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哄她聞著糖水的香氣,一點一點嘗著味兒了,才似閉得緊緊的蚌殼般漸漸將唇松開。哄得她將剩余的糖水喝完祛除嘴中的苦味,眉目舒展安然睡去,才舒了一口氣,輕手輕腳把她放回床上。 唯一能在門外旁觀望風,并想象出全部過程的李榮海垂首:除了里頭這位,似皇上這般的身份,還曾對誰這般體貼細心毫無厭嫌? 只是若陛下在對方慶幸清醒時也能有這樣貼心不失霸道、溫柔不缺強勢的作風,哪怕十分之一,也不至于落到這般對方昏睡都不敢一親香澤的地步…… ……憋問他怎么知道不能,神通廣大的李公公就是知道。 李公公表面老實地胡思亂想,而皇上忙完這一切,也從屋內走了出來。此時的他雖身上還殘著藥味兒,面上不動聲色,可內心顯見地十分蕩漾滿足,眼底還帶著一股謎樣的笑意。 李公公讓陛下身上那股子又甜又虐的氛圍整得既心塞又安慰,忙跟在后頭往外走。又悄悄使個眼色,示意差事沒辦好、近來縮著尾巴做人的徒弟趙德福趕緊將功補過,把里頭那位跟她那暈了又醒醒到一半又被弄暈的小伙伴原樣送回小荷花池。再派人暗中保衛護著安全,陛下定然又會覺得他順眼許多。 如此這般安排一番又順手掃尾后,算無遺漏老jian巨猾的李公公果然又得了陛下一記不甚明顯但頗為贊賞的目光,不由又暗笑了兩聲。 陛下心里肯定對他這個手下又看重看幾分嘿。 …… 趙德福一面做事,一面艷羨地目送師父隨陛下回宮。這宮中上下誰不知道?李榮海李公公能走到這一步全憑自己本事。 他最先不是陛下身邊跟著的老人,但自從他的上一任收了某位荷包,妄自揣測主子心意后,他就成了皇上身邊第一得用的人。 宮里人個個人精似的,身份到了陛下眼中的份量到沒到一眼便能看出。皇上顧念舊情,一開始并未如何重用他,可因他極善于揣摩圣意又會辦事,也從不多碰那些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久而久之才漸漸器重起他來。 可也只有李榮海對其中內情最為清楚—— 其余人都以為是因為陛下登基后他這個大太監最會辦事,他才走到如今這樣可說如魚得水的地步,卻不知他現在的地位能比以前更高,全是托了某位的福。 ——如果陛下沒在小胖姑娘身上受那么多挫讓他幫著描補,他現今鐵定還不知在哪個旮旯縫里窩著,當自己那連容大人這么一個外臣都比不上的“御前總管”。 這么一想,李公公心中對小胖姑娘越發感激。 皇上心里想的盡管跟他不完全一樣,但也大同小異,一主一仆這般互補著倒也祥和融洽。 只是臨回宮了,李公公才想起先前靜妃派人過來想見陛下一面。陛下當時同意了,如今來人早已在寢宮外不知等了多久。他忙上前小聲與陛下通報了一聲,耳聽一句不咸不淡的“嗯”,心中才舒了口氣。 只要小胖姑娘在皇上心中的份量一朝沒有消,他的地位便一日不會倒。 小胖姑娘一定要撐住啊……!! 李公公瞧著前邊等了許久仍顏如舜華、嫻靜溫婉的靜妃娘娘,對比一下兩者落差可稱懸崖深海的外貌,心中默默又為小胖鼓了鼓氣。 不論怎樣……總之陛下眼中小胖最美,這便最好了。 …… 靜妃今日此來,自不會是為做爭風吃醋之事——但這也不妨礙她先在陛下面前刷好感爭爭寵。 她父親是威名赫赫的鎮遠大將軍孫耀清,手握重兵,邊關平亂后立刻主動上交虎符,奏請陛下允他解甲歸田。 皇上自當不許,如此人才怎能就此歸隱?便只答應他交上一部分兵權,封他做一品大將軍,又賜其嫡子爵位。孫府一時風頭無量,連皇后娘家都要暫避鋒芒,退出一射之地。 靜妃其人在外人面前更是沉得住氣。她是陛下登基后才進的宮,一進宮便是妃位。平日做派雍容大氣,暫掌宮權以來也從未做出徇私偏頗之事。再兼出手大方,賞罰分明,宮中上下無不信服。 就連像現在這樣酷熱炎夏之際等在陛下宮外,明明可以進去卻仍擺出一副謙遜模樣忍曬,亦讓過往之人心中暗嘆娘娘果真有血性。 偏李公公就瞧這人不順眼。這會兒瞧著陛下面上的表情比起待小胖時簡直可稱冷酷,面對讓驕陽曬得略略發昏的靜妃也絲毫不見動容。反而淡淡道一句“為何不進去”,一甩袖子直接經過身體搖搖欲墜、只等皇上伸手攙一把的嬌弱美人,半點沒有憐惜逗留的意思。他心中無比歡暢恨不得彈冠相慶,忙也請安過后跟著陛下進了宮門。 誰讓靜妃傻!好好的地方不進來,硬要在外頭擺出一副端莊守禮的模樣,又不是頭一回知道陛下不吃她這套。 靜妃的賢良淑德一到陛下面前就破功。李公公心中暗暗得意,他如今也不需要親自動手,只瞧了瞧安排的茶水是否適宜合不合陛下心意,便挑了個位置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定,讓陛下一進來立刻跟過來的靜妃掃了一眼也不在意。 反正他與這位主子的梁子早結下了。 這位剛進宮不久便見不得他在皇上面前得意,某日他按陛下心意攔住她端莊大方討好皇上的腳步時,竟一派正直地指責他這是“為了一己之私在陛下面前黑白顛倒”。 換句話說就是看不慣她才故意攔她。 李榮海自然沒理她,兩人便順理成章地結了仇。 陛下不愛cao心后宮庶務,只要沒礙著他護小胖便懶得動手處置那些小打小鬧的事,李榮海同靜妃間的不合也算在此處。 此時靜妃在左下首落座,從外貌上看她自然是個美人。平日里慣常雍容華貴,如今倒是眼眸盈盈帶水,十分心疼地望著上首的陛下:“陛下整日忙于公務,看著竟瘦了許多……臣妾今日親自煮了一些滋補的藥膳,御醫說很有效用,陛下要不要試一試?” 陛下方才才為了喂藥已自己親自啜了小半碗、半刻前剛把衣服換下來,此時一本正經道:“有勞愛妃。只是朕素來不喜藥味,怕要辜負愛妃好意了。” “……”旁觀一切的李公公假裝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真正什么也不知道的靜妃忙正色道:“是臣妾疏忽了,陛下不必勉強自己……” 只是語氣間還有幾分惹人憐愛的失落懊喪,再加上她一雙秋水般的眸子,更是楚楚動人。 要是先皇那般憐香惜玉的,早挽起袖子身體力行地親自“安慰”了。可惜碰上當今圣上這般不懂風情的男子,靜妃的楚楚作態不過如從前的李嬪一般媚眼拋給李公公看。 皇上仍神色端肅毫無動容,反而要下逐客令:“愛妃不必自責。朕有些疲了,若無要事——” “臣妾有!” 眼看自己又要被趕出去,熟悉皇上性格的靜妃才急了:“臣妾知道陛下為了安婕妤小產之事十分難過,沒有照顧好婕妤meimei,有負圣托,臣妾心里亦十分自責……然在這種時刻竟還有人懷疑臣妾,臣妾心中十分委屈!為了替皇上分憂,更為了彌補自己的不稱職,臣妾這段時間想盡各種辦法百般搜尋,終于找到一名證人證明臣妾無辜,也能就此替陛下揪出幕后黑手!” 說罷,便示意隨侍宮人將自己好容易找到的人證帶了上來。 她神色里從容之間滿是自得,皇帝瞧了一眼沒有阻止,只往下看。被帶上來的是名小宮女,年約十七八。她身形小巧窈窕,一雙眼睛烏黑發亮很是靈動,只是瞧樣子好似有幾分眼熟。 皇帝微微蹙眉:“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點兒也不驚慌,目光虛看著腳下地面,表情鎮定安靜:“奴婢挽冬,拜見陛下。” 挽冬。 她仿佛能看見堂上男子微微皺起的眉頭,可她唇角微彎,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唇邊的笑意。只好把它舒展來,抹平在面上的每一道痕跡里。 不會人知道,她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第17章 偶遇 靜妃在上首冷眼瞧著對方唇角微彎,她也微微彎了彎唇。 這宮里誰也不是傻子。 陛下登基時日尚短,她進宮不久,可當初為爭得這個位置不知廢了多少心力,似挽冬這般的小小伎倆在她面前無異于班門弄斧。 靜妃方才那般的笨拙蠢笨也只有在皇上面前才會出現。她總是這般,越想表現好便越無法在他的視線里如平時一般不慌不忙、進退有度。而面對自己喜愛、也希望得到對方喜愛的男人,任何女子都會甘愿只做一個純良懵懂的傻子。 挽冬盡管埋著頭,她目中偶爾閃過的亮光聰明人都能瞧出來。李公公假作不見,皇帝不說,靜妃也不說。 他們皆看著堂下自以為瞞得十分不錯的小小宮女,垂首恭敬而順從地道:“……奴婢原以為會在浣衣局過一輩子,蒙靜妃娘娘憐惜,竟陰差陽錯離了浣衣局。挽冬不才,沒有別的可以報答娘娘。娘娘對奴婢這樣好,挽冬不愿看娘娘白白受小人冤枉,便想在陛下面前將自己所見皆說出來,希望能還娘娘一個清白。這樣奴婢即便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既表現了靜妃娘娘的善良仁慈,又側面烘托出自己的忠心耿耿別無所求。只是旁邊專職拍馬屁的李公公一聽,心中頓時樂了:這傻孩子,說話說這么直,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夸得是誰不是? 人不傻,只是聰明得還不夠罷了。 皇帝并未動容,轉而瞧瞧靜妃,靜妃微微一笑:“臣妾也是看她可憐。之前那事臣妾聽徐公公說了,不過是冷宮那奴才幼時給過她一個饅頭,才敢用這救命的恩情脅迫她動手。她年紀小不懂事成了幫手,臣妾覺著算不得罪無可恕,便將她帶了出來。” 靜妃一副怕陛下誤會自己徇私的模樣解釋一番,幫著處理這件事的李公公心里頭門清。 哪個好的不選偏挑了這個來作證?陛下心里頭只怕比她還清楚這事里這宮女到底干不干凈。靜妃娘娘這回干的這事……只能說她運道確鑿不好。 皇帝也沒表態,略一頷首示意對方繼續往下說。挽冬于是又語氣感激道:“娘娘恩情有如再造,奴婢不敢相忘。如今聽說后宮的婕妤娘娘出了事,又與李嬪娘娘有關,奴婢一下想起先前在浣衣局時曾無意撞見一些蛛絲馬跡,才求到娘娘面前。” 她果真細細列舉了兩件自己“無意撞到”李嬪身邊的大宮女循春與某某人接頭之類的事,時間地點人物無一不說得清清楚楚。說到最末,還從袖間掏出一朵珠花,信誓旦旦道:“這正是她們二人談話后無意間留下的,奴婢那時人小言微,誰也不敢告訴。如今有陛下和娘娘做主,才敢將此事全盤托出。奴婢所言懼是親眼所見,還請望陛下明察。” 李榮海旁邊的小公公去把珠花接了過來,李榮海檢查一番沒有危險,才呈給陛下瞧了一眼。 陛下果真只是淡淡“瞧”了一眼,目光稍縱即逝未作停留,人都沒有靠近半分。他瞧完以后,李榮海分明瞟見小宮女的神情幾不可察地泄出一絲失望——仿佛對于這珠花上幽幽浸染的香氣沒能吸引皇上注意,覺得十分失落一般。 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這看起來毫無亮點的一朵珠花,聞起來都比不過專愛弄香的杜貴人拿出來的任何一種香料,哪一點值得吸引陛下的注目? 李公公覺著對方簡直有些異想天開,果然皇上看過后便意興闌珊,擺擺手直接讓人把她帶去大理寺,完全無視小宮女沮喪中暗藏疑惑“這情節不對”的眼神。 等她一走沒了外人,方才還目光清明嫻靜端莊的靜妃娘娘又開始拋棄聰明,一意想在陛下面前做個又蠢又笨只會撒嬌爭寵的小女人。 可陛下除了小胖以外誰使這套都吃不下,便揮揮手把這位主子也趕走了。 苦等半響只等來這個結果,又是一個輾轉反側衾寒被冷的晚上,靜妃娘娘縱有天大的不甘不愿也敵不過皇上的旨意,此刻只好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走了。 空有一顆爭寵的心,沒有一條小胖的命……你說小胖怎得一點都不珍惜陛下這般熱乎乎的心呢? 又收到消息說小胖一被人搬回小荷花池邊不久就“悠悠醒轉”,提起仍在昏睡的百合一氣兒撒腿跑沒了,李公公也不知道這消息是好是壞。傳話的徒弟剛走,一扭過頭便迎上陛下冷淡中暗藏期待的眼神,他躊躇片刻,都不知應該如何把“小胖人很精神,一沒人瞧便爬起來生龍活虎地逃跑了這話說出口”。 ……總而言之,心疼陛下。 * 小荷花池巧遇“陛下”的事情對小胖而言不過一個小小浪花,畢竟她棄皇上而逃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百合卻因被疑似皇上的鬼嚇住,之后做了好幾日噩夢。幸而后來一日恰好碰上活的陛下從不遠處經過,龍章鳳姿驚為天人的臉往她面前那么一刷,這才叫她遺忘了當日那個目光犀利神情兇惡的皇上。 她恢復的過程中宮里又出了一件事。先前說安婕妤落胎小產是李嬪所害,可一直沒傳出李嬪認罪的消息。李嬪這回似乎是真冤枉,大理寺動了刑她也不認。反倒她身邊一個小宮女扛不住刑罰,再加上旁人指控,才斷斷續續吐出此事是她瞞著主子所為,卻始終不肯說出幕后指使。 李嬪暫且脫離嫌疑,但命也去了半條。大理寺抓住小宮女往后查,發現她老家原在江州一帶,半月前聽說不知怎的發了家,便搬去了更加富裕的青州居住。 安婕妤落胎那日正好一家子人回江州探親,走的是旱路,可江州沒看見人過去,青州也沒瞧著人回來。好好的七口人,竟就這般沒了蹤影。 附近的縣令知府一聽此事與皇嗣有關,立刻調動人馬將那一路的小山賊給抄了。抓來一問人果然是他們劫的,因不愿給錢,追上山崖摔死兩個,抓了五個,又殺了三個,餓死兩個。 自然是骨灰無存。 那小宮女一聽這消息當即要瘋,被打得奄奄一息沒掉淚,此刻綁在柱子上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喊“主子明明說好要保住他們,為何說話不算數”,哭完再無半點倔強,立刻將所有事情全盤托出。 這回說的似乎是真話,一條一款總算與之前大理寺查的都對上了號。可要說是真的卻又疑點重重。別的不說,光供出的幕后主使人這一點—— 她說的竟是靜妃。 那這便怪了…… 李嬪說是靜妃陷害她,靜妃找來人證明李嬪說的是假話。結果她的人指控的那個宮女推翻口供,反過來又說她靜妃才是這一切的主導人。 兩派人誰瞧著都有理,誰都理直氣壯,可李嬪那里搜不出一錘定案的證據,靜妃這里同理。 究竟誰在說謊? 安婕妤為這些事病得好些日子不能下床,幾乎日日以淚洗面。皇上也萬分重視此事,勒令大理寺必須一月之內查個水落石出。 杜阮阮又被抓去慎刑司審問一番。雖態度兇了不少,可她確實沒有嫌疑。上回從慎刑司出來也從沒聯系過什么可疑人物,故而那兒仍舊沒有太為難她。 這事說來與她杜阮阮已經沒了太大關系,不想這回從慎刑司出來她卻遇上了點意料之外的事。 說來也實在是巧,她出來后原是挑了另一條路,預備去尚食局看看芙蕖,順便順點兒點心,卻沒料在路上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而對方也顯見地認出了她。 不然那雙真正高冷如高嶺之花的眸子怎會落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沉默片刻,才淡淡地挪開? 臉還是那般俊,衣裳卻完全不似那個人。杜小胖對臉好看的人記憶特別清楚,此人正是上回探親日時她在宮外撞上的那個男人。 可這不是個書生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