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昭祉嘴上應和著,可心中還是有個疑團,讓她日有所思,夜不能寐:“可是娘親能不能告訴昭祉,父皇他有那么多皇侄,為什么偏偏選中了我?” 雖然做公主在旁人眼里可能是幾輩子求也求不來的殊榮,可她并不想要。她知道這話不能問皇上,更不能問妍娘娘,只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問城澄。 這個問題,答案其實很簡單,也很復雜,知道的人可以心照不宣,卻不好明言。昭祉她一個孩子,心性還未安定,城澄怎么忍心讓她背上這樣沉重的包袱?所以她只能笑,笑得苦澀,笑得溫和,那樣具有欺騙性:“因為呀,我們昭祉生得最漂亮。娘親還記得,當時接生的婆子說,她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娃娃。” 自打城澄進了王府,除了她自找苦吃往外頭跑的日子,大多過的是養尊處優的生活。許是養的好了,孩子生下來時,也不像旁的小嬰兒那樣皺皺巴巴的。她與昭祉說的,是實話。當然,那接生婆是不是為了榮王府豐厚的賞錢才睜著眼睛說瞎話,她便無從得知了。 榮王和城澄,一個龍章鳳姿,一個傾國傾城,有這樣出眾的父母,昭祉生得漂亮并不奇怪。她含了一點兒驕傲的意味點點頭,心里卻覺得事情不止她說的這樣簡單。不過兩人相處時間有限,昭祉就沒有再浪費時間揪住此事不放,而是說起另外一件事來:“對啦,您放心,父皇待昭祉很好。能來見您,是他的旨意。” 他待昭祉好,城澄早有耳聞,可到底是他將女兒從她身邊奪走,嚴格計算起來,她心里頭的怨恨大抵還是占了多數的。只是這份心思除了榮王,旁人沒有必要知道,昭祉亦然。她在皇宮里討生活,除了有榮王府的背景撐腰,主要靠的還是皇帝的寵愛。她心里若也對皇帝生了怨,一旦表現出來,對昭祉沒有半分好處。城澄含笑摸了摸她的小臉,柔聲道:“如此甚好。” “昭祉還識了好多字,師傅說,不過半年,昭祉就可以給您寫信了。” 城澄聽了這話,心中喜憂參半。皇帝對昭祉再好,畢竟是個男人,心思不比女人來的細膩,前朝事務又繁多,日常相處,昭祉多半還是要靠妍嬪這個養母的。城澄輕輕提了口氣,雖然不忍,還是不得不開口:“識字很好,只是宮中人多眼雜,耳目眾多,寫信——怕是不便。” 昭祉似乎有些失望:“我明白了,您放心。”她到底還是沒忍住,上前一步伸開雙臂抱了抱城澄,只在她懷里停留了一瞬,就退后一步說:“時候不早,昭祉要回去了,請您代我請父王安。” 城澄看著她小小的背影,看起來那樣端莊,卻又那樣孤單。她心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再也無法呆在席上同旁人寒暄。于是便起身向殿外走去,打算找個地方透透氣。 宮里的池塘一向打理得很好,縱然是冬天也不顯得凋敗。城澄憑欄遠眺,除了重重樓宇,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又將目光收回池中。這宮里的景,似乎是刻意地在模仿自然,卻是畫貓不成反類虎,顯得生硬了。 城澄正憑欄觀景,發呆之時,突然聽見有腳步聲傳來,由遠及近,且越來越清晰。城澄循聲去看,原是個妍麗的宮裝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妍嬪。 妍嬪在她面前站定,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細細地打量著城澄。剛才她遠遠看到有一個人身著王妃服制,便不由自主地邁開步子走到這里。榮王妃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妍嬪做不到視而不見。 難得有機會和城澄單獨相處,妍嬪原以為自己會有一肚子話講,可真正見到了才發覺,自己竟一時語塞,不知從何開口才好。半晌嘴邊才旋開抹笑,問了句“王妃安好”。 宮中女子眾多,但與城澄無干,她素來不曾將后妃放在心上,但妍嬪卻是不同。倒不是因為皇帝把她帶進宮,還有幾分寵,而是因著妍嬪是她女兒的養母,替代她成為昭祉母妃的女人。此時面對面相處,城澄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唇畔漾起抹笑:“娘娘安好。好些日子不見,妍娘娘愈發光彩照人了。” 或許是出身都不算高的緣故,對妍嬪,城澄總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若她當年選擇入宮,如今大抵便會如妍嬪一般,頂著各色眼光而活。平心而論,她做不到像妍嬪這樣勇敢,坦坦蕩蕩,為愛而生。 城澄不知道,她對妍嬪心生憐惜,妍嬪對她卻是好感全無。倘若城澄只是昭祉生母,那妍嬪對她可能還會有幾分愧疚。可妍嬪既然知道城澄和皇帝的關系,那份愧疚便蕩然無存了。甚至她還有心魔作祟,叫囂著要給城澄點顏色瞧瞧。 可她又有什么立場呢,天子的妾,不但不能妒忌于色,還要與宮闈眾人和睦相處,和城澄和睦相處。妍嬪舉著酒杯笑,笑得真的和局外人一般:“不及您風流。” 風流一詞,有許多種含義。流風馀韻,是風流,輕浮浪蕩,也是風流。城澄的笑容略有幾分僵硬,權且當做妍嬪是在夸她。 她抿唇微笑,眉眼彎彎:“妍嬪過謙了。聽說您舞姿妙極,城澄笨手笨腳,怎及妍嬪多嬌?” 兩個女人在這里說著一些不痛不癢的閑話,彼此的恭維里頭,不知有幾分真心,幾分算計,說來也是沒趣。 “舞跳得好不好都是其次,能不能跳進看官的心,才是關鍵。”妍嬪用眼尾極刻薄地對城澄一掃,心中滿是憤懣。先是天子,再是榮王,她孟氏好大本事!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妍嬪飲了一半杯中酒,又將另一半灑在地上,弄濕了城澄的裙角。城澄還沒說什么,妍嬪搶先道:“哎呀,這杯我本打算敬王妃,沒成想這貢酒名不虛傳,半杯就叫我醉了。王妃別怪我,不勝酒力。” 她將杯子交予宮女,手半攏在袖中,眉眼間盡是飲過酒的饜足:“說來王妃還是昭祉的生母,昭祉在我這邊一向都好,您放心吧。” 城澄逢年過節進宮,也遇見過不少妃嬪,比如祺妃,寧妃等人,論起身份地位,樣樣皆比妍嬪出挑。可相比之下,她們在城澄面前卻是溫婉柔順許多。妍嬪如此態度,若不是因為吃多了酒,有幾分醉了,便是知道了些什么,對她心懷不滿。女人的直覺告訴城澄,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而且城澄知道,裴啟紹向來喜歡有幾分嬌蠻的女子,過去的湘妃,如今的妍嬪皆是如此,可他的喜歡是有一個度的。湘妃太過刁鉆,進宮沒多久便香消玉殞。妍嬪能活到現在,定然不似湘妃般愚蠢,玩起恃寵而驕那一套。 為了昭祉,城澄沒有輕易動怒,而是輕抿薄唇,幾分真心,幾分試探,幾分客氣地說:“喜歡喝酒的都是性情中人,我素來愛飲美酒,與娘娘倒也投緣。昭祉有你照顧,我自然是放心的。” 妍嬪迎著月光打量她,的確是個美人胚子,美得還不似后宮某些宮妃那般俗氣。天子的眼光怎會同他人一般呢?她悠悠嘆了聲:“是么?只是昭祉的父親若知曉你如此放心,他恐怕是要不放心了。” 她一雙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城澄,嘲諷地笑了笑。城澄當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什么都知道。妍嬪有自信,在城澄面前,主導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69章 威脅 第六十九章威脅 若說方才城澄還可以裝傻的話,那么現在妍嬪言語之中的不客氣,已是到了讓人難以忽視的地步。 城澄笑了笑,坦然迎著她意味深長的目光,心中卻是掀起了驚濤巨浪——皇帝竟然把他們的事情告訴她?妍嬪娘家在京沒什么勢力,憑她一己之力想要了解真相,根本就不可能。這到底是為什么?突然之間,城澄也想要一個答案。 但她什么都不能同妍嬪說,什么底都不能透。人與人之間,最忌諱的便是交淺言深,這一點她深有體會。妍嬪許是酒量淺,醉了,或者只是有了幾分醉意,借著酒勁兒發瘋。可城澄不能和她一樣。她雖愛飲美酒,但她這一生,醉過那一回已經足夠了。 “娘娘是說,我家王爺?我們夫妻同心,他自然也是放心的。” 妍嬪聽了嗤笑一聲,聲音比月色還涼:“是么?說句不謙虛的,雖然我位分不比其他各宮主子高,但論恩寵,我還是能排上一二的。膝下是否養育皇嗣,也只是我想與不想罷了。昭祉在我這邊過得好與不好——”似乎是意識到自己言辭太過犀利,妍嬪收眉想了想道:“都要看王妃愿不愿意與我同走一路了。” 城澄感到荒謬,妍嬪竟在她面前炫耀裴啟紹給她的恩寵,甚至以此作為依靠來要挾她。不知怎的,城澄只是想笑,甚至有幾分憐惜地望著她,眼底的溫柔仿佛能溢出水來:“我原以為你與湘妃不同,會是個聰明人,看來是我高估妍嬪了?” 女人可以為愛勇敢,卻不該為之瘋狂。對于妍嬪,城澄有幾分失望。她輕輕嘆了口氣,學著她方才的話語,淡淡的,波瀾不驚地說:“既然如此,我也說句不謙虛的。就算我沒有動搖山河的本事,但我的話,皇上多少都能聽得進去。昭祉如今在你名下,她若過得不好——妍嬪莫不是以為,你能獨善其身?” 她想妍嬪當真是醉了,她沒有家世,沒有孩子,若是再失去昭祉,對她有什么好處?昭祉是城澄的軟肋,是她流落在外的牽掛,這點沒錯。可妍嬪忘了,昭祉的生母只有一個,養母卻并非非她不可。以皇帝對昭祉的寵愛,城澄相信有很多后妃愿意做她的養母。而失去昭祉的妍嬪,還會是后宮數一數二的寵妃嗎?比起城澄,現在更不想失去昭祉的人,應當是她。 妍嬪嗤了一聲,仿佛聽見什么很好笑的笑話:“好端端的,王妃提湘妃做什么,死者為尊這點兒道理王妃都不懂么?”她撫了撫鬢邊碎發,難得的諷刺模樣。 城澄不以為然——死者為尊么?在皇宮里,她竟然還信這個,這份天真,讓人發笑,卻也無語。死在裴啟旬手下的人千千萬萬,莫不是他們夫妻兩個還要一個個的尊過去不成?這個世界弱rou強食,死了的,便是手下敗將。要想讓人尊敬,就得有那個本事。 但同妍嬪說教,沒有意義,她從不曾試圖改變誰,城澄只要結果。借著月光,看著她被映得瓷白的一張臉,看著妍嬪將自己所有的底牌一一呈現在她面前,倒是突然生出幾分好奇妍嬪究竟想做什么。但她提醒自己,不能再像方才一樣沖動了。妍嬪沒有生養過,她不懂。凡是做過母親的人都會明白,如果有人以孩子的安危相要挾,會感到怎樣的憤怒。 妍嬪托腮看著城澄的臉,涼涼道:“我倒是很好奇,王妃是以什么身份同我講話。是皇上愛的女人,還是榮王妃呢?” 不及城澄回答,妍嬪就道:“不是你高估我,而是我高估你了。你也高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沒有誰會永遠等著你,過去就是過去了。讓我失寵或者失去昭祉若只在你一句話,那你的秘密就不會這般輕易落入我的手中。倘若我失勢,你覺得你的秘密還能藏得住? 城澄微微搖頭,帶動鬢側流蘇泠泠作響,有一縷冰涼的珍珠滑過臉上,徹骨的涼。但她還是笑,笑的溫柔和煦:“這天底下本來就沒有秘密。說出口的話,做出來的事,就要做好被發現的準備。不過你說,皇帝與我,究竟誰更看重名聲啊?如果妍嬪想辜負皇帝的信任,盡可以試試看。” 妍嬪既然知道城澄的過去,也當知道她這閩浙總督嫡長女的身份是假的,不過皇帝一手安排罷了。她本是商人之女,放浪形骸,無拘無束,根本不在意這些虛名浮利。“多虧”皇帝,才將她強行卷入此局。今日這筆賬,城澄也一并記在他頭上了。 妍嬪整理了下自己身上宮裝的褶皺,心里很不服氣。本來大家是同樣的人,她孟城澄又為何總要高自己一等呢?鬧到現今這地步,大概都是各自傲氣所致。 “說了這么多,王妃還沒懂我的意思。這事兒鬧出去,我們皇上撐死是句風流,到你這兒可就是笑話了。王妃美是美,可也只有美了。還未聽我的條件就一味否決,不覺著太過愚蠢么?或許我要說的,會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情呢?” 城澄輕輕瞇了瞇眼睛,輕聲道:“你若是想求合作,直說不就好了?我家王爺要是知道我被人要挾,他會不高興的。” 妍嬪算是看出來了,城澄不滿意自己的態度,一開始便不打算和她合作。她不愿再多費口舌,爭沒有意思的事兒,就道:“我不愿同沒有自知的人多說,改日再約吧。”說完就轉過身,搭著宮女的手款款離去,留下一個氣得半死的城澄。 她本不愿和妍嬪起爭執,可是一忍再忍,妍嬪還是一直挑釁。她對她的敵意已經深入骨髓,不是城澄伏小做低就能改變的。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一味地低頭,給榮王丟臉呢?只是事情鬧成這樣,該怎么收場?真的像她剛才暗示的那樣,去找皇帝,讓裴啟紹給昭祉換一個養母么? 城澄想,可能她真的沒有自知之明吧,她覺得只要她說,裴啟紹應該就會答應。只是她真的要去插手這件事么?利用過去的情感,與皇帝有所瓜葛,這樣真的好么? 她在原地踱步,思來想去,自己還是不能輕舉妄動,先回去和裴啟旬商量一下才好。一想到他,城澄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樣,不再那么慌張無措了。 可是這一回宮宴散去之后,榮王并沒有來接她。城澄剛有幾分不安,就有下人過來稟報,道是王爺有緊急軍務,連夜出了京,讓王妃先行回府,不必擔憂。 城澄只好回家等他。等她再見到他的時候,已是十天后的晚上。 月色清朗,薄霧漸起。庭院幽深,顯得有些寂寥。若是往時,庭內石燈會彌散出一縷光暈,只不過現在被淡淡的霧靄遮蔽了。榮王踱步至梧竹幽居,臺階上沾著露水,略顯濕滑。他的影子沒入黑暗之中,頗有幾分深不可測。晚風吹過,撩動樹梢,發出簌簌聲響。昏黃的燭火映在她的窗櫳之上,只見人影微動。 夜色漸濃,她等那人,終是踏月歸來。自皇帝有恙,避暑承德,一直都是榮王監國理政,其中辛苦,自不必多言。現在圣駕回鑾,他仍有數不清的事務要忙。他披星戴月而歸,城澄亦想予他一個溫馨寧靜的家。只是近些日子,幼子性命垂危,長女處境堪憂,她心中積郁,如何能夠強作歡顏。 平日里城澄大多慵懶,不愿起身迎他,今日卻是趿著鞋下了地,走到他身側來。想要幫忙,卻是無從著手的樣子,只好束著手呆在一旁,看侍者替他褪下大氅。 這幾年,故人走的走,散的散,云舒走后,她的心事再難與人言。她看著他,看著這六年來一直陪伴在她身側的男人,心中忽然平靜下來,仿佛有了盔甲,保護著她內心的柔軟。她微微笑了一下,千言萬語,匯成柔柔一句:“你回來了。” 燈火倏地被門帶起的風吹動,裊娜搖曳,而后又歸于靜默。昏黃包裹周遭,寂靜亦填充了整間暖閣。城澄有心結,在他看來似乎是顯而易見的事情。見她淺笑而迎,他便以淺笑回視,將手覆在她的臉上。 微涼的指腹拂過她的眉間,似是想要撫平她的心事,只可惜沒有這樣簡單。他微微一笑,道:“你累了。” 三字出口,似乎有點突兀,卻也是事實。城澄瘦削在面,郁結在心,怎么能不憔悴呢。 許是因為夜深露重,又許是天生涼薄,他的手掌心溫度很低,貼在她的臉上幾乎感覺不出差別,卻是城澄此時僅能攝取的溫暖。因裴啟旬身量高出她許多,城澄不禁抬頭看他。不知有沒有人告訴過他,他輕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她微微歪頭,有些依戀地將臉貼在他的手掌中,輕輕地蹭了蹭:“我……我還好。你政務繁忙,才是辛苦。” ☆、第70章 夜話 第七十章夜話 繁忙二字,用來形容裴啟旬并不過分。好在他每日辛勞奔波,辛苦并沒有白費。皇帝和奕王的衛戍被他以政績不佳等原由或遠調,或外放,這兩年來,京畿的防衛已是煥然一新。 他垂目看著她的臉輕蹭手掌,嬌小可人的樣子,一如當年。裴啟旬情不自禁地微笑,輕撫她的臉頰:“本王不在的這些天,發生了什么么?還是又想起元燁了?瞧你憔悴了不少。” 發生這么多事情,疲倦似乎是必然的,但城澄知道,現在遠還不是她能倒下的時候。 兩人雙雙落座后,婢子適時呈上兩杯熱茶,卻是誰都沒有動。一提起病重的小兒子,城澄心底某個柔軟的角落就會隱隱作痛。但她此時卻只是靜默一瞬,隨即仰起臉看向他,支著下巴笑問:“憔悴?……那,我變丑了嗎?” 她總是有叫他忍俊不禁的能力,哪怕他心情再不好,聽她說幾句話也就豁然開朗了。是以裴啟旬提出七分笑意,用手指劃過她的鼻尖:“怎么會?本王的王妃一直都是最美麗的女人。” 并非蜜語甜言,而是真心實意。別人如何看,他不管,只是城澄在他的心中,永遠都是那么翩躚美麗。他那雙寒潭似的眸子,只有在看向她時,才會那樣溫柔憐惜。 他專注地望著她,不難發現城澄雖然在朝他撒嬌,目光中卻留有幾分惆悵。他慢慢握住她的手,稍稍握緊,努力讓她不去想那些煩心事,讓她知道她還有他。“城澄,你有心事。” 曲屏香暖,燭光柔和,在旁人面前,榮王的笑容總是很淺,笑意甚少深達眼底,此刻卻是難得的溫柔。若不是為這一雙兒女cao碎了心,城澄本應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回想這幾年來,從一開始的抵觸,到后來的敞開心扉,他們兩個幾乎無話不談。可這一刻,城澄卻有些猶豫。 因為她知道,謀反是件大事,必須徐徐圖之,絕不能cao之過急。所以這幾年來無論多想多念,她都盡量將這份急切的心情埋藏在心底。 但現在,妍嬪對她咄咄相逼,實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昭祉有個三長兩短,城澄不確定自己還能假裝堅強下去。 她只能將心事說給他聽。城澄輕輕咬著下唇,停頓幾息后才考慮好如何開口:“前些天在宮里,我遇見了妍貴嬪……就是,昭祉的養母。” 燭火映在她的黑瞳之中,仿佛在躍動。光暈昏黃,映出兩人的心境。 茶杯之上,氤氳漸起,沒有半分攲斜,直至消失。榮王耐心等待著,靜靜聆聽著。自從他搬進城澄屋里,為了表示自己對城澄的信任和尊重,裴啟旬便再沒有叫人專程盯著她的行蹤,回頭報給他了。新年宮宴,他自然也有去,只是彼時無暇顧及,未曾照顧到城澄,不知她有遇見何人。待妍貴嬪三字入耳,裴啟旬眉心一皺:“她如何?” 他已猜出,城澄的心結大抵與妍嬪和昭祉有關,只是不知具體。 她如何?既然得皇帝幾分寵愛,自是冰肌玉骨,生得一副好皮囊。可這些統統與城澄無關,她只在乎妍嬪待昭祉如何。宮中偶遇,妍嬪不過一小小貴嬪,而她身為親王正妃,身份地位堪比皇貴妃。看在昭祉的面子上,城澄對她以禮相待,客客氣氣。卻不想妍嬪卻恃寵而驕,囂張至極,處處針對自己。 想起當時的情景,城澄水眸低垂,微微嘟起櫻唇,小孩子告狀一般氣呼呼地說:“她欺負我!” 說完這句猶不解恨,她竹筒倒豆子般把妍嬪怎么出言不遜、冒犯頂撞自己的經過給說了出來。想了想,最后還添上了自個兒的分析:“她討厭我,我也討厭她。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她竟然利用昭祉的身世,要我替她做事。”想到這里她就是一肚子的氣,一怨皇帝,恨他竟然把他們過去的事情說給妍嬪聽,還把女兒送給這樣的女人撫養;二氣妍嬪,竟敢用她女兒的安危要挾于他們夫妻。 像榮王這樣的人,說話辦事總是留有三分余地。比如討厭一個人,他不會直說討厭,可城澄就會直言。“討厭”二字從她口中吐出好似一句玩笑,又好似在表述心中的不滿。他笑著搖頭,想必教她讀過的詩書,她都沒有記住呢。不過也好,她很直白,而他喜歡直白。 他嘴角的弧度若有若無,默默地記下這件事。宮外的世界他可以周旋運籌,可是宮內也自有另一番*存在。故而,他們所要對付不是一個皇帝和榮王,還有那不見硝煙的九重宮闕。 “做事?什么事?” 城澄抬起一雙杏眼看著他,搖了搖頭,答道:“我不知道,因為我當時便斷然拒絕了。城澄只是尋常女子,但畢竟是榮親王妃。我若為了昭祉替她一小小宮嬪做事,豈不是丟了王爺的臉面?” 她說完似是沒了力氣,整個人都沒了精神,懶洋洋地趴到他懷里去。摟住他的腰,一如她很早就想做的那樣,悄聲說:“我告訴她,我家王爺要是知道我被人要挾,他會不高興的。”她回想起自己當時的小樣子,那也是十足的狐假虎威。 榮王笑了笑,已經明白過來。城澄和妍嬪鬧僵,昭祉隨時都有可能有危險,城澄已經等不及。她雖沒有明言,但他知道,她在催促。 還好,他為那一天已經準備了七年。倘若沒有這七年的累積,自然就不會有機會監國理政,得到皇帝的信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子所說的怎么會錯呢。該做臣子時,應當為臣,該為君之時,斷乎不能為臣。他不是心慈手軟之人,天下向來便是殺伐決斷得來的,他已折服了七年,將這滄桑巨變推延了七年,如今這幾乎唾手可得的江山,如何能失之交臂?他的天下,最終還是會到他的手中。 他懷里抱著她,微微低頭便聞到她的發香。倘若是尋常人家,晚飯過后便是孤燈一盞,促膝長談,夫妻間說盡無限的家長里短,何等愜意?如今他也貪圖安逸,享受著此刻的溫存。他希望,她會一直這樣美好下去。 “沒錯,你最懂我,我會生氣的,就像這樣。”他吸了一口氣,鼓起兩腮,似是在逗她一樂。 城澄很美,美且清純,所以她笑起來很好看,只是那張美麗的面孔上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發自內心的笑意。 好在他的表情成功將她逗笑,裴啟旬凝視著她,承諾道:“你放心,這樣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城澄點點頭,想起自己當年還未回京之時,曾經聽人說起榮王,言者皆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仿佛他的歸來就意味著山河動蕩,日月不安。然而延祚一朝已經過去整整七年。七年來,他以臣子自居,仿佛外人猜測的反意,只是虛無縹緲的笑談。只有她這個枕邊人才知道,榮王為此做了多少準備。 裴啟旬不在府里的這些天,宮里發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珍皇貴妃蘇臨水,不知因為什么事情觸怒了龍顏,竟然被貶為貴人,打入冷宮了。