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 余飛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暈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發現雙手都軟得使不出力氣。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對他記憶這樣深刻,密密封鎖,卻在再一次被他觸碰時所有的防線一瞬間崩塌,潰不成軍。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僅存的理智把他推進玄關邊上的洗手間里,說:“你喝了這么多酒,先洗個澡……” 誰知他一轉頭,看見身邊的浴缸,忽的臉色刷白,發出了一聲低沉壓抑、又帶著濃烈恐懼的叫聲: “啊————”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邊上,雙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頭顱。他臉上的神色,痛苦而又驚恐至極。 他抓著浴缸,一只手伸進空蕩蕩的浴缸中去摸索—— “阿媽——”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有一個嚴重的筆誤:“樓適棠是搞政~府關系的人”,我之前寫成南懷明了。 ☆、灰喜鵲 白翡麗的左手在浴缸里不停地撈著什么, 似乎撈到了, 又特別沉,用兩只手吃力地抱著, 整個人都用力地向后仰去。可他手中的的確確空無一物,重心不穩,“咚”地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臂, 越看目光越直, 眼睛里流露出極大的恐慌。他又慌亂地爬起來,撲到洗手池前,開了水龍頭沖洗自己的左手手臂, 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讓他極為恐懼的東西。他從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個襯衣的衣袖都濕透了,而他仍像沒有意識到似的,一直不停地沖洗。 余飛之前都驚呆了, 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終于反應過來,沖過去關上了水龍頭。 她把白翡麗從洗手池前用力推開, 喊道:“白翡麗!你怎么了呀!” 白翡麗呆滯地望著她,目光似乎終于清明了一點。他忽的緊咬牙關, 右手抓緊余飛的手腕,強力把她往外拖。余飛只覺得他的手像鐵箍, 掐得她皮rou劇疼,她“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什么, 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間,“砰”地關上了門。 余飛隨著慣性一頭撞在了門口對面的衣柜上,她爬起來,擰門,門已經從里面反鎖上了,她又捶又砸,喊白翡麗的名字,里面卻無人理睬她。 余飛又轉到洗手間的另一面去。這個洗手間與臥室之間的墻是一面玻璃,看得見白翡麗在其中焦躁萬分地走來走去。他抓扯著自己的頭發,隱約聽見他在咆哮:“阿水!都是假的!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有!”可他一轉身,看到浴缸,又變得極度驚恐,他用浴簾緊緊裹住自己,懼怕地喊:“阿媽!阿媽!你不要嚇我!” 余飛忽然明白了。 白翡麗從一開始就不是醉酒。 他是發病了。 樓先生引見的那群人說了,白翡麗千杯不醉。之前在“筏”,他喝了那么多酒,又哪里見他醉過? 在佛海邊上,他說過,他有病,精神病。 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可能因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時不時性情有些矛盾沖突,并沒有讓她覺得不正常的地方。 她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有病的人看待過。 仔細回想起來,他過去其實有過病情發作前的蛛絲馬跡——瞻園小樓中,他見她削蘋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藥;斗歌那晚,他在鳩白工作室被鬼人偶驚嚇……關九知道應該怎么做! 余飛飛快地拿出手機,幸好她沒有刪過關九的聯系方式。她給關九打電話,關九一聽到白翡麗上臺唱長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么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給他爸爸打電話!……他的癥狀很復雜,我這就給你發他的病歷,萬一去醫院,可能用得到……” 余飛照著關九發過來的電話號碼給白居淵打了個電話,白居淵的聲音是她意料之外的沙啞疲憊,然而有著極度的冷靜。他說:“你別叫人,我三十分鐘就到。” 余飛著急道:“不叫人來開門的話,他會不會傷害自己?會不會那個……我是說,自殺?” 白居淵冷冷說道:“我的阿翡,不會自殺。”他掛了電話。 余飛心中被重重一撞。 白翡麗蜷縮在浴簾背后,像個孩子一樣在哭泣。然而當他發現余飛在隔著玻璃盯著他時,眼睛里的目光陡然又變了。他猛撲過來,右手對著余飛猛拍了一下玻璃,余飛一驚,從他的嘴型認出他是在趕她走,帶著淚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難堪。 余飛咬著嘴唇搖頭,卻只見玻璃墻上的簾幕唰地掉了下來,徹底擋住了從外向內窺視的通道。余飛敲著玻璃大喊:“白翡麗!白翡麗!讓我看著你!”然而衛生間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卻沒有他的回應。 余飛緊貼著玻璃墻坐著,仿佛這樣,她就能更多感覺到玻璃墻另一面白翡麗的動靜一樣。 關九傳了白翡麗的病歷過來,告誡她,只能給醫生看——如果她還想給白翡麗保有最后一點尊嚴的話。 然而在余飛看來,她和白翡麗之間,彼此還談論什么尊嚴?從最初的見面開始,他們就已經見過了彼此最落魄最尷尬的樣子。 她和白翡麗,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麗更多而已。 她打開了白翡麗的病歷。 病歷是掃描的文字圖片,字跡潦草,黑白冰冷。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親因深度抑郁,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殺。據了解,患者父親正處創業階段,忙于事業,無暇顧及家庭,致使患者母親陷入多疑與抑郁狀態。患者7歲,小學一年級,當日因病提前回家,親眼目睹了其母最后的死亡過程。 母親去世后,患者父親安排患者之前的音樂教師孔某照顧患者。據悉,患者母親生前與孔某熟悉,孔某為音樂學院教師,在母親去世之后,患者對孔某較為依賴。 據患者父親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親死后開始變得內向。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聲稱在家中浴缸內再次見到了死去的母親,并堅稱是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還摸到了母親身上的溫度。 患者的這種行為被認定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產生的幻覺,建議接受治療。 …… 2003年7月,患者自閉癥狀趨重,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和交流。 …… 余飛感覺到洗手間中突然又沒了動靜,用力地敲了幾下玻璃,“白翡麗!”她大聲喊。 洗手間中沒有聲音,安靜得嚇人。 余飛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間的門邊狠狠踹門,“白翡麗!你別慫!” 洗手間里仍然沒有聲音,余飛根本不敢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踢門,和白翡麗說話。正當她開始不安,猶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門,白居淵大步帶風,沖了進來。 余飛手背擋著嘴唇,心中猛然松了下來,險些淚目。 他穿著很隨意的便裝,絲毫沒有上次見他的風度。他的臉甚至都顯得十分頹唐,胡須和頭發都未作修剪,眼睛里布滿血絲。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間的門,喊白翡麗的名字,又喊“阿翡”,沒人應。 他去旁邊搬了那把厚重的歐式大椅子過來,對余飛說:“讓開。”他眼睛里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他掄起那把椅子就砸在了洗手間的玻璃墻上。 就那么一下,玻璃墻轟然而碎。他根本不顧那些碎玻璃渣,扯掉簾子一下子跳了進去。余飛也緊跟了進去。 白翡麗昏倒在浴缸邊上,右手拿著剃須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里,往下滴著血。余飛嚇壞了,然而仔細一看,那傷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經開始凝固了。 他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再瘋狂。 他并不想死的。 白居淵抱起了白翡麗,余飛去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他準備出門時,回過頭來問余飛: “樓適棠,是嗎?” 余飛說:“是。” 白居淵眼睛發赤,像一匹忍耐的頭狼。他點頭,說:“好,好。” 白居淵徑直走出去,余飛本想跟上,臨時想起什么,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跡沖干凈,然后又飛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但是她卻找不到白居淵。 她給白居淵打電話。 白居淵說:“他不會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還愿意見他,他會來找你。”說完便掛了電話。 余飛沒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幾家大醫院一家家去找,醫院卻都說沒有收診過這樣一個人。 她沉默地徘徊在z市的大街上,最終上了一趟去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車上,她繼續一頁頁地翻看著白翡麗的掃描病歷,宛如看著著他一步步從小時候走過來。 從2003年8月開始,白翡麗的病歷便全部轉變為北京醫院的病歷,按照他過去所說,他應該是在那時候被姥姥姥爺接到了北京。 此后的病歷記錄便變得更加頻繁,詳盡而瑣碎,看起來他是在北京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心理治療,因為在治療記錄中,反復出現斷斷續續的關于在學校受到欺凌的敘述,例如學校的男同學不許他進男廁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慫恿老師讓他在即興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余飛險些看不下去那些對話記錄。 很顯然,他在剛到北京的那些年里十分的孤獨、厭世,不愿意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開始接受治療時,反復表達過想要回y市的愿望,但后來白居淵娶了后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沒有再提過。 那段時間里,白翡麗的腦海中出現了大量幻想。他覺得每到夜里,整個瞻園都會活起來,月亮從他的閣樓中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樹都變作海洋,小樓便成為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時候風很大雪很大,他聽得見瞻園的鳥兒和松鼠給他唱歌。他給心理醫生拍下那些鳥兒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鳥兒的名字和性格。 余飛看到其中一段,白翡麗說:“那只灰喜鵲知道我晚上睡不著覺,就每天晚上來陪我聊天。”醫生問:“那你們聊什么呢?” 白翡麗:“我問她,你會不會死呀?你死了,是不是就沒人陪我聊天了?” 醫生:“灰喜鵲怎么說?” 白翡麗:“她說,我會死呀,但是我昨天剛剛生了三個蛋,我死了,我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她說,生和死都是周期,也是規律,你不用著急,也不要害怕。” 醫生:“灰喜鵲說的話,你能給我重復一遍嗎?” 白翡麗:“kwi——kwi——kwi——” 余飛忽然就流下淚來。 她想心理醫生當時一定不相信白翡麗說的話,就像那晚在瞻園的小樓,她也覺得白翡麗有一點傻乎乎的一樣,她甚至覺得白翡麗那時候是在逗她玩,是給他自己當時親她找一個尷尬的借口。 座位旁邊的大姐好奇地朝她看過來,余飛擦了擦眼睛,繼續往后看。 根據病歷上醫生的描述,白翡麗的癥狀從06、07年開始好轉,他的敘述語言明顯開始變得像一個正常人,“能夠區分真實與虛假”,不再試圖向醫生證明他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真的。到08年他開始上高中,便徹底結束了心理治療。 根據醫生診斷,他在不接觸血液、浴缸、母親、性別歧視、鬼怪驚嚇等強刺激源的情況下,基本與正常人無異,只是仍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克服社交障礙。 余飛將病歷圖片放大,手指輕輕地劃過那一行字。 “基本與正常人無異。” 天知道,他為了做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 白居淵站在醫院外,手中拿著一個單頁夾,高大的身影一半隱藏在夜色里。 一星紅光在夜色之中晃動,亮到最大之后,熄滅。隨即打火機的火焰騰起,又亮起一星紅光。 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著煙,一根煙三兩下就抽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過來:“怎么還在這里站著?” 白居淵向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將煙蒂摁滅在旁邊垃圾桶上的煙缸里,抬起手中的單頁夾,聲音帶著煙熏火燎的嘶啞: “我真的應該告訴他?” “這事情本來就是他的心結,要是能解開,對他恢復也有好處。你不要懷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