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江淮易瞥去一眼,怔住了。 那是一張已經泛黃的老照片,約攝于八十年代末,兩個年輕女孩在學校門匾前笑容燦爛地合影。他指尖猶豫地碰上去,指了指其中一個:“這個是你姑姑?” “嗯?!?/br> “旁邊這個……”一種強烈的熟悉感占據了他的心臟,然而卻想不起來。 “是你mama?!泵黧祥_門見山,“她們是大學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br> 江淮易抬頭。 明笙眼眸泛著光,輕而易舉地揭開秘密。 “我小姑是你爸的初戀情人?!彼f。 又是一大段沉默。她給足了他反應的時間,然而漫長的寂靜之后,江淮易忽而笑了,連笑了幾聲,甚至挑起眉:“你不會是想說我媽搶了你小姑的男人,然后母債子償,你打算報復我吧?”為了顯示這個劇情的荒謬,他又補一句,“這年頭狗血連續劇都不流行這劇本了吧?” 然而她只是淡淡說:“對不起。” 他嘴角依然挑著,不屑地說:“這個邏輯不通,明明是我死纏爛打追的你,就沒見過你這么不專業的報復。”他把叉子叮當一聲扔進盤子里,不耐地說,“要甩我也要給個正常點的理由?!?/br> 明笙挑的餐廳昂貴正式,環境安靜,空蕩蕩的隔間里只有兩個人,連分散注意力都做不到。 躲不開,只能迎接。 狂風暴雨,或者一江死水。 明笙表情顯得風輕云淡,目光安靜落在一副壁畫上,說:“我確實沒那個閑工夫去報復誰?!彼D了頓,繼續說,“一開始只是淡淡的好奇。后來覺得你這個人,有錢有閑,好聚好散,在一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br> “誰知道你會喜歡我呢?”她說到這里,嘴角笑了起來,笑影重重的眸子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好像在笑他的愚蠢荒謬。 江淮易臉色鐵青:“你再說一遍?” 明笙垂著眼睫,淡然地說:“結束吧。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很多事情拖久了,沒意思?!?/br> 他的喉嚨仿佛有火在燒。 她想說她是什么人?輕浮風塵,男友更迭如走馬燈,勢利宵小,一心上位不存真心。這些別人形容過她的詞,她全大包大攬到自己身上。 “那昨天晚上……”開口五個字,聲音就好像被燒斷了。 明笙輕描淡寫道:“我以為那樣會讓你覺得更甘心?!?/br> 她甚至反問:“不是嗎?” “你這么想的?” “對?!?/br> 數秒的死寂。 江淮易猛地拉開凳子,甚至沒有再看她一眼,寒著臉離開。 明笙在原處靜靜坐了一會兒,叫來侍應生結了賬。 這好像是和他在一起以來,她第一次支付賬單。賬單不如所料很昂貴,她簽下自己的名字,習慣使然簽了三個字。她盯著最前面的那個姓氏,發了很久的呆。但她好像認了命。這個姓氏這個家,給了她灰暗的童年,也給現在的她致命的阻礙。她曾經想要拋卻,以至于去把身份證上的名字都換成了沒有姓的模樣,然而卻沒有辦法換掉血管里涌動的鮮血,和它背后的牽系。 她視線上移。 簽名的上方,是對于一頓飯而言相當不菲的金額。然而她數清了那些零,只覺得很空洞。 不該這么便宜的,她在這段感情里欠下的債,付出的賬,都遠遠沒有這么少。 那之后,江淮易都沒再來找過她。 許是他原本就是這么驕傲的人,被一次次拋棄之后,終于從感情的糖衣里清醒過來,找回原本那個瀟灑薄情,不可一世的自己。 他把租在學校外的公寓退了,搬回了學校住。每天按部就班地生活,該上課的時候上課,沒課的時候就和鄒越他們混在一起,正常得不像話。周俊反而對他的平靜感到很擔憂,把這個情況跟顧千月匯報了上去。 顧千月找時間把他喊家里聚了聚。 正值中秋。一兒一女都去江母的郊外別墅相聚,小悠悠纏著她爸爸在院子里玩,被保姆喊進屋吃飯。 悠悠一只膝蓋跪在高高的凳子上,活潑地爬上桌,向江淮易綻了個缺牙的笑容:“小舅舅,好久不見你啦。聽說你最近都在好好學習!嚇死寶寶啦!” 顧千月皺著眉教訓她:“都哪學來的……” 江淮易容色淡淡的沒反應。江母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缺乏一個長輩對小輩應有的殷勤,從不布菜張羅,只是斯文地吃著飯,靜靜地聽席上人談話。 平時最活潑的兩個不說話,中秋家宴頓時吃得毫無生趣。 飯后,顧千月在書房找到江淮易,給他遞去保姆削好的果盤,瞄了一眼他筆下的真題庫,揶揄道:“高考的時候都沒見你這么用過功。來跟jiejie說說,這回是哪個女孩子?我都想認識認識她了。” “你見過的?!?/br> 顧千月訝然:“還是之前那個?” “嗯?!?/br> 顧千月啞口無言,看著他沉默的側影,竟然也不好打擾,沒說幾句話就退出去了。 郊外放起中秋的煙花。書房的窗戶正對著院子,外面火樹銀花好不熱鬧。小悠悠捧著一盒月餅噔噔噔地跑進書房里,猛搖他肩膀:“舅舅你不要做題啦!你做得都睡著啦!來陪我玩呀。” 她搖了一會兒,發現不對勁。 江淮易沒有睡著,他只是趴在厚厚一本題庫上,闔著眼睛。 這姿態她很熟悉。小孩子對情緒和場面的記憶最最深刻,嚇得她脫口而出:“舅舅你不要哭啊……給你個月餅吃?!?/br> 江淮易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一個大圓月餅,真笑了聲,把眼淚給笑出來了。 他起來擦了一把,捏住小悠悠的下巴把那月餅塞她嘴里。小姑娘嘴巴太小了,像叼著個飛碟似的,眼睛驚恐地瞪圓,表情很是滑稽。他又笑了兩聲,拍拍她的腮幫子:“去找你爸媽玩?!?/br> “唔……” 悠悠兩只手努力把月餅取了下來,大喘了幾口氣緩過來,仰頭對他眨巴著眼:“可是舅舅你看起來不開心啊。是不是小舅媽又欺負你了?” 他嗤然:“你懂什么?!?/br> “mama說了,你前些日子天天喝得醉醺醺,都是因為小舅媽!”小悠悠嫌棄地齜著牙,手指在臉頰上刮兩下,“羞羞?!?/br> 江淮易懶得跟小朋友一般見識,出去找他姐,說今晚不在家里住,要回學校。 顧千月近來是越來越搞不懂這個弟弟的心思,但她一向不插手過多,讓他跟母親打個招呼,便默許。 回到學校已經是凌晨。 因為是假期,室友也剛睡下,見到他回來先是一驚:“你不是回家去了么……”而后聞到他身上濃烈的味道,又迷迷蒙蒙地開了燈看他,“我擦?你怎么喝了這么多。又不是過年,你們家中秋節還興拼酒的?” 江淮易鞋子都沒脫,頹然倒上床。 這模樣一看就不是在家里喝的。 室友下床,從抽屜里摸出一個袋子來,給他倒了杯水:“來吧,吃點藥解解酒?!?/br> 這個室友是個學霸,生活規律作息健康,無不良嗜好。江淮易想象不出來他這里為什么會有解酒藥,拿過來看了眼:“你哪來的?” 室友幫他剝了一粒,脫口而出:“就你姐……哦那個好像不是你姐。她來的那次擱我這的。她說你老酗酒傷身,備著以后用得上。”單身了二十幾年的室友難得有取取經的機會,坐在他床上瞇著眼艷羨,“那個是你女朋友吧?對你可真好啊……” 他突然就把藥放下了。 室友還在問:“你怎么不吃???” 江淮易臉側向一邊,緊抿著唇。酒精讓全身都發熱,尤其是眼眶。 他喃喃自語:“沒見過比她還壞的女人……” 室友側耳:“你說什么?” “沒什么。”江淮易突然坐起身,往陽臺走。 已經入秋,夜里涼颼颼的。他靠坐在陽臺門上,地上不知多久沒打掃過了,一動就揚灰。他被灰塵嗆得直咳嗽,眼眶通紅地望著星空。遠處還有人在放煙花,仿佛人人都有東西值得慶祝。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久到四肢都僵冷了,只有攥在手心里的手機是熱的。 到最后把十一位號碼撥出去的時候,嘟聲響了沒幾下,明笙接了電話。 好像有一個世紀未曾通話,彼此都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開場白,只能聽著熟悉的呼吸,響在冷冰冰的磁波里。 江淮易頭靠著門框,嗓音發澀:“笙寶寶……” 頓了好久,他艱難吞咽了一下,說:“你說一句喜歡我。只要你喜歡我,我什么都不跟你計較?!?/br> “你喝醉了?!?/br> 他的聲音有一種不管不顧時的壓抑:“這么久了,你不可能一點都不喜歡我。你不是說過我很討人喜歡的嗎,連那個都是騙我的?” “沒騙你?!泵黧系穆曇粼谶@樣的情形下,顯得過分冷靜,“江淮易,我說過的話都是真的。沒說過的,就是沒有的意思?!?/br> 她從來沒說過,她喜歡他。 又一束煙花升空,太遙遠了,聽不見迸裂的聲音,只能看見一小片火花。 “你別在外面吹風?!彼f。 江淮易固執地問:“你不想聽聽看,那天我想對你說什么嗎?” 明笙默了一陣,在電話那頭深吸了一口氣,說:“沒必要了。” 這是肆意的年少里,她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沒必要了。 他璀璨得像流星,也決絕得像流星,從數萬光年以外降臨到她的世界,劃破大氣與塵埃,只為了實現她一個愿望—— 她想要被一個人,粉身碎骨地愛一遍。 但從今往后,沒必要了。 ☆、第36章 轉眼十一月,學校里熱鬧了起來。 江淮易早聽說有一個電影劇組要進駐學校,沒想到會這么巧,在禮堂的樓梯間遇見許亦淑。 他是來找鄒越的,被告知今天禮堂有一個明星講座,鄒越樂隊的排練場地挪了攤。他剛從后臺出來,就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一開始還沒認出來。是許亦淑主動跟他打的招呼:“好巧啊,你在這里上學?” 她是明知故問,他的問句卻很真誠:“你怎么在這兒?” “喏。”許亦淑用眼神指了指他身后的海報,“進來的時候沒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