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鄉遇故知?
六福賭莊一共四層。 最粗魯、最尋常的賭局,在地下室。那里空間狹窄,擠滿了底層的賭徒。尋常賭在一樓,二樓與三樓中間挑空,四周為雅間,招待貴。二樓挑空處突出一塊不大不小的平臺,上面放著一張木凳與一張貴妃榻。從前這里是董胖子坐鎮的地兒,四年前,這塊地兒改了用場。 七天前,二胡樂師老陳頭便坐在那張木凳上拉著二胡,用他特有的滄桑嗓音唱著人間悲喜。而楊柳菁正端坐在那張貴妃榻上調著琵琶,低聲與老陳頭的女兒說話。 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人生四大悲,久旱逢甘霖兩滴,他鄉遇故知仇敵,洞房花燭夜隔壁,金榜題名時…… 當葉芊語踏著星光月華步入六福賭莊時,一位連贏了好幾把興奮的滿臉通紅的精壯漢子向臺上扔了錠銀子,不懷好意的目光斜著楊柳菁身旁將將發育的少女,滿眼放光的說:“老陳啊,你快別唱了,老子贏了錢,你這唱的什么跟嚎喪似的,太敗興致。這人生四大喜,從你嘴里唱出來都快成人生四大悲了,去,讓你姑娘說個洞房花燭夜來聽聽。” 漢子說著笑容猥瑣的看向楊柳菁,他邊上的一個搖著扇子的公子模樣合起扇子打了他一下,說:“你調戲阿云就調戲阿云,這眼睛怎么滴溜溜看著楊柳姑娘呢。” 楊柳菁聞言淺淺一笑,示意繡云把銀子撿了,柔聲笑著說:“就由奴家為諸位貴唱一曲九張機來聽聽。” 隨即十指撥弄,琵琶聲如月光傾瀉入室內,曲調柔和,櫻唇微張,她柔聲唱道:“一擲梭心一縷絲,連連織就九張機。從來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風久不歸。……” 葉芊語來處此是來尋人的。確切的說,他此次來人間,是來尋兩個妖。此次駕云路過靖州城之時,遠遠見這城中妖氣蔓延,便決定下來尋一尋。路上聽著二胡聲不錯,有幾分味道,也不知怎的就進了這六福賭莊。 他著一身絳紫色錦緞,似閑庭信步般進了賭莊,那二胡聲卻停了,掃了一眼一樓大廳中的情形,他便覺無趣。正要轉身走人,那一把熟悉的嗓音,令他后脖一涼,琵琶弦動,溫婉的聲音響起,他的腳便再也抬不動了。 回首相望,抱著琵琶輕吟淺唱的人兒,三分柔情,七分羞色,恍若當年。只是那一張焦尾古琴換做了尋常琵琶。 ————————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尊上,你可曾嘗過相思?”紫宸殿前,執劍闖宮的少女,一身素衣上點點殷紅。 “尊上,你可敢與素娥做賭?”棄劍的少女昂著倔強的頭,亮如星辰的眸光牢牢的鎖住自己。 他問:“賭什么?” 她答:“就賭你妖尊葉芊語可會愛上我長孫素娥。” 風起,裙裾飄飛,一個眸光利如寒刃,一個眼波如水。兩廂對峙里,她淺笑:“原來尊上并不曾真正懂情。” —————— 身形微動,風聲婉轉間,他已經上了二樓。“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隨口低吟,身子已經欺到近前,“素娥,好久不見。” 楊柳菁這一刻是懵的。她在這地兒彈琵琶賣唱算來也有四個年頭了,登徒浪子她見過不少,但董胖子打明旗號要納她做小,尋常浪蕩子也不會在這地兒明著調戲她。更何況,她這一曲琵琶看似尋常,實是以音控心,基本上能把起了色心的聽成清心寡欲的。六根不凈控不了的不是沒有,可眼前這位,分明是個妖娥子,而且還是只相當大的妖娥子。 十指將琵琶弦一按,兀自錚錚做響,她淺笑依舊:“貴好雅興,只是若想偎紅倚翠,怕是來錯了地兒。此處出門右轉便是萬花樓,自有大把的才子佳人陪公子您談詩說情,如何?” “不談詩,不說情。”葉芊語又貼近了幾分,柔聲說:“素娥,我們談談婚事。” 琵琶向外一擺,一道劍氣劃破虛空,葉芊語不躲不避,生生受了,外衫破去,護體妖氣與劍氣相交,木制雕欄碎去碎屑四濺間,只見葉芊語一揮手時空在一瞬間停滯,賭莊的上上下下已經變做了泥塑木雕,目瞪口呆的立在原地。而老陳與他女兒保持著飛懸在半空的姿勢。 如此明顯的實力壓制,楊柳菁深吸了一口氣,硬打,是行不通的了。面容微緩,她淺笑:“公子貴姓?” 他答:“素娥,我不信你不知。” 楊柳菁雙目微閉,強忍著沒有翻出大白眼,一睜一閉見,她笑容更加柔和:“這位公子,小女子復姓楊柳,單名一個菁字。不知公子口中所稱的素娥是何人?或許,這其中有什么誤會。” “沒誤會,”他笑著低下頭,雙膝微屈,目光與楊柳菁平視,看著近在咫尺的人兒,柔聲說,“素娥,是我。” 穿過久遠的時空,輪回不息的時空洪流中,聚沙成海,一片烈焰炙過的荒蕪中有什么在閃著耀目的紅光,令眼前的一切變得朦朧。 朦朧光影中,那漸漸清晰的面容,那如陽光般燦爛的模樣,是的,是眼前這個人了。她前世朝思暮想,相思刻骨的人。 葉,芊,語。 她笑,不覺間淚光點點:“素娥?在下楊柳菁,并非公子口中的素娥,也不知素娥是何許人,請公子自重。” “那你,為何落淚?”他伸出手,觸碰上她的淚珠,似guntang的水晶,瞬間灼痛了他的眼睛。 她含淚淺笑,任他手指拭去淚珠,柔聲說:“公子深情,小女子非常感動,不覺落淚。可惜小女子并非公子所尋之人,還望公子自重。” “素娥,你是在生我的氣么?”頂級大妖特有的魅惑氣息撲面而來,他的聲音他的氣息,都那樣熟悉。烈焰燒灼后的荒蕪里有個魅惑的聲音輕笑:“長孫素娥,真的是太無趣了。” 一片寒涼漫過,那在荒蕪里跳躍的火苗被熄去,楊柳菁面容溫婉,握著琵琶的手又緊了幾分,在那魅惑的唇色靠近時,她狠狠一琵琶頂了上去。 是男人都懂,男人最痛的地方。這一記,葉芊語當然硬捱不住。 “我去你大爺的,姑奶奶在這里賣唱混口飯吃,裝個溫柔淑女罷了,你真當姑奶奶是小白兔?”楊柳菁一手琵琶指著捂著要害、臉都疼變了形的葉芊語,一手叉腰,潑婦姿態十足,“我不管你是人還是何方神圣,趕緊把這里給我恢復原狀,否則姑奶奶一腳下去叫你斷子絕孫!” 葉芊語瞪大了眼睛,當年的長孫素娥博學多才,出口成章,眼前這位活脫脫的潑婦,出口成臟! 他正要懷疑自己是否認錯,頭頂傳來一聲喊:“阿彌陀佛,師父救我!”嗖的一聲,眼前抱琵琶的女子化為一條白練,自樓頂的天窗投向九天之上。 他一揮手恢復了六福賭莊被拘住的人,忍痛上了屋頂,便見九天之上一朵妖云,一只碩大的妖狼正追著一個和尚,和尚逃的狼狽,天狼追的兇悍。更兇悍的是那一條白練,直接洞穿妖云,自妖狼腹中穿入再自背脊處穿出。任天狼多么兇悍,也瞬間崩倒,那狼狽和尚袖子一甩,便將妖云與重傷的天狼收入袖中。 葉芊語捂著要害不覺得膽寒,若方才她也這樣給自己來一下,當真是要斷子絕孫了。身子一凜,更加堅信了自己的懷疑:一定是錯覺,這潑婦肯定不會是素娥。 待看清天上那位,旋即將身形隱去。他堂堂妖族至尊,自己這狼狽樣怎么見敵對? 身形剛隱,化為一朵海棠,那被他誤認做長孫素娥的潑婦落在樓頂上,身形略狼狽的和尚原是個少年模樣,只見他單掌揖首道:“師父,徒兒聽聞你前生的對頭到人間來了。” 潑婦將袖子一擺,不耐的說:“有話趕緊說,這樓里眼下就有一只。” 和尚說:“那個,你的未婚夫葉芊語到人間來了。” “滾!”潑婦喝了一聲,和尚便真的滾了,秋風卷落葉般的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