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室外的燈光透過密雨和泛黃傘面,罩在她身上,她有幾絲頭發(fā)在光里揚起,笑容溫柔,眼睛里沒有全世界,只有他。 門邊是框,她是框里的畫,衛(wèi)來笑,如果這一刻時間停住多好,不念過往,也不要未來。 趕在煙花未冷前,握住這一抹剎那即永恒。 —— 再回來的時候,她握了瓶起開的紅酒,兩個高腳酒杯,說:“沒牌子的,你身上有傷,少喝點。” 紅酒放下,她坐進桌子對面的椅子,襯衫一掀,從內褲勒帶里取出一包煙:“剛沒手拿,塞這了。說是本地煙,有香料味。” 她抽出一根,就著蠟燭的火頭點著了,手很穩(wěn),并不看他,濃密的睫毛微扇,帶出周身一種水潑滲不進的沉郁氣場。 這場景,似曾相識。 衛(wèi)來想起來了,正式的第一次見面,在面試的房間里,她就是這樣的。 岑今吸了口煙,仰起頭,把煙氣慢慢吐出。 忽然笑起來:“愛上一個人真奇怪,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像做了場夢,有人運氣好,夢做得長點,就是一輩子。” 她頓了會,輕聲說:“但是我運氣不好,總是差了一點。我當時……和三個同事,一起留了下來。” —— 三男一女,除了她,另外三個人還都算資深,聯(lián)合國的車隊走了之后,他們馬上做出應對。 ——裝點門面。 國際組織的旗幟,還是得打起來的,而且要打得更顯眼、更多、更大,混亂時期,某些旗幟標志比人命來得值錢。 ——登記人數。 之前宣稱不會撤走卡西人之后,有一大部分惶恐的難民已經四散逃命去了,剩下的,大概在兩百名左右,都被一一登記造冊。 ——清點食品、日用品庫存。 這么多人,吃喝是個大問題,清點下來,境地尷尬:小學校里根本也沒有太多儲備,最多也就再撐個一兩天,馬上面臨斷糧。 …… 四個人開了會,明確分工,考慮到混亂時女人更容易受傷害,所以很照顧岑今:她只負責留守、安撫難民情緒、醫(yī)療和內部管理,不需要對外。 剩下的三個人,一個負責安保和巡邏:維和士兵撤退時有遺留的裝備,那人穿上有“un”標志的背心,戴鋼盔,抱著把槍來回巡走,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猶疑的胡卡人拎著刀在附近出沒,但是不敢靠近。 另外兩個人要開車出外勤:一是為了設法搞到足夠的食物;二是不能孤軍奮戰(zhàn),要聯(lián)絡其它留下來的、零散的保護區(qū),協(xié)同合作;三是這種時候,他們是文明社會遺留下的眼睛,是歷史的目擊者、事件的見證人,有責任去留存相關照片、資料,也許有一天,這些東西就會用得上。 開完會之后,岑今心里踏實不少,每個人都很樂觀:畢竟不是閉塞的年代了,全世界都在看,國際社會一定會很快插手,誰會放任這種慘絕人寰的事持續(xù)發(fā)生且發(fā)酵呢? 接下來的兩天,外勤的進展讓人鼓舞。 ——他們成功買到了面粉、鹽、土豆,甚至帶回來一些紅茶。 ——據說這樣的保護區(qū)不止一個,有個法國牧師的教堂里藏了三千多卡西人,國際紅十字會在正常運轉,扛下壓力收治了很多傷者…… ——他們甚至遇到了bbc的記者,據說有一部分照片已經傳回去了,很快會對全世界公開。 …… 但接下來,希望就像燭火樣慢慢熄滅了。 緊急事件的處理其實也像災后救援,有黃金72小時,起初的幾天國際社會如果沒有重拳出擊或者明確發(fā)話的話,會被視作某種程度上的縱容,施暴者會更加囂張。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 太陽升起,星辰落下,有時候,岑今會呆看著手表表面的指針走完一圈又一圈,覺得卡隆像是被世界給忘了。 外勤帶回來的食物越來越少,車窗在某一次被砸得粉碎,每多出去一次,車身上就多一些破壞——據他們說,外頭已經進入了一種群體性的瘋狂,那些設路障的胡卡人,對他們越來越挑釁。 廣播晝夜不停,早期的煽動之后,播報換了內容,會放送各種地址,比如“快,我們在xx附近發(fā)現(xiàn)了大批蟑螂,胡卡勇士們,拿起你們的刀,快來”,像是呼朋引伴的殺戮游戲。 岑今的精神越來越緊張,做夢都會夢見廣播里播報這所小學校的名字,然后無數胡卡人,提著刀,從四面八方涌來…… 有一天,兩個出外勤的同事沒有回來。 不安像潮水一樣在保護區(qū)里蔓延,等了一夜之后,那個負責安保的同事決定出去找。 岑今在高度緊張中又等了一天。 —— 她就在這里停頓,沉默了一會,磕掉煙頭的灰燼。 衛(wèi)來問:“然后呢?” 岑今笑笑:“然后就沒回來,媽的,像是開玩笑,突然之間,四個人,就變成我一個人了。” “我整夜不睡,在黑暗里瞪著眼睛,想著,我要完了,沒外勤、沒安保、沒吃的,天亮之后,只要再有一個胡卡人靠近試探,這個保護區(qū)就完了。”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黎明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車聲,然后有人撼著小學校鎖起的鐵門大喊,有人嗎?請幫我們開一下門。 “我透過窗戶往外看,看到撼鐵門的是個白人,當時的心情,像見到了同胞一樣激動。” 來的是熱雷米和瑟奇,兩人開一輛面包車,車身有“和平救助會”的徽標。 車子開進院子,車后遮蓋的帆布一掀,里頭藏了十來個滿身血污的難民。 “熱雷米說,他和瑟奇也是留下來的志愿者,他們的保護區(qū)被沖破了,那些難民,是他們一路過來時救的。” 熱雷米帶來幾個不怎么樂觀的消息。 一是,局勢在惡化,國際社會集體啞聲,短期內好像沒有要干預的意思。 二是,保護區(qū)也不安全了,光這兩天內,就聽說有兩個保護區(qū)被沖破。 三是,他們路上聽說,有兩個外國人,在車上私藏了卡西難民,想強沖路障,結果胡卡人十多輛車緊追不舍,還在廣播里呼吁更多的人趕來圍堵,那輛車慌亂中翻下大橋,起火爆炸了。 …… 岑今有一種感覺,那兩個外國人,也許就是她的同事。 衛(wèi)來問:“那兩個人,熱雷米和瑟奇,是怎么知道小學校的位置的?” 岑今說:“他們說,在路上遇到過我那個出去尋找的同事,他指給他們的。他們也把那兩個外國人翻車的事跟我同事說了,但我同事堅持要去確認一下。” 她舉起酒杯,仰頭喝下大半,舔了舔唇上的酒沫:“我那個同事,至今還是失蹤狀態(tài)。” —— 她甚至來不及為前同事痛哭,就已經和熱雷米、瑟奇在商量新的對策了。 熱雷米提議:非常時期,非常對策,隨著保護區(qū)接連淪陷,老一套的做法已經行不通,不妨采取一些手段。 “熱雷米說,那些暴徒中,除了少部分是真正的極端狂熱分子,大多數人,還都是借機想撈點甜頭、可以買通的——他曾聽說,有些保護區(qū)之所以更安全,是因為負責人給軍方小頭目塞了錢,小頭目暗中給保護區(qū)行了方便。” 衛(wèi)來問:“那你當時有錢嗎?” “沒有,但卡西人有。” “是不是由你出面,朝卡西人募集錢款了?” 岑今笑了笑:“是啊,那些日子,我負責內部管理,難民只相信我,只能我去。” 當時,卡西人逃離得倉促,隨身帶的現(xiàn)金都不多,而且困在小學校里,錢沒個花處,聽說可以給自己買方便,都爭先恐后地往外掏——數目頗為可觀,這筆錢也很快發(fā)揮作用。 “熱雷米他們出去打點了一次,帶回來很多吃的,甚至還有啤酒。他們的計劃是打通一條路,買通這條路上的所有路障,出入不會有麻煩,而附近的胡卡人得了好處又不會sao擾學校,這個保護區(qū),就是真正被保護起來的避難所了。” 岑今喝干杯子里的酒:“效果很明顯,比我之前的同事們擬定的計劃還要管用,我覺得熱雷米他們腦子很靈,懂變通,這才叫適者生存。” “他們陸續(xù)又救回來一些難民,難民的總人數,最高時,是292個。” 衛(wèi)來問:“為什么是‘最高時’,后來有減少嗎?” —— 新的難民加入,難免帶來外界瘋傳的消息。 大多是悲觀絕望的:又一個大的保護區(qū)被沖破了,外國人的臉也不再是保障了,聽說有志愿者遇難,國際社會還在開會討論,不能達成一致,議程一拖再拖——但這里每一秒都在死人。 也有振奮人心的:聽說有人逃出去了,通過水道去了烏達,這種時候,保護區(qū)也不能信任,最安全的地方莫過卡隆之外。 熱雷米設法打聽,佐證了這一消息:卡隆和烏達之間有條大河,河上確實有船,但是,一路買通關卡加上船上的位置,一個人要收很多錢,說白了,就是發(fā)難民財的。 衛(wèi)來沉默,他想起可可樹說的話。 ——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陣子,河水忽然變紅了,很多人去河邊看,還有人在河里撈起過漂下來的尸體。 ——后來聽說,有一群難民想通過河道逃過來,但是沒有船……胡卡人追上他們,就在河邊……砍呀……砍…… 衛(wèi)來問:“河上真的有船嗎?” 岑今笑笑:“我不知道啊,當時我從來就沒出過保護區(qū)一步,也沒有真的看到誰去殺人,都是聽說的。” 但是消息很快傳開,很多難民來找岑今打聽,岑今去征詢熱雷米的意見,熱雷米回答,可以試試,但太危險了,你只跟幾個人說說看,第一次,不要超過5個。 衛(wèi)來打斷她:“從頭到尾,都是你出面去說?” 岑今無所謂地笑:“是啊,要錢是我,發(fā)布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來跑去,這種內部管理的事,當然該是我做。” 衛(wèi)來沉默,頓了頓輕聲說:“傻姑娘。” 岑今笑:“是啊,現(xiàn)在學精了,就是可惜,不能給那時候的自己分一點。” 錢湊得很快,有人拿存折抵,有人提供了家里的地址,告訴熱雷米貴重的物品藏在什么地方,請他幫帶——在卡隆,卡西人本就屬于相對富裕的階層,求生的價碼雖然昂貴,但還是愿意孤注一擲。 第一批的5個人在半夜出發(fā),黎明時分,熱雷米和瑟奇的車子歸來,隔著很遠就向她比勝利的手勢。 岑今眼眶微濕,如釋重負。 “熱雷米囑咐我,這個消息不能公開,因為人多口雜,萬一泄露,這條好不容易買通的生命線就會被迫中斷。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離的人數控制在10個左右,而且會安排親友一起走,有人問起少了人,我們一律回答,是為了降低風險,轉移到臨近的保護區(qū)去了。” “就這樣cao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熱雷米和瑟奇回來之后,也照例地告訴我一路平安,沒有任何紕漏。” “然后他們回房休息,熱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襯衫,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的襯衫后背上,有一道噴濺上去的血跡。” 她看進衛(wèi)來的眼睛:“于是我站著不動,他們都回房了,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開始回憶他們是怎么出現(xiàn)的,然后……我忽然害怕了。” 第54章 岑今一夜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