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風起無疆
太古時,有后羿射日,九個太陽余了一個下來,但光一個太陽也夠人消受不起了,那次夏天不是非得熱得狗不喘舌蟬不鳴聲,幾分綠意不融成滾滾熱浪絕不輕易罷休。這時節,叫得痛并快樂著,具體緣由嘛,何必多說呢。 待蕭寧素進了小院子,黑布街道霎時如八方暴雨,收去皆快,絕不擾了美人一絲一毫的心思,除了苦了為主子們盯梢的哨探們,一時間除了知了有氣無力地叫上幾聲,頃刻間就萬籟俱靜了。 蕭寧素反身扣上房門,袖子一掩低低地有些哽咽,她如何不懂趙員外是做何想法,無非找好了下家,價錢談地合適了,自然可以出手了這個燙手山芋。 兩行清淚止不住地淌過她光潔的雪腮,本以為借著養父恩澤還能再過上幾年算的安穩的日子,偏偏這上天真是狠心,讓她一個孤女長得人人得之而后快,十八歲生辰都過不去就要打包賣給了別人,今后究竟是過得什么奴婢般的日子都未可知,如何叫她不流淚? 拿過手帕擦凈了眼淚,她坐在床邊,手里撫著她那柄素鞘玉柄的長劍。三尺青鋒,隱然一雙龍鳳盤踞于劍鞘之中;三寸劍柄,白玉雕成的柄格夏日溫涼似水,冬夜溫熱蘊火。 稍稍啟開劍鞘些許,霎時一泓清光飆在蕭寧素雙眸中,再開,一鞘寒氣順著一汪碧水漫了出來,無端是凜意重重,看那劍刃邊一閃而逝的劍芒,定然是削金斷玉,覆紙而透的寶劍。 蕭寧素將劍蓋回了被褥中,眼中劃過了一絲決然,她自幼習劍,不單是這幾年在趙家鎮夜夜舞劍,就是四處流浪時都不忘了一根柳樹枝刺風沐雪,幾本劍譜早已經爛熟于心,自問一柄素劍在手,數個大漢也留不住她! 太陽西斜,蕭寧素眼見日頭下了,白毛月遙遙升了起來,將一把小小的短劍綁在腿上,就沿著青石板路朝鎮北的趙家大宅走去。 遠遠地,趙家仆役望見了蕭寧素過來,忙過來引了她進得宅子偏廳當中坐下,送上一杯茶退下。 撥了撥茶碗里飄浮著的青葉,沒來由的,她竟是羨慕起了這上下翻滾的茶葉來,生來餐風飲露,茶女素手采摘,入得滾水云卷云舒間一股清逸浸出,一生一世從來都是清新的,不沾絲毫塵埃。 沒多時,滿身富態的趙員外走了進來,饒是員外看著蕭寧素長開,見了她,都不免微微失神。暗嘆這紅顏禍水,非是我薄情寡義不肯留你,而是禍國殃民不敢留你啊。 “伯父。”蕭寧素躬身福了一福,垂著頭,強自定著自己站穩了,唯獨那發上簪子輕輕顫動。 趙員外隨手罷了罷,坐在蕭寧素上手,長長吁了一口氣,仰頭間目光無神,良久沒有說話。 蕭寧素更不敢說話,垂著頭絞著手站著,看著腳尖繡鞋的一點珠花。心中早猜到了員外會說什么,但依舊盼望著有轉機。 最終,趙員外慢慢轉過頭來,復雜又慈祥地看著這個他老友唯一留下的,不是骨血勝是骨血的養女,開口道。 “小寧啊,今年,你十七了,大了。” 蕭寧素忍不住抖了抖,終究,逃不過女子宿命了。 “你父親臨終的時候將你托付給我,照顧你在趙家鎮一生平安無憂,而小寧你知道,我本來是想等你自己做主了婚事。” “不知該說是幸與不幸,我走遍了整個冀州,所識之人當得千數萬數,那有一個女子有你十分之一的美貌,這趙家鎮太小,我只是個員外” 說著,趙員外帶著點追憶的神情。 “陳煉剛剛認你做女兒的那陣子,我是見過你的,你那時焦黃的頭發,消瘦得竹竿似的,我還笑你父親干脆去鎮子孤兒院領個閨女來也比認了你好,沒想到啊,你父親真是打多了鐵火眼金睛,萬里挑一的女子都看出來了。” “你父親母親去世得早,你是個雪靈雪靈的孩子,知道要打點街坊鄰居,知道要送我銀子保平安,我本是不想收的,但怕你心慌,前段時節都送了回去,這些年你過得手頭不寬裕,這點,是伯父對不起你。” 蕭寧素聽的眼中含淚,她那里不知沒得趙員外在后邊默默守著她,她怕不是十三歲那年就要被迫賣了鋪子淪落街頭做了雛妓,那有后來的日子。 她只垂淚跪在了趙員外面前,希望趙員外稍稍可憐她,與她一個好些的人家。 見蕭寧素跪在跟前,趙員外沒有阻攔,只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緩聲說道。 “這幾個月來了三十四個州府和別鎮的公子哥、信使什么的,都是令我將你打點好送過去做妻做妾之類的,不乏有州府的清河崔這樣的老牌世家許諾千金要你,我都一并暫且推諉了” “可惜這如今,我是真無力再推了” 趙員外有些頹然,趙家縱然是趙家鎮方圓百里內說一不二的勢力,但放在州府不過是隨手碾死的螞蟻,上邊的世家大族那個不是私兵成千上萬的,能耐著性子送信與他說道說道都是好脾氣了。 寶賓樓里候著蕭寧素的公子紈绔不單有州府的了,甚至有外州的千里迢迢過來只為一睹芳顏的大公子,如那東海楚家的老四楚離虹,清河崔家的崔元定,個頂個的是神州有數的大族。 員外撫了撫蕭寧素的頭發,一月凝雪般的順滑清柔,淡淡地說道。 “所以啊,小寧,你,趕緊走吧。” 蕭寧素聞言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趙員外,她原想是員外將她許了楚家或者崔家,再不濟也是州府知州的小兒子,萬萬沒曾想,居然就這么放了她出去? 那可是千金之約,萬金人情啊。 好一個女子啊,員外仰頭想到,不去看蕭寧素驚愕的雙眼。 “伯父,伯父……,伯父是說真的嗎?”蕭寧素猶然不敢置信。 她想過今晚員外會做的一切可能,趁著她要走獸性大發強行侵犯了她,痛哭流涕間轉手綁了她,踏進了趙宅就被打暈了裝上轎子帶走,如此皆般,都有。 那里想得到,員外居然要放了她,趕她走? “我誑你做甚?我趙鼎仁說一不二,說了送你走就是送你走,小寧你莫怨伯父攆你出去就行了。” 蕭寧素聽得眼淚漣漣,頓時哭成淚人,梨花帶雨模樣搞得趙員外手足無措,好一會兒才止住。 自覺收了淚,員外這才低下頭,不舍地用手指肚擦了擦蕭寧素頭上的木簪子,說道。 “你這個簪子是我當年于你父親四處走南闖北做的,我刻了這個簪子,塞給你父親讓他有心儀姑娘趕緊送了,保管不丟排面,沒想是最終戴到你頭上,真是有緣分,哈哈哈哈。” “來,伯父給你看些東西”趙員外扶了她起來,從袖中摸出一張面皮,讓蕭寧素敷了上去,端來鏡子一看,面色黃了不少,丹東眼成了杏眼,兩頰微凹,雖是改變不多,足夠掩蓋一時了。 “我既然打定主意讓你走,一路上是招呼好了,你明早與往日一樣,開了鋪子,辰時收拾好東西過來宅子,切記,空手而來,帶上銀票與小物件就行,否則容易生疑。” 蕭寧素幾乎感動地無以復加,最終,最終是趙員外念著舊情,冒著天大風險也要送了她走,這恩情,終生難報。 念及如此,蕭寧素跪直了,認真地磕了三個頭給趙員外,她無以為報,只能銘記在心了。 員外端正地受了蕭寧素三禮,陡然斂了顏色,大聲說道:“小寧,我再準你三日仔細想想,過了三日不答復于我,哼,別怪伯父心狠了。” 趙員外一起身,負手說道:“天色晚了,小寧回去吧,切記伯父剛才說的話,回家好生掂量掂量,別誤了前途!” 說罷,遣了仆役送了蕭寧素出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