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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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夜色很濃,天空中墨云翻卷,又是一年寒冬臘月時。 “三月初三,很快就到了。”橆歌說,“王上馬上就要贏了,徹徹底底地贏了,您可是歡喜?” 蘇慕安羅苦笑著,搖搖頭,“孤……不想讓你死。” 橆歌偏著頭,半含笑半無奈地道,“王上,您違背得了您的信仰嗎?子民們能夠違背嗎?我能夠違背嗎?如果不能的話,徒勞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這個國度,是個信教的國度。對于這樣的一個國度,神權與王權相結合,又有什么辦法能夠讓他們逃離出這樣的宿命呢。 “王上,橆歌的命運已經被定下了,是改不掉的,而我,也甘之如飴。”她笑著說道,眼中沒有一絲不悅。“我一直知道我在二十九歲的三月初三這一年會死,所以,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我一直覺得心中有惶然的感覺,很快,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王上不知道,我有多歡喜,覺得多解脫。真好啊。”她張開了雙臂,以一個擁抱蒼天的姿勢,環抱著空氣,眼中亮晶晶的,似乎是在期待,又似乎是在逃避。 蘇慕安羅看著她,“違背神的旨意,會受天譴的。可是違背孤的心意,孤的余生夜不能寐。” 橆歌含笑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迷茫之意,“王上想要做什么?” “孤想要祭司不死,好不好?”他看著,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她的手,但是伸到一半的時候,放下了下去,改為負手而立,“祭司,好不好?” “王上想要如何讓橆歌不死?”橆歌半是好奇半是無奈地說道。 “孤可以找死牢里面的人替死,偽裝成你的樣子,孤可以保證沒有人知道。”蘇慕安羅信誓旦旦地說道。 “然后呢?”橆歌問他。 蘇慕安羅說,“然后你可以活著。” “這樣做的話,先不說橆歌對不起子民的供奉,對不起伽濕神的關照,橆歌也會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且說橆歌要以什么樣的姿態活著,是不是要頂著一張別人的臉,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是不是橆歌依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在王上的身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王上,你覺得這樣子做有什么意思嗎?”橆歌句句在理,說得蘇慕安羅啞口無言。 “如果孤不是王呢?”良久,蘇慕安羅啞聲道。 “您是王上,我是祭司,從來都是定下的命運,王上有什么好假設的呢?”她對蘇慕安羅道,“那年,我占卜,說您一生情路多舛,我卻未曾想過,是因為我的原因。我對不起您。” “如果孤注定了情路多舛,那么孤情愿讓我情路多舛的那個人是你,起碼,你配得上讓孤朝思暮想。”蘇慕安羅淡淡地道。 這夜的對話便是那般結束的。 他們走了之后,我看著莊嚴高大的神像,忽然覺得有一股涼意而來。 我很久沒有看見扶蓁了。 他在這個國度里面悠悠晃晃,卻沒有和以前一樣在我的身邊陪著我看戲,給我捎吃的東西。可能是他清晰地認識到了,我想要躲開她他的想法吧。他其實也是一個敏感的人。偶爾從哪個地方回來,他會和我說那個地方的趣事。 我靜靜地聽著,他淡淡地說著。 他再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親近我。 有一個晚上,我睡著了。聽到了推開門的聲音,又懶得動彈,索性閉著眼睛裝睡。 我聽見了腳步聲在我的身邊停頓了下來,我文件了他身上的氣息。那種熟稔的感覺,讓我莫名便沒有了睡意。 他似乎是在看我,看了很久,看得我連呼吸都不敢加重。 良久,我感覺都床輕輕陷下去了一點兒,他在我的床邊坐下來。被子被他拉了上來,輕輕地蓋在了我的肩膀處。 “未薌。”他嘶啞出口,低得近乎讓人聽不見。 “你睡覺的樣子,真是一點兒都沒有變啊。”他喟嘆了一聲,語氣之中是滿滿的懷念。 “好多年了,我都沒有聽見有人吹笙給我聽。” “我好想那些年從笙簫宮里面傳來的笙聲。你不知道,云莘和云惜雖然相貌相同,可是吹笙的技巧差得遠呢。”他的手覆上了我的被子,聲音里面帶著讓我心驚的悲哀。 “不一樣的兩個人,怎么可能認錯呢,未薌。”他說,“我聽過了云笙的笙,吹得比你好多了呢。” “但是,說了這些又有什么用呢?當初做了很多事情,我的確是有私心的。我的私心藏在心底,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其實啊,在天宮的時候,我沒有愛上任何人,真的,包括云莘,包括你。”他說著我不能聽懂的話。 “我的小曇花,我真羨慕我自己,陪了你那么久,可是我也很羨慕他,用自己的方式照顧了你那么多年。”他的手掌撫上了我的臉頰,guntang。 夜里,昏鴉嘶鳴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在一片鳥聲中,他斷斷續續地說著一些毫無邏輯的話,“人哪,有私心最天經地義,可是也最是可怕。我到云惜死,都沒有和她說過我的私心。”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妖皇和我說,欲河是曇妖生長的地方,終歸那里會讓你想起回憶。其實我記愿你想起來,但是又覺得悲哀。當你知道了前番種種,對我只剩下逃避了吧。”他說著說著,忽然笑了起來。 “所以我很感激橆歌,如果不是她的事情,你不會讓找我的。真的不好。”他說著,聲音里面的凄楚讓我心中一痛。 “未薌,我好累啊。”他的手掠過了我的發,“這副空殼,徒剩下了皮囊了。很早很早以前,昭奚問我會不會后悔,我說不會。我現在看見你好好地活著,覺得真好啊。” “其實你喜歡我的,對不對?”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半倚在床欄上,“我的傻丫頭啊,你看我的眼神,里面的心意,我是能看得懂啊。如今只剩了這殘軀敗體,若是你要,我給你又何妨,只怕是委屈了你。若是你不要,離開我也許對你更好。其實未薌,我不甘心的。我不甘心就這樣失去了你,一點都不甘心。” 他說著,蒼涼而無奈,“我和你之前,隔的不只是一個云莘,也不只是沐微,是……蒼天啊。” “這樣真好,你睡著,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必知道。陳年爛事,埋藏在心底就好。經年之后,你想起了我,也許會想起我是你的雇主,也許會覺得我辜負了你,但終歸沒有在一起之后又分開來得不堪回首。起碼,我不是你慘不忍睹的回憶,這對我來說就夠啊。” 他又沉了下來,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起身,“未薌,昭奚來看我了,就在你失蹤的那些天。” “他說,還剩下十分之一。還有十分之一,我都不記得了已經過了這么久了呢。所幸,我等到了你,我的云莘變成了旁人的未薌。”他說著,站了起來,視線應該還是停留在我的臉上,“晚安,未薌。” 他走了之后,室內還殘存著他的氣息。 我不知道半神殿下到底在說什么,但是他說對了很多。 我是喜歡他的。 而他,不會成為我慘不忍睹的回憶。 我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出神了很久很久,忽然覺得臉頰上一片冰涼。伸手觸碰了臉頰,我才發現,我竟然哭了起來。 腦海里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次,在莊媗與蘇晚的故事里,我想起了沐微的時候哭了,他伸手摸去我的眼淚。 現在,床上他坐過的地方還是熱的,氣息還在,人已經走了。 就如他給我的回憶,那么近,就如塵封了多年一般。 我搖了搖頭,強迫自己睡過去。有些事情,多想無益。 誰知道,卻是一夜無眠。 終究現在沒辦法處理,倒不如回幽都之后再說吧。 最近的宮里很是熱鬧,都在準備著祭司的祭天儀式。 橆歌很淡定,沒有任何赴死的害怕。 三月初二的夜里,月依舊圓圓的。 蘇慕安羅看著橆歌,在伽濕神的神像前,“孤的年紀也大了,卻始終記得十二年前,你的模樣。” 橆歌笑了笑,“橆歌定格在二十九,若是九泉相見,只怕王上已經垂暮老朽了呢。” 蘇慕安羅不答她的話,反而問道,“祭司,孤可以喚一聲你的名字嗎?” 橆歌愣來了一下,便聽見了他喚她,“橆歌。” 兩個字,柔腸百轉,就好像咀嚼過了千百遍一般。 橆歌。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肥肥的,作為斷更之后小福利吧~ ☆、第108章 煙火 翌日, 神宮之前。 清晨的朝霞燦爛, 天邊濃墨重彩,地上的人都在忙碌。 橆歌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 一身紅白色的祭司服裝,臉上畫了淡妝。妝容精致,卻襯得那人愈發得蒼白。 有人畢恭畢敬地請橆歌到了她熟悉的祭臺上。祭臺上已經搭上了一個架子,架子上面有很粗的繩子,低下是木材。祭臺的四周,都是明亮耀眼的火把。 橆歌, 要死了啊。 我的心中一痛。 她笑得格外溫柔,很恬淡平靜,似乎這喧鬧的種種都與她無關一般,仿佛赴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蘇慕安羅在祭臺的下面,望著祭臺。 橆歌含笑看著他, 蘇慕安羅看著看著, 忽然不可抑制地顫抖了起來。 橆歌被繩子綁了起來, 她靜靜地被受著繩索的束縛,像是一個木偶人一般。 我想起那個晚上,橆歌曾和蘇慕安羅說, “橆歌只愿國泰民安,王上安康,子嗣綿延。” 子嗣,他哪兒來的子嗣。 沒有橆歌為后,他便不會有子嗣的。 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點火”,蘇慕安羅怔了怔,便看見那柴上染了火。 火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開來,瞬間便燃上了橆歌的腳踝。橆歌的目光始終停留在蘇慕安羅的身上,不離分毫,笑著明艷而平靜。 那是,她愛的人啊。 蘇慕安羅在看見火苗的那一刻,雙手緊緊地攥住了。他張了張頭,似乎想要說什么,最終卻是什么都沒有說,只把目光投向橆歌。 “別看她。”在我要轉頭看橆歌的時候,扶蓁不動聲色地轉移了一下位置,恰恰好擋住了我的視線。 “好好的人被火燒死,太慘烈了,別看。”他對我說,聲音低低的,就像那個晚上,我裝睡的時候一樣。 我只得把目光放在蘇慕安羅的身上。 他怔怔地看著前方,張嘴,說了兩個字,卻沒有出聲。從他的口型,我可以看出了他是在說橆歌兩個字。 他的手緊緊地攥著椅背,似乎如果不如此的話卻無法控制自己。終于,我聽見了橆歌慘烈的叫聲。 被火燒死,一定很痛吧。 在橆歌發出叫聲的同時,蘇慕安羅站了起來,卻被心腹緊緊地按了下去,“王上,這是祭司的選擇,她不后悔,您也不會后悔。” “可是,她很痛啊。”蘇慕安羅說著,聲音哽咽了起來,“她在叫,她在痛啊,我卻什么都做不了。” 他連尊稱都忘記了。 “吠陀,我很后悔,我后悔了。”他說著,“我不應該讓她死的,哪怕她要我也不應該,我應該保全她的,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啊。” “王上,您別再看了,我們回宮吧。”吠陀說著,伸手捂住了蘇慕安羅的耳朵。耳邊,是橆歌凄厲的叫聲。 “不。”蘇慕安羅把他的手甩開,“我要送她最后一程,我要看著她走……” 我的耳朵被扶蓁給捂住了,什么聲音都戛然而止。 他把我緊緊地抱進了懷里,我的一邊耳朵貼著他的胸膛,一邊的耳朵被他用手緊緊地捂著。我聽見他的心跳聲。他的心跳似乎比旁人來的慢了一些。我聽著他的心跳聲,莫名便忍不住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這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了我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