賞了舞龍,猜了地攤謎語,還行俠仗義打跑了惡少救下了嚶嚶哭泣的少女,念及她是個女兒身,便沒有去比武招親了,但是手癢,連敗了十個男子,費了好大勁才解釋清楚了她真是個女兒家。 “子有車馬,亦驅(qū)亦馳穹蒼。”她唱道,可惜的是記性很差,下一句給忘了,于是她哼起了不成文的小調(diào),至于夜晚投宿什么的,早拋在腦后了,她想起了她的歸途,就在鎮(zhèn)子外。 鼻尖嗅著新雨過后盎然無儔的草地,她鬢間簪了一支無名野花,歡喜地喊了一聲,“喂—”音拖得極長,空曠的原野隱隱響起了回音。 她瞇了瞇眼,望見了遠(yuǎn)處云山霧罩,清靈繚繞,有雕梁畫棟,瓊樓玉宇,仙鶴振翅,偶有虹光一線飛過,散做道道清光,將這天渲成了天上天,將地染成了厚土,將這遠(yuǎn)山,將這太華,朦成了仙境。 蕭寧素醒過神來,她理了理發(fā)鬢,有一極清朗的布衣木簪男子撫了撫身旁仙鶴,微笑著對她道:“師妹,這就是太華。” “我天一道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