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 他沒有說話,也許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這三年間,每回來見她,她都是這副一心求死的模樣。即便他說自己可以找一個模樣相似的人替代她,可天大地大,她早已無處可去,只能留在這宮里虛耗年華。 躊躇片刻后,他到底不忍再看她這般慢慢凋零的模樣,留下一句“好好照顧自己,他不希望看見你用這般模樣”匆匆而去。安慧然知道他每回過來看自己心中都充滿負罪感,此刻也只目送對方背影離開。他一直知道她不喜歡這里,也知道她當初便不愿意嫁給他。當初她的祖父安閣老早早投誠,可為了讓自己投誠的模樣更好看、安家與二皇子間的聯系更為緊固,他便提出想將孫女嫁與二皇子。 彼時安慧然已有心上人,二皇子也不愿意用這個法子套牢彼此,可她祖父一意孤行,甚至在安慧然遭人暗算落水大病時因為擔心二皇子改變,立刻放出消息,給世人一個“自己慧眼識珠、二皇子踐諾而行”的假象,為后者多添幾分賢名。 消息既出米已成炊,安慧然的心上人也被迫另娶他人。她心如槁灰再無他想,二皇子征詢意見時也只默認聽從。之后病中被人攙上花轎十里紅妝嫁進皇子府,半月后得知心上人也郁郁而終,心中對于自己的外祖父和安府,再燃不起半絲溫情。 她與皇帝也不過是各取所需。她不能生育,恰好他也需要一個理由用來掩蓋自己……兩人一拍即合達成交易,她也想看看自己那位不可一世自以為權傾朝野的祖父是如何一步步被對方架空抽掉權利。如今皇帝大局已慢慢做成只待時機,她也能夠預見安家最后的結局,便不愿再拖著茍延殘喘多年的殘軀支撐下去。即便到了底下,她也想給對方看自己最好的那一面。 安慧然心意已定,皇帝今日來這一趟也不過是因為心中愧疚辜負所托,沒有照顧好她。至于那個如今正春風得意的安婕妤…… 有孕在身?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一下幾乎長到窗前的碧葉,仿佛觸到了情人溫暖的指尖一般,滿足而又溫柔地笑了起來。 她所求之人所求之事皆已化作一抔黃土泯然無痕,這世間他人又與她何干? * 陛下腳下生風地走在前面,李榮海在后頭追得辛苦也不敢多言。 每回陛下來過長寧宮后心情都不會太好,他雖然不知內里但也能猜出幾分。這些時日前頭上折子慫恿著說要選秀的都是安閣老一派的人,皇后娘娘的身子如今越發不好,聽說前幾日還暈過去一回。太醫說再暈一次怕是不會醒了,安家打的什么主意還不明顯? 從前陛下做皇子時就想把陛下當做棋子握在手中,如今發現皇上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軟弱好欺這才有些急了。李榮海這般做派老實正直的人自然十分瞧不起這種行為,可皇后娘娘也是個可憐人。如今安婕妤懷孕了陛下也不怎么高興,難不成心里還惦念著那個尚衣局的小宮女?上回受挫以后都沒見陛下再有動作,他如今到底應該如何拍馬屁……呸為陛下分憂才好呢? 李榮海正滿腦子跑馬胡思亂想著,前頭陛下忽然腳步驟停,側著頭回身瞥了一眼:“朕一個人走走,你們誰也別跟著?!?/br> “……奴才遵旨?!?/br> 眼看皇上大步流星走得沒影兒了,李榮海心中暗暗叫苦。做奴才的最怕陛下這般臨時起意說要走走,上回就走出一個冤家小胖妞,折騰到今日都沒個休,這一回要是再來一個……只怕他這條老命都要交代了! …… 杜阮阮今日原是不想出來的。 安才人有孕晉升婕妤一事鬧得眾人皆知,陛下不比先皇,先帝后宮妃嬪那懷過的孩兒若都生下來了,怕這宮里都沒有奴才站的地了。當今圣上后宮有喜還是頭一遭,安婕妤近來簡直成了香餑餑。再加上她份位提了,各般衣食用度都要跟著改一改,尚衣局也忙了起來。 她這幾日小日子來了,跟著素馨跑了幾趟便有些不舒服。素馨心疼她,干脆替她把事情都攬下讓她好生休息??伤换胤烤蜐M耳朵都是“陛下”“婕妤”“懷孕”的,哪能坐安心。 這糟心事兒……她要早知道對方是皇帝,那就不來蹚這趟渾水。 這會兒心里感覺就如同跟前男友分了手,才發現對方還在戀愛時就弄大另外一個姑娘肚子還不當回事一般。然后她誰都不能說只能自己憋著,誰讓她當初要顏控瞎了眼呢…… 杜阮阮心里苦得慌,臉上也愁得像排了一天隊發現自己要買的不是這家店一樣。一個人在外頭瞎逛就是不想回去聽他們說懷孕,獨自蹲在樹下拆散了三十對要接頭戀愛碰碰嘴的螞蟻不說,還險些忍不住手,一棍子把樹上那對談戀愛叫喳喳的麻雀給捅下來。 愁啊…… 一抬頭正好迎上一雙不知在那兒等了多久的眼睛時她更愁了。 ——她不知道對方如今所做的這一切,是因為在他心里一夫多妻原本就是常態,還是她真的只是太自作多情,才覺得每一次偶遇都不是巧合。 且她如今真的只覺心累,她的態度已經明擺著寫著拒絕,他若是有心為之,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撥她又是為何?真想讓她當三千佳麗里最胖的那個小老婆么? 心如死灰的杜阮阮蹲在地上沒動,他也就著這個姿勢蹲著看她。個頭高出一截,即便蹲著也要仰視他??催@個渣男的臉還是那么好看,眼睛還是那么誘_人。她像每一個被渣男拋棄,卻仍忍不住幻想他會回頭的怨女一樣,期待他從嘴里蹦出一句什么,好像兩個人還是之前那個普通的小侍衛和小宮女一般,開開心心沒有煩惱——而他果然也說了,卻是…… “我沒有碰她?!?/br> 他這樣說。 “可你先不要我了。” 他又蹙著眉頭看她。 那雙眼睛像最幽深的夜幕,也像夜幕里最明亮的那顆星星。 真好看。真誠懇。說得仿佛像真的一般。 直瞧得杜小胖的心,又開始痛了。 ☆、第12章 皇帝 杜小胖在異世長了十四年有余,平生別無他好,唯美色美食二者。恰好如今在她面前蹲著,用那雙墨玉般的眼睛不動聲色望著她的人長著她最喜歡的臉,又素來知曉她平日最看不得他什么模樣。 ——就是像這般,外冷內熱地,拿著一張再好看、再正經不過的臉瞧著她,目光里卻流露出只有她能明白的隱約討好和脆弱。 如同一只猛獸無比乖順地蹲在你的腳邊,向你敞開他最軟弱的門戶。將足夠鋒利的匕首遞到你手中,沖著他自己,把一切的選擇權都交給你。你讓他生,他便生。你不愿,他便折在你的手下,亦心甘情愿毫無怨言。 ……可她自己也是一團弱雞在他面前連爪子都提不起來,哪里握得住刀? 杜阮阮叫他拿這么溫柔的目光小意看著,好似被一張大網密密裹住。逃吧好像打不過,不逃吧似乎又得被人拖回洞里去了……一時間頭皮發麻恨不得立時跳起來跑了,可心內天人交戰片刻還是覺得應該給這事一個了結。 畢竟她喜歡上他之前并不知道他是皇帝,也不知道未來還會有這么多的后續發展。 杜阮阮吞了口唾沫,悄悄打量一下對方的臉,讓那雙黑曜石般的眸子一戳,立刻觸電似的縮回來。她覺著自己還是不看他更有底氣,便低下頭,小心地瞧著地上那團讓自己攪得兵荒馬亂四下逃竄的螞蟻,謹慎道:“我并沒有不要你……如果你還是魏新澤的話?!?/br> 魏新澤便是皇帝之前借用的那名侍衛的名字。天子名諱自然不是這個。 魏新澤是個父母健在,家中小康吃喝不愁的侍衛小哥?;实鄹改鸽p亡家財萬貫,這個人設也不對。 ……這么一說,當初談戀愛的時候,他報的名字身份家庭背景,全都是假的。 假的。 假…… ……啊啊啊?。?! 杜阮阮險些當場跳起來手撕了皇帝??! 方才還在糾結對方會不會因為她話說太直惱羞成怒當場嘎嘣了自己,轉念一想談了這么久戀愛的男朋友最后發現人名身份全是假的假的??! 小胖頓時只覺生無可戀…… 都這樣了還在意個屁辣!她忍住沒有動手打他就已經是天大的仁慈!還要擔心他會不會顏面上過不去……怎么就沒人擔心過她這么胖萬一失戀憋瘦了怎么辦呢?。。?/br> 小胖內心活動省略五千字難以用言語表述,便用肢體語言表露自己強烈的拒絕和談意愿。偌大的一團縮在一起,這回連眼神都不愿多分給他一個??咕艿淖藨B如此明顯,叫心理活動更加豐富的陛下一看,便覺得她這是被傷透了心,要把他整個兒擠出自己的腦海擠出自己的人生。 真的……不愿理他了? 皇帝瞧著她頑強以對的頭頂心,一時間仿佛連心都摔成三瓣哇涼哇涼的,叫他徹底不知所措起來。 方才偶遇對方之時他心中狂喜卻只敢慢慢靠近,怕她逃跑給足了她回神的時間。這段時間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和她好好聊一聊,總覺得她不過是一時接受不了他身份上的轉變,才一直躲著他不愿見他,可他著實沒想到……她是認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謀算好每一步,可從未去想也不愿去想有朝一日她會不和自己在一起了。這個念頭光是冒出來想一下都有種墜到深不見底的峽谷般的感覺,叫他渾身發涼。這一瞬間,他真的覺得害怕起來了。 不愿她誤會自己,更不希望她真的對自己失望離開自己。能說的不能說的都想告訴她,可許多的話堵在嘴邊不知從何說起,沉默半響,終究只吐出一句:“……是我不對。” 可我并不后悔。 ……你那樣討厭作為皇帝的我,如果當初沒有這個身份,我不知自己還能用什么辦法,才能讓你接受我的靠近。 他平生除她以外從未這般小心忐忑地接近某個人,生怕自己無意露出破綻,更怕自己不夠好不足以叫她喜歡。在一起后每一時每一日都從未這樣滿足過,更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真相會怎么樣。 所以他漸漸在與對方的相處中表露出自己與尋常侍衛不同的那一面,更在最后親手揭開了最末那層面紗—— 然,終究是一敗涂地么? “……” 杜阮阮等了許久,可對方說完那句話以后就陷入了謎一樣的沉默。如果是真心求復合這個時候不是應該立即分辯解釋“你不要這樣你聽我說”然后她搖頭“我不聽我不聽你不要說”么? 這個劇本節奏不對啊……極其擅長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杜阮阮已經忘了方才滿地打滾的絕望,偷眼打量了對方一下,便瞅見那張好看的俊臉上布滿迷惘復雜難以言喻的神色。 他的目光沒有看她而是落在了地上,眸子里沉甸甸如同墜著水一般,透著不細察幾乎分辨不出的痛楚與失落。連漂亮的眉毛都緊緊攏在了一起,讓人心疼得想伸手去摸一摸,告訴他不要難過還有我。 ……呸呸! 一個渣男而已有什么好心痛的!?再情深再痛苦的渣男那也是后宮有六個老婆其中一個還壞了孕的渣男,根本用不著她來心疼! 杜阮阮險些真的上手去摸,幸而理智與色心大戰一場后前者以微弱優勢險勝。美色誤人!再待下去她說不定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體內的洪荒之力了…… 杜阮阮膽小如鼠不敢再呆,先前他說自己碰沒碰過安才人的事情她也沒膽子多問。萬一他以后發現自己說漏嘴要滅她口怎么辦? 她霍然起身,驚動了仍蹲在地上出神的皇帝。對方仰著線條優美流暢、弧度驚人地漂亮的臉蛋,目光如同浸著水般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杜阮阮讓美色一殺,幾乎一個腳軟又往那小臉上摸了一把,就跟談戀愛時自己總愛抽冷子做的一般。 如今回憶起來她不知干了多少要殺頭誅九族的大罪……她嚇得不敢再留,沖著對方匆匆扔下一句:“總而言之我現在不會和你在一起了!我喜歡以前那個對我好的侍衛魏新澤,既然你不是他就算了,你以后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扭頭慌不擇路地跑了。 如此圓軟的一團跑起來竟都健步如飛,幾個來回就沒了蹤影,可想而知陛下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有多深。 李榮海領人遠遠站著等陛下回轉,瞧見這幕不覺嘖嘖兩聲,又回頭瞧一眼失戀……瞧一眼英明神武的陛下,那位也已起身站定,面上恢復了往日從容鎮定的模樣。 ——只是隔了老遠,依稀還能看出那眼中濃得化不開的郁色沉淀。 這位這是真陷進去了啊,可惜一腔真心都付給了一只面熱心冷捂不暖的小胖…… 閱盡千帆的李榮海暗自喟嘆一聲,嘆完以后背后忽地一涼——他渾身雞皮疙瘩一炸不敢抬頭,只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又沒有跟上去,只是恰好陛下走得不遠便停住,正好站在他瞧得見的地方。 后面這些都是他看著小胖身影自個兒臆想出來的……他年歲大了真的沒那個眼力耳力瞧出那兩位在做什么呀! * 自杜阮阮甩了回狠話跟對方斷絕關系后,那個人果然再也沒有出現。先前總在她屁股后面暗暗窺視的小尾巴也不見了,她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總之是放下了一樁大事,勉強松了口氣。 安婕妤的胎如今已過了四月,雖不是特別顯形,可漸漸也有些嬪妃開始串門子各種討好套近乎。 醉云這些日子跟芙蓉殿走得頗近,安婕妤被診出有脈時她也在場,可回來后便再不愿往前湊了。素馨私下笑她蠢,這大染坊的宮里哪還有什么不諳世事天真無邪的小白兔呢?你以為對方是傻子,其實哪知對方是不是把你當跳板? 說罷還要再對杜阮阮做一次警告:“你這回可看得真真的了啊,對你好的人不一定是沖著你呢,別以后撿著什么香的臭的都對人推心置腹將心比心,誰知道人家是不是一邊在享受一邊在心里罵你傻帽?” 杜阮阮面上自然應著“是是是好好好,素馨說的都是對的”,心里怎么想也不敢說。醉云在尚衣局一向人緣不太好,她家中與如今暫掌宮權的靜妃娘娘身邊的嬤嬤有舊。雖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緣分,見著了卻也能說上一兩句后,平日里靠著這層關系在尚衣局頗為橫行霸道。 上回她跟醉云一起去了芙蓉殿,回來以后醉云雖然面上還是兇巴巴不與她接近,私下也沒像以前那樣尋著機會就冷嘲熱諷打擊她。 這姑娘瞧著張牙舞爪很是兇惡,也有些小心機小聰明,但實際上并沒有壞到無可救藥的份上。 她跟她做不了朋友,也不至于成為敵人。況自從發現自己劈腿準備分手的渣男前任是皇帝以后,杜阮阮覺得自己如今什么設定都吃得下。晚間蹲大歸來遇上對方,還笑瞇瞇地給了她一個笑容。對方差點見鬼似的跳起來,回過神后想回嘴又說不出話,便如被調戲了一般紅著臉跑了。 杜阮阮鼓著小圓臉滿足一笑。姑娘長得漂亮就是好,不能摸逗逗也好。 笑完心滿意足回房睡大覺,百合順嘴一套話差點又把自己賣了個干凈。上回她們倆跟她鬧脾氣可好些時候沒理她呢……杜阮阮嚇出一身虛汗忙躲到被子里睡覺。半夜里口渴摸起來喝水,忽聽到外頭一陣不大不小的動靜。 說話聲、腳步聲、開門聲一路從過道到隔壁素馨那間房,那邊屋里的人吃了一驚又安靜下來。隱約聽見“公公”“帶走”之類的詞語,隔了半盞茶功夫才又聽好些人一起離開。 發生什么事?誰被帶走了? 杜阮阮嚇了一跳,與屋里其他驚醒的人對視一眼,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若無大事絕不可能有人會在這個時間提人。若說出了什么大事……難道是安婕妤的肚子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