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男人的臉,棱角分明,下巴泛著剃須后的暗青,赤裸的肩頸,肌rou結實鐵硬。 眼鋒很冷,不排除是這些天給凍的。 眼神很亮,不濁,魚能明目,可能跟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魚不無關系。 薄唇抿起,據說薄唇的男人無情,這話不對,他個人并不十分無情,只不過對什么都不太深情罷了。 不得不承認,還是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更順眼一點,埃琳見了,大概會重新愛上他的。 —— 衛來把換下的衣服裝袋,扔進樓道間的垃圾通道,閘口關闔的剎那,忽然有點不忍,耳朵貼上墻,聽到垃圾落到底的悶響。 像是種宣告,所有的印記表證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過去。 回房,拉簾,睡覺,躺上床的剎那,手機響,麋鹿發來短信。 ——明晚十點半,老地方。 他說了聲“好”,就好像麋鹿能聽到,然后關機,眼皮千斤重,頓入黑甜。 睡的很死,窗外,赫爾辛基下起又一場凍雨。 這一覺超過24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著白的邊緣沒有遮蓋完全。 衛來拉下天花板窗連著的鋁合金折疊梯,帶著煙和火機上了閣樓,閣樓地板上積薄薄的灰,倒著他上次離開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頂開大的天窗,為防冷和隔音,用的雙層玻璃。他從里頭推開,抓著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聲浪鋪天蓋地而來,衛來踏著覆瓦走了兩步,坐倒在冷濕的斜頂上,點著了煙。 低頭看,赫爾辛基像一口剛揭開蓋的蒸鍋,人氣彌漫。 衛來對“人氣”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數人的身高都在兩米以下,人會發出體味、氣息,會說話、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這些都要用到氣,而所有的這些氣都在兩米左右的高度里雜糅、流轉、沸騰、翻覆,所以大氣層的正確劃分應該是:地氣層,人氣層,空氣層。 麋鹿跟可可樹都跟他上過高處俯瞰“人氣”,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到底能看到什么? 衛來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發生的、發酵的、消失的。” 可可樹:“胡說八道。” 麋鹿:“你們中國人,就是這么奇妙。” 天黑下來,東北方,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巨型人像手中捧著的球燈亮起,衛來在覆瓦上摁熄煙頭,翻窗回房。 —— 再次推開酒吧的門,是晚上9點,酒吧里放《killing me killing you》,死亡金屬樂隊的歌。靠門的角落里有個老頭在卷大麻,邊上等待的年輕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衛來徑直走向吧臺處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里帶驚喜,笑意大盛,那一聲“衛”叫的情意無限,連脖頸上紋的眼鏡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煙雨里初見許仙的白素貞。 衛來拖了高腳吧凳坐下,從懷里掏出錢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紅酒。” 埃琳先給他打冰啤,啤酒杯推過來的時候,衛來正把錢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來一枚硬幣,吧臺上滾出一條直線,撞到水母缸,飲恨倒伏。 是歐元,幣面上半幅歐洲地圖,邊上有“50 euro t”的字樣。 0.5歐,約合不到4塊錢人民幣。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衛來說:“賒賬。” “你錢呢?” “花了。” “那么多錢!” “花了。”衛來列舉要花錢的地方,“我雇過破冰船,把結冰的港口破開一道口子,很壯觀,像巨大的楔子嵌進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帶給你看,但后來零下三十度,相機凍壞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愛我嗎?賒次賬吧。” 埃琳很有原則:“愛你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 衛來覺得情人還是中國的好,愛你愛到心肝脾肺腎都血淋淋掏上——他咬牙切齒:“我真看不出來,你愛我到底愛在哪了。” —— 和衛來初見的時候,埃琳還沒有開酒吧,對衛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記得,衛來臉色有點陰沉,頓了一會才說:“中國人。” 中國?那是哪?埃琳的世界地圖里,只有德國、北歐和包圍著的一片海陸蠻荒,黃色人種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為了更接近衛來,她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國,當晚回家路過音像店的時候,她問老板:“有關于中國的電影嗎?要很有名的,新一點最好。” 老板撅著屁股在腳邊的紙箱里翻檢了一陣,遞了一張給她,語氣很肯定:“這個,很有名。” 那是張藝謀的電影,《一個都不能少》,講述了農村、文盲、貧窮、展望,在歐洲拿了不少獎項。 埃琳看了兩遍,以為這么簡單就能把中國咀嚼透徹,第二天見到衛來時,她一副對中國很熟悉的樣子,問他:“你小時候上學,要翻幾座山啊?” 衛來當時在抽煙,好大一會沒說話,煙頭擱在啤酒杯邊,累積的灰燼霍一下傾翻在酒里。 然后看著她,一字一頓:“你真該多看看新聞,關心一下這個世界。” —— 埃琳同意讓衛來賒賬,兩個原因。 一是衛來信用良好,從來沒有真的欠賬;二是因為他說,今晚就會來活。 來活等于來錢,他上一次來活,帶回來鼓鼓囊囊的一包鈔票,一次昂貴且變態的北極圈度假后,變回窮光蛋。 這不是正常的生活態度,埃琳憂心忡忡,她隔著酒吧的烏煙瘴氣看向坐在不遠處的衛來,決心要找個合適的機會,勸一下他。 衛來揪了塊羊角面包,蘸撒在餐盤里的鹽,送進嘴里的時候,邊上湊過來一個身材妖嬈的女人,穿裹身的黑色短裙,濃重的黑里泛金的眼影,像埃及艷后。 聲音性感而沙啞:“不請我喝一杯?” 衛來說:“好啊。” 埃及艷后嫣然一笑,腰肢扭動,駕輕就熟地旋身坐進他懷里,蕾絲的領口開很低,一道乳白色擠壓下的深溝嵌進他眼底。 像破冰船楔開的那道口子。 女人伸手掛住他脖子,紅唇挨近他的臉,將到而未到時,衛來忽然控住她,說:“別動。你是不是用的香奈兒的唇膏?” 色號99,正紅,怎么那么像拉普蘭森林里看到的那只馴鹿的嘴唇呢? …… 埃琳冷眼旁觀,以為這戲會轉成兩人相擁離去,誰知五分鐘后,埃及艷后端了一杯酒離開,尋覓新的目標。 她心下竊喜,端了份起司蛋糕過去:“送的。” 又問:“沒看中?” 衛來說:“有情況啊。” 埃琳好奇湊近,他壓低聲音:“我這趟凍的有點狠,這樣的女人在懷里,我都沒什么反應。我得恢復適應一下。” 老祖宗沒騙他,飽暖思yin欲,四個月饑寒交迫,他沒怎么想過女人,埃及艷后這樣的段數,他的腦子里出的都是芬蘭旅游風景片。 埃琳恨恨:“也許凍的壞死了呢。” 衛來拿羊角面包使勁擦碟子里剩下的鹽:“怎么這么狠呢?凍的壞死了,你能得什么好處?” 埃琳還想說什么,墻壁上的掛鐘忽然報時。 十點,酒吧高處掛懸著的三面液晶背投電視同時開啟。 —— 埃琳的酒吧叫“we care about the world”,不是沒理由的:每晚十點,會播報世界新聞。 常客都知道這規矩,也樂于遵守,不管是泡妞還是泡吧,到十點時,必然停止一切全情投入。 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出了這酒吧,可能連新聞頻道都沒開過。 衛來看的很有滋味,四個月不通音訊,每一條新聞都像一根輸血管道,把現實的世界汩汩輸進他閉塞干涸的血管。 日本地震,印尼火山口在噴煙,美國校園槍擊,車臣恐怖分子頭目被俄擊斃…… 又一條。 “今天是沙特油輪天狼星號被索馬里海盜劫持的第七天,船上25名人質仍無消息。據知情者透露,海盜方面開出了2000萬美元的贖金要求……” 2000萬!美金! 衛來沒法不想到自己的0.5歐。 真是……還不如去做海盜。 作者有話要說: 1)2008年11月,索馬里海盜在非洲東海岸劫持了沙特油輪天狼星號及船上25名人質。天狼星號為當時世界最大及最新的油輪,貨物加上船身價值超過2億,海盜方面索要了2500萬美元的贖金。經船東多方談判,據報道,最終以300萬美金交付。但沙特官方并未提及贖金價值,只表示船只獲釋是外交努力的結果。(一般而言,寫小說時,涉及到真實地名和事件我都會加以虛化。為什么這次直接把天狼星號拿來用了呢→_→因為我覺得這個名字好聽) 2)故事開篇發生在芬蘭,芬蘭為北歐國,國土長條形。首都赫爾辛基在南部,北部有一片區域跨入北極圈,大多為密林,被稱作拉普蘭區,馴鹿眾多,原住民為薩米人。由北向南,會經過羅瓦涅米(即芬蘭著名的旅游景點,是圣誕老人的發源地,又稱圣誕老人村,很多中國人去旅游會特地從那里寄出明信片,即來自圣誕老人的祝福)。另北歐國家多陰暗潮濕,芬蘭一年有8個月是冬季,3、4月之交屬于寒冬未去,將暖未暖。 第3章 快到約定時間,衛來離開酒吧,埃琳在幽暗的走廊里追上他:“衛。” 她與平時不同,不調笑、不氣、不惱,神情鄭重,帶一絲無奈和低落,說:“你不能再這樣了。” 女人是天生的勸說者,端著年輕的臉,話像活了一百歲那樣老成:“你對將來沒有計劃嗎?也該存點錢,娶個喜歡的姑娘,買大的房子,過安定的生活。我希望看到你好,畢竟,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 埃琳講的是實話,她在愛慕衛來的過程中,某天醍醐灌頂,發現自己其實喜歡女人——無契機,也無鋪墊,只能用開竅較晚來解釋。 衛來沉吟片刻:想斷然終止某個話題,必須真誠懇切。 他回答:“我知道勤懇上進安定是普世價值觀,但世界這么大,你得允許有人脫軌。” 說完退后一步,向埃琳鞠躬,彬彬有禮,然后轉身離去。 非親非故,有人誠心為你打算,理當感激。 他沒有計劃,得過且過,千金散盡還復來,樂得脫軌,也不想去擾亂軌道之上認真生活的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