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生老病死
人活在世間,從呱呱墜地,再嗷嗷待哺開始。 然后,在經歷總角之宴的同時,又能和親人一同齊享天倫之樂。 等到年歲漸長,韶華飛逝,送別親友后,又終將會開始踽踽獨行于這悲涼的人世。 佛說,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但當人即將魂歸消逝前,又會恍然發現—— 其實最前面的四苦,早已闡釋盡了人生的所有必然。 無論是在世間再強大的人,面對生老病死,他永遠都無法自行選擇。 這就像是充滿了無數不確定性的隨機事件,它永遠都會讓著迷其中的人窮盡一生也無法看不清,更摸不透蘊含其中的真實規律。 或許早在一開始,新生命一個個呱呱墜地的起初,生命們無法選擇的降臨與出生就已經揭示出了讓生在富貴人家樂,而生在貧窮百姓間悲的神奇生命規律。 就像她在mama去世將死前,痛恨懊惱自己是沈延的女兒一樣。 甚至,明知不可能,她還是忍不住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電影《蝴蝶效應》里的男主人公,擁有穿梭時空改變過去的奇跡與能力。 因為只有這樣,她或許就能在mama深受高大而挺拔的男人吸引,情不自禁墜入愛河前,替她揭露出暗藏在那身筆挺威武的軍裝下是一個多么自私而又冷漠到根本不值得她去愛的冷血靈魂。 這個心愿是如此強烈,使得她寧愿抹去自己的出生,也要竭盡全力挽回mama像風吹過的沙一樣,緩緩流逝的生命。 而又更因為它是如此的強烈,所以時至今日,在猛然見到眼前這個男人的時候,它會像決堤的河水一般猛然涌進她的心間。 連續而又不間斷,還飽含著其中鋪天蓋地的恨意。 翻涌而來的恨意細密而又牢固。 它們像一張網朝她罩來,然后深深纏緊。 “莓莓,你應該還記得我是爸爸吧……” 似乎是因為叫出了一個許久不曾說出口的名字,身著一身筆挺軍裝的男人起初開口時聲音有些頓澀。 但隨后,卻仿佛剎那間堅定了心里的什么信念一般,縈繞著軍人常有的肅殺之氣被刻意緩緩收斂,刀刻般的冷漠俊容微微舒展,男人帶著幾分重逢愛人的喜悅目不轉睛地緊緊盯著她,出聲的話也開始變得順暢。 男人脫口而出的“爸爸”兩個字,讓沈媚停下了想繞開眼前的障礙走過湖中的水榭,然后遠離這里的腳步。 抬起頭來,她靜靜看著眼前這個除了給予了她一顆優秀的jingzi攜帶的基因外,其余上便再無作為的親生父親。 女人的停留似乎讓臉上開始遍布象征歲月滄桑的斑駁細紋的軍裝男人很是高興。 臉上兩分的笑容擴大到了五分,他忍不住地接著連說了幾個好字。 “還好,還好……真好。” 一邊笑著說,他一邊有些激動地伸出手來大致比劃。 “我記得離開的時候你才這么大點兒,到現在,都成大姑娘了,真好……” 唐代詩人崔護曾寫過一首唯美而又莫名傷感的詩。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詩句里依舊如昨的桃花和已經離開的人面對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短短兩句間便抒發出了崔護感嘆物是人非的nongnong惋惜之情。 物是人非。 宋代詩人李清照也曾說過,“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可沈媚流不出淚來。 她只是冷著臉,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看著這個和她血濃于水的男人不停說著好,反復在欣慰感慨著幸好一切還沒有改變。 冷眼看著這一切,她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漫長的時光分裂成了兩個人。 一個會因為親生父親為了挽回的刻意靠近而仍心生顫動之意,而另一個,則像是一個旁觀著喧嘩鬧劇的冷靜局外人。 冷靜到,在男人開始違背他以往的冷漠作風,開始激動得絮絮叨叨而又語無倫次時,她能清楚分辨出,然后判斷推論—— 這個時候,沈延是用了心,動了情地在對她說這些話。 然而,盡管他現在過了大半生終于明白了用真心換真心的道理,但到了如今,這又能挽回什么? 他覺得,現在還能挽救什么? 難道,因為冷血無情的帝王終于懂得了螻蟻也是生命,而不可隨意斬殺,所以螻蟻就該跪在地上感激帝王的仁慈與憐憫嗎? 還是因為高貴的貴族少年終于在法庭上,看到曾被他誘jian拋棄的女仆淪落到被人誣陷謀財害命的妓女境遇后,恍然發覺自己曾經犯下的錯決心補償—— 所以,他曾經做出的那些害她落入無間地獄的罪惡之舉,如今就可以一筆勾銷嗎? “可能就是今天了……剛剛在夢里,我好像看見了圣光……” “只是不知道,在這里死,我到時候會去天堂,還是陰曹地府……” 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輕笑一聲,然后伸手拿起擺在病床旁的那束仍沾著晨露的美麗百合花。 靜靜凝視片刻后,她綻放出一個比手里的百合更加美絕人寰的清麗笑容,“……真好看。” 緊緊坐在病床邊,依稀有著美麗女人幾分影子的女孩紅腫著眼,哭過的童音沙啞,“mama……不會的,你不是之前還告訴我不怎么疼了嗎……相信我,你會沒事的,我不會騙你……” 盡管年幼的她尚且不能完全明白要殘忍帶走母親的究竟是什么,留著滿臉的淚,她有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卻仍固執地重復道,“mama,相信我,你會沒事的……賀叔叔已經請來了最好的醫生,他們能把你的身體變成最初的樣子,你一定會沒事的……” 莊青嫵看著眼前即將離開童年步入少女時期的年幼女孩,靜靜凝視許久后,她緩緩勾出一個虛無縹緲的淺淡笑容,然后搖了搖頭。 低頭看向手里冰涼花瓶里盛裝的那束宛若無暇白玉般美好清麗的百合花,她喃喃出聲,“其實我喜歡的花不是百合……” “只是你爸爸當年說,我就像一株含苞欲放的百合花……所以,讓我喜歡了它這么多年……” 她的話輕柔飄渺,卻又在充斥著醫院氣味的空氣里化作了一只無形的手,直直掐得年幼的沈媚短短幾月便嘗盡了人世痛苦與怨恨的百般滋味。 許久之后,她艱澀開口,“mama,不要再想他了……那時候我們從大宅里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出現,到了現在就更不會出現了……” 似乎是聽出了女兒暗藏在話里的憎恨語氣,莊青嫵伸手撫了撫她因為總是埋首哭泣而變得凌亂不堪的額發,然后露出一個隱含釋然的微笑。 “Jessie,你不是莓莓了……而我,也早已經不是你爸爸心里的那株菟絲花了……” “你不需要恨他。因為……恨一個不愛你的人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情。” “賀家的人都對你很好……我也看得出來,Laurence這個孩子很喜歡你。但是,你也要分清別人對你的喜歡究竟是哪一種喜歡……” 莊青嫵慢慢將頭轉向窗外,蔚藍色的蒼穹一片洗凈后的干凈與澄澈。 “其實以前,我也會忍不住想要去恨他。盡管我遇到了自己喜歡的人,然后又如愿嫁給了他……可后來發生的種種以及他的冷漠與不作為,讓那時候的我恍然發現‘門當戶對’這個詞的重要性。” “那個時候,我天真地以為這就是我和他越行越遠的根源……” “可如今,我和現在的愛人之間依舊有著門當戶對的考驗,但是一切卻又截然不同了……” 說到最后,她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扭曲,似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但很快,又通通化作了曾讓她無數個漫漫長夜皺眉咬唇忍耐鉆心般的病痛折磨離開后,余下的滿臉痛苦與疲憊。 隨即,沈媚猛地站起身來,一邊連忙伸手扶住眼前慘白著臉搖搖欲墜的女人,一邊朝門外尖聲大喊,“Doctor(醫生)——” “Call the doctor(請叫醫生來)——” 話音剛落,緊閉的房門便被人猛地從外用力打開。 邁著大步走在最前的男人步伐焦急。 急切到,當他經過她身邊時,甚至不自覺地卷起了一陣仿佛被煙草狠狠熏過的疾風。 等到下一秒,她便被緊跟在高大男人身后進來的男孩緊緊擁進了懷里。 “Jessie……” “難受你就哭出來,不要忍著……”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滿山淚痕的臉龐接連而又快速滑下,沈媚死命咬著唇搖了搖頭,然后迫使自己轉頭看向右邊。 可仿若噴涌而出眼淚越聚越多,到最后,她只能朦朦朧朧看見跌落在地的花瓶,以及病床上正和他們一樣緊密相擁的兩個人。 “……我從不后悔離開他……我也不后悔,來到你的身邊……” 似乎在經歷極致的病痛折磨,耳邊傳來的mama的話語聲越發輕柔而微弱,就像是大提琴琴曲悠揚后漸弱的尾段。 “但我后悔……我后悔我因為受過情傷,就不敢直視自己的心意……” “我后悔……后悔到最后現在才發現,我從沒說跟你說過……” “我愛你……” 終于,柔美的琴曲裊裊而止。 霎時間,眼里的淚像是徹底潰堤的河水一樣朝下,然后奔流不絕。 聽著不遠處在女聲消失后卻仍在不停繼續重復著“我也愛你”的喑啞男聲,沈媚終于忍不住轉頭狠狠埋進男孩的懷里,嘶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