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前廳正堂,有一人長身而立。靛藍色廣袖道袍,被一條月白色腰帶嚴謹地束好,腰間沒有什么配飾,只一柄古樸無華的長劍,劍柄上綴著一根廬山派獨有的三疊長流蘇劍穗。 身姿不動如松,氣息均勻綿長,單一個背影,辰子戚就能感覺出,這是個高手。 “天寒地凍,未曾起身,得知貴客前來,便急匆匆過來相迎,還望莫怪。”辰子戚在皇宮中待了七年,別的沒學會,七拐八拐的客套話早已手到擒來。 那人轉過身,看到一臉誠懇的辰子戚,抬手抱拳:“是李某來得唐突,叨教王爺了。” 劍眉冷面,當真是那日在土地廟救了他們的劍客。辰子戚臉上的笑意不由得真誠了幾分:“那日多虧俠士相助,本王感激不盡,還未請教俠士高姓大名。”昨天阿木說,這人可能是他舅舅,辰子戚便趁著說話仔細看了看,眉眼間還真跟阿木有些像。 “在下李于寒,廬山派弟子。”李于寒也在觀察辰子戚,這孩子生了一雙會說話的桃花眼,開口先帶三分笑,讓人生不出敵意來。 辰子戚讓人上茶,陪著李于寒坐下慢慢喝。他因為睡過頭了,沒用早飯,肚子里空空的,此刻喝一口熱茶,頓覺舒服許多。 丹漪趴在辰子戚的衣襟處,防備地看著對面的劍客。 李于寒似乎不善言談,躊躇了片刻,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 辰子戚倒是老神在在,放下茶盞與他攀談:“前日因車中有女眷,受了驚嚇,恐耽擱久了再生變故,沒來得及跟您道謝。這兩日正準備去廬山拜訪……” “你們走是對的,刀劍無眼,”李于寒應了一句,但似乎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言,抿了抿唇,直接開口道,“李某來此,是有一事想跟王爺求證。” “您說。”辰子戚笑著應聲。 “那日跟您在一起的小孩子,是誰?”李于寒微微攥緊了拳頭。 皇子被認回宮,是要貼皇榜昭告天下的。當年阿木被奪走,他一路追到了京城,后來傷勢過重昏倒。醒來后,在城門的黃榜上,看到了“十一皇子辰子木”幾個大字。這些年一直在打聽,可惜一道宮墻百丈高,從那以后,再沒有別的消息。 辰子戚眉梢一動,這人還真是阿木的舅舅?“那是本王的弟弟。” 李于寒呼吸一滯:“可是……十一皇子?” “是。”一道糯糯的孩子聲音,從門口傳來,阿木不知何時站到了門外,扒著門框露出半個腦袋。 李于寒驀然瞪大了眼睛,沉默半晌,啞著聲音叫了一聲:“阿木……” 辰子戚朝小胖子招手,讓他到身邊來。阿木聽話地跑進來,站到辰子戚身邊,怯怯地看著對面的人。 他已經不記得舅舅的長相了,但他還記得舅舅這個人。常娥這些年,時常跟他提起,讓他不要忘記,還有個疼他的舅舅活在世上。 然而七年未見,過去的種種早已模糊,面對著幾乎是個陌生人的李于寒,阿木有些不知所措。 “阿木,我是你舅舅,你不記得了嗎?”李于寒眼中露出些許痛苦之色。被人搶走了阿木,是他此生最恨之事,每每在深夜想起都痛徹心扉。辜負了meimei臨終的囑托,愧為人兄。 他以前,并非師從于廬山派,而是一個小劍門。父母早逝,只有meimei李于清相依為命,后來meimei未婚生子,問他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卻不肯說,遭到了師門的責罰…… “木子為李,這孩子就叫子木吧,”臉色蒼白的meimei,將襁褓中的孩子托付給他,“哥,是妹對不住你,總給你添麻煩……對不起……” 李于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肚兜,那是給小嬰兒穿的,上面繡著一個“木”字。 “給你取名子木,便是望你記得娘親。卻不想,跟皇子的排輩取字相同。或許那時候你娘就知道,你是皇子……舅舅沒有護住你,你不認舅舅,舅舅也不怪你。”沉默寡言的劍客,說出了進屋之后最長的一段話。 阿木看著李于寒,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扁著嘴叫了一聲:“舅舅。”說著,便邁腿跑過去,跟舅舅抱成一團。 辰子戚咂咂嘴,原本還想賣個關子,跟這位便宜舅舅要點好處。他費心費力地養了阿木七年,可不能就這么白送回去。沒料想阿木這個沒成色的,就這么跑過去,他想表功也沒法說了。 低頭跟神雞對視一眼,撇撇嘴。 “啾啾!”早與你說過,別人家的崽不要叼到自己窩里養,丹漪似模似樣地開口跟辰子戚說話,奈何說出來的只有鳥叫聲。 “既然沒有封地,你隨我去廬山吧。”甥舅兩個相認之后,李于寒聽阿木說了近況,想也不想地開口。 “這個……”辰子戚趕緊跟福喜打了個手勢,一臉誠懇地道,“阿木自小跟著我娘親長大,要走,須得娘親同意才是。” “誰要拐我兒子!”一道中氣十足的嘹亮嗓門在院子里響起,不多時,常娥便提著裙擺,兇神惡煞地沖進了正堂。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鳥攻:咦,你娘好兇 戚戚:還好吧,我娘平時挺溫柔的,只是特殊情況嘛鳥攻:什么特殊情況戚戚:有人要拐走她兒子呀! 鳥攻:呃…… 戚戚:你抖什么? 鳥攻:沒事什么,這是心虛的自然反應 戚戚:→_→ 第四十八章 收禮 李于寒看到常娥,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站起身, 抬手抱拳:“這位姑娘……” “呸,誰是姑娘。”常娥豎起眉毛, 看看拉著阿木的男人,身形修長, 五官俊朗,眉間有一道深深的溝壑, 見到她之后,神色有些不自然。一看就是醉心武學, 不問世事,卻一直有什么執念未了的……老光棍。 李于寒被噎了一下, 不知道怎么接話, 轉頭看向辰子戚。 辰子戚站起來介紹道:“這是本王的母親, 月太妃。”因著辰子戚與新帝的交情, 正隆帝死后, 天德給常娥加封為太妃。 “舅舅, 這是娘親。”阿木有些興奮地說,跑過去拉住常娥。 “原來是太妃娘娘,失禮了,”李于寒拱手行禮,“在下是阿木的舅舅,李于寒。” 聽到“娘親”這個稱呼,李于寒有些意外,原以為是阿木跟辰子戚關系好,跟隨他來到此地,卻不知竟是認了月太妃做娘。 舅舅……常娥皺眉,拎著阿木走到一邊,小聲道:“他真是你舅舅?” “唔。”阿木老實地點點頭。 “他是不是要帶你走?”常娥回頭看了一眼李于寒,背過身低聲問,還沒等阿木回答,就開始罵,“小沒良心的,看到舅舅就不要娘了是不是?老娘養了你七年,敢情給是給別人養的兒子!” “不是!”阿木使勁搖頭,“我不跟舅舅走。” 丹漪鉆出衣襟,看看李于寒。這人內力很高,那母子倆說的話,他應該聽得一清二楚,頓時覺得有些好笑。 辰子戚也想到了這點,偷瞄一眼李于寒的表情,果真有些微不可查的尷尬。輕咳一聲,說道:“這事說來話長,阿木三歲進宮,那些宮人苛待他,總是吃不飽,原本的小胖子,瘦成了一把骨頭……” 將這些年的事,添油加醋地說出來,在辰子戚口中,沒人管的阿木簡直過得慘絕人寰。那是聞著傷心,見者落淚。為了把阿木要過來,他歷盡艱辛,屢建奇功,得以幫助娘親升了位份,終于有了再養一個皇子的資格。把阿木要到身邊,努力了幾年,才把原來那一身膘給養回來。 教訓完小兒子的常娥回過頭,就見自家小王八又開始胡天胡地亂吹牛,也沒揭穿,兀自在主位上坐下來。 李于寒聽得很是感動,起身朝常娥行了個全禮:“多虧二位這些年的照顧,李某在此謝過。” “他是我兒子,我養他是應該的,不用你謝。”常娥把試圖上前攙扶舅舅的阿木拽過來,瞪了他一眼。 阿木撓頭,不知如何是好。 “哎,您不用這么客氣。”辰子戚趁機上前扶住他。 “還未謝過王爺。”李于寒客氣道。 “您是阿木的舅舅,那就是我舅舅,以后叫我子戚便是。”辰子戚打蛇上棍地直接攀親戚,三言兩語就認了個舅舅。 “好。”李家舅舅竟還有些高興。 “舅舅,坐下說,”辰子戚十分順口地就叫起了舅舅,“前日在土地廟外見到一群廬山劍派的人,他們都是您的弟子嗎?” “是我師兄的弟子。”李于寒溫和道,他是廬山劍派掌門最小的弟子,入門七年,還沒有開始收徒。 辰子戚順著話聊,問起了素心宗的事。卻原來,長劍門的幾個弟子,在酒樓里見素心宗的女弟子長得漂亮,便開口玩笑了幾句,恰被晚來一步的趙素柔聽見。趙素柔是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一言不合就殺了兩人。 事出有因,雙方都有不對。趙素柔是長輩,出手教訓晚輩也說得過去,只是做事太過,殺了人。最后廬山派調停,素心宗賠長劍門一萬兩銀子,這事就算了結了。 “咦,還能訛錢?”辰子戚眼前一亮,沒想到江湖紛爭,還能用錢解決。一時間捶胸頓足,早知道就不走了,當場認了舅舅,讓舅舅做主,叫素心宗也賠償他一筆錢。 李于寒抿唇輕笑。 聊了一上午,辰子戚已經跟新舅舅商量好,過些日子跟他去廬山派拜會廬山掌門。至于阿木的問題,常娥是寸步不讓。 “且不說這打一棍子放一個屁的性子,他也不是學武的料,跟著你去廬山,指定要受欺負,”常娥拍板道,“你若是想外甥,就到王府來看他,我也不攔著,但要帶走,別說門,窗戶都沒有!” 阿木被常娥護在身后,心中滿是高興。因為常娥經常提醒他舅舅的事,他一直擔心哪一天舅舅找上門,娘親就把自己還給舅舅了,沒料想,自己能跟哥哥一樣,被娘親護著。 “皇叔說過,我這根骨不宜學武,”阿木糯糯地開口,“我,我想跟著娘親。” 李于寒嘆了口氣:“也罷。” 辰子戚親自把新舅舅送出門,門前有許多行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廬山派的三疊劍穗,很容易辨認,這消息當天就傳到了府尹的耳朵里。 府尹出身劍盟,自然是聽過李于寒的名號的。廬山派不世出的天才,如今廬山掌門最看重的徒弟。本以為沒什么靠山的藩王,竟然跟廬山派炙手可熱的人搭上了關系。 “小的聽到,簡王叫他舅舅。”報信的人如是說。 坐不住的府尹,又提著禮物去了王府。 這一次,辰子戚沒有著急見他,把人晾在前廳,自己在書房玩鳥。 “神雞,我好缺錢啊,”辰子戚抬手摸摸小紅鳥的尾羽,“你這尾巴,瞧著有點像神鳥鳳凰。” 丹漪揚起腦袋,邁著步子在桌上走一圈,驕傲地展示他那一根毛毛。 “要是拿去賣,估計能值不少錢。”辰子戚捏住從面前劃過的尾羽,似乎考慮著要不要拔下來賣錢。 小紅鳥驚恐地“啾”了一聲,迅速跳到一邊,努力把尾巴藏起來。 “傻鳥,逗你呢。”辰子戚笑著彈它屁屁,這小東西,對這一根毛毛寶貝得很,窩在他懷里睡覺的時候,還要先把尾巴捋正,生怕壓到了。若是真拔了,他估計就要失去神明的眷顧了。 隨手翻開手邊的《妖神集》,找到關于鳳凰的記載。以前他一直覺得神雞是個長不大的雞仔,看到那片尾羽,恍惚明白過來,它可能真的是傳說中的神鳥。畢竟章華殿中,供奉的就是鳳凰與龍。 書中畫著一副白描的鳳凰圖,頂生兩羽,長者呈流云逐風狀;尾羽纖長,翎眼似孔雀,羽根有整齊的短毛,比之孔雀翎要端莊精致許多。 再看關于鳳凰的記載,修長白皙的手指,在一行字上停留下來。 【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 梧桐,竹實……眼前浮現出住梧桐林、吃竹米的丹漪。一個荒謬的想法,忽然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王爺,府尹大人已經久候多時了。”福喜過來提醒時間。 辰子戚放下手中的書,把小紅鳥拿起來塞進衣服里,揚起下巴,神色傲慢地去了前廳。 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的府尹,在廳堂中走來走去,忐忑不已。料想是自己上次的態度惹惱了王爺,這次一定要好好彌補一下。 “曾大人久等了。”辰子戚漫不經心地說著,坐到主位上。丫鬟上來倒茶,稍稍喝了一口,便咣當一聲放下,似是嫌棄茶水,又似是不耐煩眼前的人。 府尹曾山的心,隨著這一聲響咯噔一聲,陪著小心道:“王爺可是不喜歡這茶水,下官帶了上好的雨前龍井來,您嘗嘗。”說著,把帶來的禮盒呈上,大大小小的七八個,也不知裝了些什么。 辰子戚看也沒看,耷拉著眼皮,回想早年二皇子教他的東西。要敲打下屬官員,就拿他最在乎的東西說事。 “本王初來乍到,很多東西都不懂,請教了舅舅才明白。這劍陽城最大的問題,莫過于長劍門與短劍門之爭。既然以后此地歸本王管,那這事就得由本王做主。”說到這里頓了一下,辰子戚復又端起茶盞,緩緩喝了一口,“本王與長劍門的葛洪也有些交情,他跟本王保證,只要讓他師弟做上府尹之位,長短之爭便可平息。” 葛洪,就是那日在土地廟跟素心宗對峙的長劍門首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